第168節
車身突然向后退,滑了一陣停住。攥在門上和窗上的手指磨出血來,看不清面孔。 所有一切靜下來,胤祥摳著一邊車門手伸過來,孝顏搖晃著跳下去試圖扶我。不知從哪生出的力氣,我扒著木板支撐起來,一把抓過硌在身下的槍。 背靠著孝顏坐在地上,身邊緊挨著站著胤祥和那五名到處是傷的兵士,四周更環伺著十數個持劍的高壯男人。 一騎身影從遠處輕松跑來,吁的一聲立在數步之外,此種時刻他臉上沒了方才的隱忍憤恨,依然一雙笑眼。 “十三爺,山水有相逢,只是這回快了些。神兵天將這種事,不是只有你們做皇子的才會?!?/br> 胤祥握著軟劍的手背青筋顯露,血順著鞘尾那枚翠綠寶石滴滴落在我腿上,濕掉的裙擺已分不出淡紅或是艷紅,深深淺淺隨著紋路纏繞交織。 “年羹堯……” 年羹堯的頭低了些許,終于看向我狀似認真地了頭。 手平放在仍是抽疼的腹部,里面除了疼再沒其它,任我怎么感受都沒有,安靜得出奇。 狠了心咬緊牙根,攥了攥裙擺下的槍柄,“此時再皇子福晉實在笑話,只是你即使殺了主子你仍是奴才,在你心里你就是?!?/br> 他聽了竟笑起來,從未見過的哈哈大笑,“是,福晉得沒錯,年某就是個奴才,是四爺的奴才,是圣上的奴才,是這大清朝的奴才?!?/br> “做奴才就該守本分,貌似……你忘了規矩?!毖垡娝读艘幌掠痔裘夹ζ饋?,我不再試圖去感受那沒了回應的孩子,舉起槍扣下扳機,震得我從指尖一直疼到肩膀。 接連兩聲不斷回響在山谷間,就像方才交戰前的悶雷,轟鳴著忽遠忽近。 血從高抬的馬頸下噴涌出來,險險跳下的人翻滾兩圈單膝地只手撐在身前,猛地抬頭盯向我,眼中一片陰鷙。飛掉帽子的額頭滲出血來,順著眉峰向下滴在臉上,顯得面色更白了幾分。 “記住,奴才見了主子就是這副姿態。不管我活還是我死,你見了我都得如此?!?/br> 他的恨意比我明顯,手指幾乎摳進泥土,騰地站起身抽出腰間佩劍。 我長吸一口氣著孝顏坐得更直些,努力讓握槍的雙手不再顫抖,“今日之事不管誰會知曉,都已走到這一步,別再羅索,來吧,把你的本事都使出來。不準同歸于盡,不準你死我活,不準……你再見不到你那做了主子的meimei?!?/br> ☆、253.甫定驚魂 大漠塞外,雪域高原,連綿山脈,寒冬冷春。四季轉換終是消融在沿途風光,未曾留下美好回憶,爭如夢一場。 經歷種種一路走來,感受的究竟是這些不同于京城繁華的廣闊天地,還是時間背后不得不面對的無力孤寂。最終,回到原,回到再難尋回的最初。 刀槍劍戟輕鎧甲胄,千軍萬馬奔騰呼嘯。何等,男兒豪邁。奈何,家國天下的大道義中總是犧牲,流血流汗亦流淚。 是夢境,還是現實? 也許這一切真是我的夢一場,努力過掙扎過笑過淚過,醒來發現依然置身在那座庭院深深的雍親王府。高墻內外,門庭若市的喧囂熱鬧,層疊錯落的后院一雙雙期待又落寞的美麗眼眸……逐漸老去,所有人。 疼,各種疼,并非無法承受,卻需要極力忍耐,才能不叫出來,不罵不哭。 那些熟悉的陌生的每一張面孔,交錯閃現。狠厲決然的誓死守衛的,還有胤祥的痛和孝顏的淚,還有……年羹堯。 下腹突然就疼起來,不是當日失去意識前的那股錐心劇痛,仍是疼入骨血。好像被什么由里到外的包裹住,熱到三伏的濕黏,偏卻一身冷汗直如三九寒冰。 那柄長劍,被夕陽包裹成通紅火舌的銀色冷兵器,我頭一次感受到刺入身體是什么滋味,同時穿透了胤祥的腿,竟然還鋒利的無法阻擋。 我不怕死,只是沒想到他比我更不怕。 他死了沒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打中了他的肩,血一直流也沒能讓他放棄手中的劍。我想讓他知難而退,卻在命懸一線時悔不當初,原來這世上真的不能有婦人之仁。 也許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非你即我的必死無疑,卻有真切的兩敗俱傷。害了自己,害了哥,也許還害了我和胤禛的孩子。 那滿山滿谷的紅成為怎樣都褪不掉的顏色,無論睜眼或是閉眼,唯一的色彩,濃烈刺目。 我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每回疼起來的真實總提醒自己還要繼續活,活在這個時代,有他有我們的時代。 可是他又在哪呢,我還能見到他嗎?怎么見……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睡了多久,也不管他們帶我去哪兒或是喂我吃什么做什么,只記得我忍著從未經歷過的痛清晰感受到血一直流,從腹到雙腿間,連哭都沒了力氣只拼命努力想把孩子生下來。我聽見胤祥他們一直叫我的名字,卻沒聽見過初生嬰孩的嘹亮啼哭,一聲也沒聽見。 沉重了幾個月的肚子逐漸平坦成原先的樣子,甚至因為平躺著而凹陷下去。 溫暖的手覆上那團冰冷時,我忍不住哭出來,憋在心里的話卻怎么也不出口,一個字也不出。用力地哭,不管誰會笑,只是想把悶在心里的所有一切都哭出來,卻哭不出那種新生的純粹。 是哥還是孝顏?為什么不理我?他們是不是也恨我了,恨我害哥受了傷,那條假傷的右腿終是成了真的。 胤禛? 你是不是聽見我叫你了? 其實我真的不想在那個時候把你的名字喊出來,從來都是腦袋里想心里念,想你的時候我的心都會疼,卻不敢叫出口??墒悄菚r我很怕,怕我再不叫上一回,以后都沒機會。你聽見了? 你也恨我么?怎么你臉上會出現像胤祥那樣的表情。那么失望,那么疼,好像不認識我一樣。 眼睛很疼,不停涌出來的淚怎么也擦不完,讓我看也看不清。 又下雪了? 這一年竟過得從未有過的快,我的雙腳連地都沒沾過,轉眼又一年? 我們多久沒見了?你竟變了模樣,和每次我想象出來的你見到我時都不一樣。 努力撥著眼前黑發,手沒有力氣地往下滑被輕輕握住貼在臉上。落在耳邊的那一雪花怎么也揮不開,撣不掉。 “不對?!?/br> “哪里不對?” 聲音很干沙沙的啞,很像他,卻不是。 我閉了眼睛把臉轉開,眼淚唰的就流下臉頰順著耳根濕了脖子。 “不是,胤禛不是這樣,他不會來,也不該來。我不要他來,不要見他,也不要想他。不要……” 幽幽一聲低嘆,千回百轉。 我聽見胤祥的聲音,嘆息依舊。他就坐在枕邊臉湊在近前,胡子清理得干干凈凈一身清爽。 “做夢了,忘了就好?!?/br> 看著他眼底依稀的笑,像回到童年的時光,我別扭著賴在床上,他總這樣看我,了然的笑卻不戳破。 “哥……”我抱住他的腿把臉貼上去,猛地一僵慌得我急忙松了不敢再碰。 看不見那塊礙眼的紗布,也沒有血再洇出來,只是疼,我疼他也疼。 “還睡么?要是不睡就上路了?!?/br> 扶著他胳膊勉強坐起,就看到推門進來的孝顏,臉上也是熟悉的笑,沒有怨恨只是笑。幾分不太明顯的別扭,我能體會。我與他們仍是親人,最親的家人,不管時間怎樣更改時空如何轉換,無從選擇也不會改變。 我和孝顏沒有按照原先計劃被留在陜西某處,跟著胤祥一路向東,馬車換成了兩輛,速度快也更舒適,路越來越寬越好走,總能看見不一樣的景色。山里蟲吟鳥鳴郁郁蔥蔥,大路平坦開始有了同樣趕路的行人蹤跡,再不是西部荒涼。 同樣受傷的隨行五人早已養好了傷,易安和行久也不再趕在前面,又裝扮成來時的模樣駕著我的馬車。 車廂里很舒適,軟軟的毯子墊子就連薄被也有,時常讓我睡得忘記時間。孝顏總在我醒時守在一邊,胤祥有時也會過來,我們很少話只是安靜地坐著,路程不覺漫長。 每每想睡的時候我會讓她回去,只是暈睡中總溫暖地陪在我身邊,醒過來又看不見人。我不好意思地跟她起胤祥的腿需要照顧,她就著頭知道不用擔心。我們都不希望他總那樣顛簸著走,雖然他仍是把脊背挺得很直,仍像我們記憶中那樣站得很高。 這回真的變成了趕路,偶爾遇到大的城鎮會住到客棧里去,幾間舒適的房與山間林道不同,好整以暇地休息,為了路上走得更快。 停車欲下時胤祥總是站在車外伸手抱我,從不肯讓我多走兩步。我靠在他肩上感覺自己隨著他的腳步晃,離得很近的心就會沒有預兆地疼起來。每踩出一步,都像踩在心上那段過往,不刻意遺忘,也不輕易想起,真實存在。 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有著叫賣的喧鬧,城里特有的生活氣息。夕陽快要落下,余輝投在那些的物件還有過往路人的臉上,生動可愛。 我呼吸著空氣中的悶熱把臉埋在他肩上,聲地叫,“哥,有賣扇子的,我買兩把送你和嫂子?!?/br> 胤祥突然就笑起來,歪著頭不太認真地打量我,“從來送我東西準沒好事,你這回又想要什么?首飾?鞋?還是想吃什么?” 他的眼睛隨著身體轉動看向街市上的攤位,笑容未變。我一攤攤的看過去盡是晃來晃去的后腦勺,搖頭笑笑收回視線,看到牽了馬車的幾人正向旁邊巷走,易安拍著行久的肩著什么。 “哥,胤禎還在等你,把我留在這兒吧?!?/br> 我已知道那幾個人都是高手,許是聽見我低聲話語里的主子名諱,除了守在我們身旁的三人其余二人全都停了腳步,易安和行久也立在那兒不再繼續走。 胤祥搖著頭笑并不理我,抬步走向客棧大門。把我抱到房里的床上放好,他才拍了拍腿坐在一旁盯著我的眼,只是看著不話。 “我是認真的,你們一定有事而且是很急的事才會讓你回京里去,不能再耽擱了。這里很好,把我留在這兒,你去辦你的事,胤禎一定在等你的消息。我在這里可以好好地休息,不用整天受趕路的苦,真的很累,我怕了,就讓我在這里養著吧。等哪天你們勝了……再來看我?!?/br> 房門外響了一聲,胤祥從床邊站起立在面前,揉了揉我的頭將孝顏拉過來讓她坐下,“先歇會兒,我去看看,再讓他們給你尋個大夫來?!?/br> 我知道這件事他不會再提,甚至連回絕都沒有,所有一切都是應該的,沒有商量更沒有可能。 推著孝顏示意跟他出去,我躺向床里聽見她輕笑著勸,“他總這樣你知道,為你好。歇會兒吧,床上總比馬車舒服,我就在這兒陪你,免得渴了餓了找不見人?!?/br> 無力再什么,他們什么樣子我都知道,為我好也知道,只是不想拖累,卻不得其法。 也許住在這里真的不錯,至少安逸,看得到的安逸。像是真正的生活,簡單輕松。 ☆、254.神佛蓋世 抵達熱河已值六月,見到康熙我才真切地體會到我回來了,尚未進京已邁入原先的生活。 生命總是有跡可尋,像是早就鋪好的路,兜兜轉轉,回到屬于我的位置。那個空缺,總要補上,不是我也是別人。 不管戰前如何,皇帝的生活仍未改變,塞外依然避暑依然。 胤祥跪在御前,康熙看著他的腿眼神定住,我們無聲跪著,等他示下方才站起。他沒問因何受傷也沒問一路情形,胤祥只字不提遞了個折子,靜默良久。 等得汗都浸透里衣快要站不住時,才聽到他合了折子放于桌面。 “先下去吧,過兩日朕再宣你?!笨滴趿T又吩咐李德全著太醫給胤祥看腿仔細醫治,我們才謝了恩退出去,分別跟著領路的公公到了安排好的地方住下。 避暑山莊,聞名于世,中國四大名園之一,其余三處我曾去過不止一次地流連忘返,偏這里從未來過,兩世皆是。 沒有心思欣賞美景,只知這里很大有山有水,聽見淙淙的溪流聲悅耳動聽,能看見腳邊的大片陰影,涼爽得吹透汗濕的背。低頭跟著前面的腳步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該我住的一方天地,足不出戶關在房里。 不兩日有人送來十幾冊佛經。 站于門外的公公嗓音尖細,身量未足頗顯稚嫩,字句交代康熙口諭時有著超乎年齡的沉穩,無非要我抄寫。心接過經書捧在額前謝恩領旨,他又叫出身后太醫,是要給我診脈。 我又開始與藥為伴的日子,早中晚的灌下去。好時全部受用,壞時吃了不消片刻便吐得干凈,翻攪到胃里火燒一樣灼熱,酸得躺在床上蜷成一團手腳冰涼,嘴里早已亂了味覺,只有苦。 譴來伺候的丫頭伶俐得緊,話不多卻貼心,總會尋來一些不與藥劑相沖的蜜餞等吃食。太醫看了也不言語,只囑咐她一定讓我按時吃藥不能耽誤,若是吐了便再煎一碗繼續服下。 這些苦,翻來覆去,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漸漸也不再覺得苦。 我從佛經里挑出幾冊曾經聽過的一一翻閱,不知從何抄起便取了本梵文的往生咒,不知上面寫些什么只依稀記得胤禛念過,那聲音似乎還能從耳邊聽見,虛無飄渺。還有幼年懂事的弘暉,蹲在他們父子身旁的一雙兒女。 初寫時靜了許久的心竟然亂起來,像是被馬蹄不停踩踏丟于路邊荒野,疼得無以復加??粗鴿M屋的錦繡紅木精致擺件,每一道唯美的花紋彩繪襯著筆下難以辨識的鬼畫符,幾乎窒息。 尋不到規律寫得很亂,每每煩得恨不得扯了紙頁經卷。不幾日竟慢慢沉下心來,每日抄上十幾回,總要寫到手酸才將筆放下。再沒幾日已無需去看,只提了毛筆對著桌案上鋪陳的宣紙便能通篇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