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我不知道老康是怎么想的,這么關鍵的日子口兒竟然還把胤禛帶走,害我一個才生過孩子的婦道人家守著一個沒有男人的貝勒府,守著一個正在為生孩子而受苦的老婆。 而那個害我每天掰手指數日子想著念著的男人,讓他去食言而肥吧。一個月都多了,算算日子趕也能趕回來了,當真不想做阿瑪了嗎? 我站在蘭思的房門口氣得咬牙切齒,要知道我也很累,任誰站在這里一個下午,心里著急就算了,還得忍受著屋子里不時傳出的哀叫聲,還要熬多久啊。 蘭思你別哭了,使勁兒吧,又不是第一回生娃,怎么就那么矯情呢,就算你喊破喉嚨叫破天,你家四爺也聽不見。 房門開了道縫隙,蟬快速閃出來哭著跪在我面前,“福晉,救救我家主子吧,嬤嬤……嬤嬤……她要不行了?!?/br> 不行?什么叫不行!我緩了神忙叫著身旁陪我等在門外的男人,“蘇長慶,跟我進去看看?!?/br> 熟悉的血腥味占滿了房中每一個角落,蘭思慘白的臉上那雙漂亮的眼睛無神地看著我,雙手被兩條白布拴在床頭,看上去無限凄涼。 “福晉,李側福晉的胎沒有問題,該是身子過于虛弱,勸勸她吧,堅持一下能生下來?!碧K長慶檢查一番只是從藥箱里拿了塊參塞在蘭思嘴里,便站到一旁看著窗外。 就只是虛弱? 我呼出一口長氣無奈地看著蘭思,很想告訴她現在真不是矯情的時候,何況她撒嬌耍賴的對象也不在。卻只能忍住湊到她耳邊,“蘭思,你委屈下,把孩子生下來?!?/br> 蘭思含著參塊口齒不清地著,眼淚唰唰地滑下腮邊,“福晉,我……不想生了,真的……太痛苦了?!?/br> 看著她眼里的失望甚至絕望,我無言以對。 我懂她話里的意思,可是我能什么?她想要的東西我也要,現在不是給不給她的問題,而是她自己都不信。 我嘆口氣爬到床上,解開拴在她手上的布條,緊攥住她的手狠狠地沖她叫道:“現在這個時候,什么都晚了,由不得你不生!誰允許你不生的?誰給你這個權力!只要你還是這個貝勒府的人,只要你還是胤禛的側福晉,就得為他把孩子生下來。要不然,你和孩子都會死?!?/br> 蘭思的手無力地垂在床邊任我攥著,固執地緩緩搖頭,淚不停地流。 這女人……氣得我直咬牙,貼近她毫無生氣的臉孔,無奈地盯著她,“蘭思,你不能這樣對他,辛辛苦苦十個月,你忍心么?你是他額娘,既是懷了他就得對他負責,若是你不愛他不想生下他,我們誰也幫不了你。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委屈,可是你想想淑慎吧,那么可愛的女兒,你也不要她了?還有胤禛,他就快回來了,很快就會回來,你都不想見他么?你怎么忍心讓自己的孩子不到這世上看看他阿瑪?!?/br> “你不要再了!”蘭思猛地反手捏住我的手,很用力,只是聲音有些含混。 接生嬤嬤急聲叫著,“好了好了,側福晉,繼續用力,你再用些力,再多用些力就能生下來?!?/br> 我和蘭思都有些愣,見她眼中已有了些生氣,忙伸手到她嘴邊,掏出那塊參扔到一邊,“蘭思,你怨我么?氣我么?我知道這么些年,你都忍著憋在心里,我也知道你過得不開心??墒侨绻悻F在放棄,你就真的輸了,要是你死了,我不會對淑慎好的,她以后在這府里,都是個沒有額娘疼的孩子,所有人都會欺負她,你希望這樣嗎?把孩子生下來,只要你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會生氣會嫉妒會發瘋的?!?/br> 蘭思死死攥著我的手,指甲都嵌到我的手掌里,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幾乎要冒出火來。認識她這么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那雙漂亮的眼睛里出現這么憤怒的表情。 我強忍著疼痛看著她,不一會兒工夫聽到她慘烈的叫聲,久久回蕩在屋子里,很快便摻入一聲嘹亮的啼哭。 我無力地跪坐在床頭,背靠床柱閉上眼,胤禛,你還不回來么? ☆、104.明白于心2 蘭思的兒子順利生下來了,嗷嗷的痛哭在我耳中響了將近半夜的時間,哭得我心煩意亂,哭得滿府皆聞,哭得更勝我那宛如哭神降生的紅挽姑娘,甚至哭敗了我一院茍延殘喘的薔薇花。 昏黃月色下花殘葉敗,原來真的只是一夜之間的事,誰只有曇花如此?頑強的薔薇也能做到。 這算新舊交替?一個孩子降生了,我美麗可愛的花兒就敗了?那我是不是得對那娃另眼相看?貌似此子也活不長久,不知他自己是否知道,所以才不??奁磥砟嵌虝旱娜松?。 我那三個孩子倒是心安理得睡得香甜,沒有俗世煩惱的人就是幸福啊,可憐我坐在這清冷的院子里,睡意全無。 “花雖敗猶有暗香浮動,夜雖長幸有清茶為伴,如此花香如此夜,雖少良人相陪,也不算什么大缺失,獨自享受吧?!?/br> 舉著茶杯望月發癲時,院門卻咝啦一響微微開了條縫隙。 我與顏玉倆倆相望,皆不知何故,靜夜無風,門自己開了? “福晉還真是愛花之人,夜半觀花很有情趣??磥?,四爺這園子倒是沒有白下功夫?!?/br> 未見人影已聞其聲,帶笑的男聲明顯出自那個男人之口。 隨手將茶杯放在椅邊的幾上,對著院門輕聲回道:“我非愛花之人,只是這花褪殘紅映在月色下倒也有份別樣美感,所以擺個賞花的姿態罷了。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想不到蘇先生也是,既如此,就請進來同賞殘花吧?!?/br> 蘇長慶長長的嗯了一聲,在我聽來頗有些裝腔作勢欲迎還拒的意味,半晌才推了院門邁步走進來。一襲白衣在夜色之中頗為顯眼,走到院中穩穩站住,右手抓個酒壇左手握著杯子斜眼看向滿地的干枯,笑得很真實,“福晉不愛花,倒是個懂得護花之人,護到自己生氣嫉妒乃至發瘋,如今又守著這一院的殘花敗葉,何苦?!?/br> 貌似我沒有一不開心的表現吧,怎么能被誤解成這樣?而且此人還真是毫無顧忌,聽見不當聽不見,還敢當著我的面出來。 我不由嗤笑一聲仰靠回椅上,目中無人的緩緩道:“花開花敗徒留一葉枯枝,很正常,就如世人生老病死。只不過花命由天人命由人,蘇先生為人醫者,該知道兩者關系并不大。我也不過是聽你要勸勸她才好生下孩子,就謹遵醫囑隨口罷了,這也算是你們大夫的對癥下藥吧?!?/br> 蘇長慶歪著腦袋嘿嘿干笑了兩聲,走到距我兩三步遠的地方甩了袍擺席地而坐,絲毫不怕臟了他那身勝雪白衣,也不知這府里可有專人負責為他洗衣,真是可憐啊。 坐在地上的瀟灑公子抓著酒壇的右臂支撐在半彎的膝蓋上,很有一副不羈浪子的德性樣兒,見我瞥他便將酒壇向我舉起,開口笑道:“如此花香如此夜,只一杯清茶未免可惜,福晉也喝?” 我立時變得很沒出息幾乎笑出來,顏玉卻湊到我跟前聲勸道:“福晉,這酒……” 我忙握住顏玉的手腕截了她的話,“不怕,蘇先生是大夫,若是他可以自然可以?!?/br> 見顏玉勉強著頭又退回到我身后,我才看向蘇長慶認真請教,“蘇先生是大夫,現在……能喝么?” 蘇長慶眼角微挑瞥了眼我身后站的顏玉,低下頭的嘴角扯了絲笑,才擺出一副類似詩仙的姿態高舉起酒壇指向夜空彎月,豪邁得讓我錯以為他要唱歌,“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br> 哈哈……不得不這位蘇童鞋還真是挺給力的,我看著他維持望月的半仰側臉,笑著調侃,“將進酒么?別,你拿著貝勒府的美酒邀我同飲,這副樣子我真的體會到了你的人生得意,但我卻很難歡得起來,因為我聽到了你沒有出口的那句: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上О?,我家兒子都睡下了,沒人再給你出門換酒去,將就著這壇慢慢喝吧?!?/br> 完我坐起身將杯中茶水隨手倒掉遞向蘇,卻見他仍舉著酒壇有些微愣,便補了一句,“不過話回來,李太白豪言討酒的無恥樣兒,你學得可真像?!?/br> 蘇長慶不以為意的放下手,將我的杯子倒滿酒才頭,再開口時已然多了幾分認真,“福晉不喜歡李白么?就算要諷刺蘇某,也不至于捎上詩仙與我作伴,蘇某擔當不起啊?!?/br> 我將杯子湊到嘴邊,閉著眼睛好聞了一下,真是太久沒有沾過這種味道,感覺真好。 仰頭一飲而盡方才轉向蘇長慶,搖著手指否認道:“錯,不止喜歡,還喜歡得緊。至于諷刺嘛……李白自己在詩里都常發酒瘋自己是個傻子,我還有什么不能?諷刺不代表不好或是不認同?!?/br> “哦?福晉這個法倒是很有意思,看來您不止對花草有興趣,詩詞歌賦也是懂的?!碧K長慶著在我杯中又斟了些酒,只是沒有再倒滿。 我看著手里半滿的茶杯搖搖頭,輕聲回道:“我不懂,只是閑得沒事做,胡謅幾句好玩而已。起來蘇先生醫術高明不輸于那些迂腐的太醫前輩,何以放著宮里的太醫不做,屈就在這的貝勒府,當真非我這等凡人女子所能理解?!?/br> “也沒什么不能理解的,宮里人多規矩多,像蘇某這般性情之人,還是盡早離開方能活得長久恣意?!?/br> 正在咽酒的我聽了這話差沒把自己嗆著,聽他一貝勒府倒像個沒規矩的地方?出去誰信!順了口氣我才看著他心求證,“依蘇先生的意思,這貝勒府……四爺能讓你活得長久恣意?” “四爺……還好吧,不是福晉現在正需要蘇某幫忙調養身體么?想來只要蘇某不是太過恣意妄為,尚能勉強活下去。偶爾還能喝上口貝勒府的美酒,若是再能吟詩作對撫琴賞花,就更完美了?!?/br> “哈哈,你這種活法真讓人羨慕,若我是個男人,也像你這樣活。既然蘇先生了,詩詞歌賦該是懂的,就借著美酒吟上兩句吧,就以……”我看向身邊景物無非花草,早就被前人作得爛了沒什么好,想起他大夫身份便笑著繼續道:“以你最擅長的藥材為題好了?!?/br> “福晉倒是隨性,想到哪兒哪兒,若是真為男兒身,想來該比蘇某活得更加瀟灑自在?!碧K長慶自斟自飲地看著眼前暗成一團的黑色薔薇,扯著嘴角笑道:“以藥材為題,福晉還真是會給蘇某出難題,雖我隨父學醫十余載,偏偏不喜將藥材掛在嘴邊。只是福晉出了題,就念個前人做的好了, 伏波飲薏苡,御瘴傳神良。能除五溪毒,不救讒言傷。 讒言風雨過,瘴癘久已亡。兩俱不足道,但愛草木長。 草木各有宜,珍產驕南荒。采中懸荔枝,雪粉剖檳榔。 不謂蓬荻姿,中有藥與糧。春為茨實園,蒸作菰米香。 子美拾橡栗,黃精班空腸。今吾獨何者,玉粒照夜光?!?/br> 我冥思苦想半天,才記起曾經查閱藥材資料時見過此詩,試探問道:“我要是沒記錯,好像是蘇軾的吧,叫什么薏苡仁詩?” 蘇長慶雙眼晶亮的笑著,將頭倚在膝上看著我回道:“對,是詠羅浮山薏苡仁詩,里面有多味藥材名。福晉喜歡李白,可也喜歡蘇軾?” “還好吧。蘇軾的詞很好,我很喜歡。只是他成天在詞里大喊‘我好曠達,無論怎樣人生起落都還是那么樂觀,所有一切皆是浮云’,讓我有些受不了?!?/br> 見蘇長慶正一臉好笑又好奇地看著我,便開口輕聲解釋道:“對他來真的都是浮云,那首寫給亡妻的《江城子》,多感人啊,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赊D眼間,還不是娶了亡妻的表妹,這凄涼之情自也不必訴了,他的人生依然曠達美好。寫下如此感人詩句的癡情男子都變得只聞新人笑不念舊人哭,多悲哀啊,好在王氏已死,不用再去理會蘇軾虛偽少見的淚千行了?!?/br> 蘇長慶搖頭低笑,在我杯中續滿了酒笑著勸道:“福晉何必為他們苦苦糾纏,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前人愁來后人笑?!?/br> “有道理,與其感嘆前人無情,不如惜取眼前快樂?!蔽遗e了茶杯與他手中的輕碰,仰頭飲盡。 “福晉既是知道薏苡仁詩,該是也對藥材有些研究,蘇某洗耳恭聽福晉大作?!?/br> “我?”這個家伙還真是個不肯吃虧的主兒,自己了便要人家也,根本不管兩人身份有別。頭笑笑沉吟回道:“讓我想想,藥材名倒是記得些,只是這詩嘛……有了,是首蝶戀花:花.徑深沉香未杳, 獨上重樓,只盼檳郎到!壓鬢玉簪華發少,烏眉難鎖心煩惱。眺望江南春正好!輕粉朱唇,直使君顛倒。欲取常山西去道,微軀愿化車前草!” 完我便看著他開心的:“這首詞里面有八味藥材哦?!?/br> “呵呵?!碧K長慶抓著酒壇的手掩在嘴上不停地笑,好半天才抬起頭看著我搖頭道:“幾味藥材蘇某倒是真沒注意,只是聽出一股相思的味道?!?/br> 好在夜半三更誰也看不出我臉上是紅還是白,我裝作無事仰回椅中望著月亮輕嘆口氣,“你一個男人又怎么會懂相思的味道,天下的男人懂得這個滋味的人……少之又少?!?/br> “是了,福晉的是。蘇某至今獨身一人,未嘗相思未解相思,自是不懂個中滋味的。也如福晉所,這天底下的男人,也多是如蘇軾那般喜新厭舊的……” 我騰地坐直身子看向猶在話的蘇,愣愣地喃喃問道:“你……姓蘇???蘇軾也是姓蘇的吧,你們不會有什么關系吧?我才剛那樣他,不也是在諷刺他,實在是不好意思?!?/br> 蘇長慶未完的話便被我一句給堵在嘴里,微張著嘴半天才苦笑地回了句,“福晉想得真多,這天下之大,湊巧姓蘇的何止我一人,難道還全是他蘇軾的后人不成?” “哦?!蔽覍擂蔚乜粗?,勉強笑笑,“是哈,湊巧而已,只是湊巧?!?/br> “福晉還是早些歇息吧,調養身子雖是不誤少許飲酒,只是這覺還是要足的。否則,就是四爺再找來十個蘇長慶,也幫不了您?!碧K長慶完便從地上站起來,如來時一般抓著酒壇杯子邁步走向院門。 我愣愣地看著院門在夜色中晃了幾下,卻聽見門外又傳來他的聲音,“四爺……” ☆、105.明白于心3 我幾乎立刻從椅上彈起來,這個蘇長慶別是喝得醉了,大半夜作弄我。雖然可能性很大,因為胤禛不可能深更半夜趕回來,可是…… 裙擺被枝葉刮住,沒等顏玉蹲下身去解我已用力拽開,顧不得裙角被刮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隨手抓住便往院門跑。 哪里還有蘇長慶的影子……我站在兩扇微敞的木門里,透過縫隙只看到一條長長的黑色影子。全身上下只有臉白得嚇人,墨黑色的瞳眸被月光襯得很亮,像是另一片黑色夜幕里綴了幾星。 與門里的我一樣,胤禛安靜地站在那兒,誰也沒動。 直到他背在身后的右手緩緩伸出來平舉在空氣里,我才扶著木門側身閃出去,走到他面前將手放在他掌上。 站得近了聞到一股土味兒,這味道還真是熟悉,每次他從塞外那么美的地方回來,都免不了沾上一身的塵土。讓我心疼又覺得很開心——他也算是趕著回家吧。 只是這回不同,竟然披星戴月地趕回來,嗯,感動。 由他牽著走回后院,高無庸和眉嫵幾人都規矩地站在房門前,行禮齊聲喚,“四爺?!?/br> 胤禛從鼻子里嗯了一聲拉我進屋,隨手將門關上。 一室燭光明亮,我才看清原本玄色的袍褂已經變成了污灰色,臉色還真是很白,烏黑的發辮上都沾了土,怕是前半夜全耗在路上了。 拉住他衣袖忍著心疼輕聲道:“你先坐下歇會兒,我叫他們給你備熱水去,泡一會兒睡著人也舒服些,或是……先休息?” 胤禛放開我的手逐一吹熄了屋里的大半蠟燭,默不作聲地邊走邊自己動手解著盤扣。我跟在他身后走到最里面的洗浴間,才看到熱氣騰騰的浴桶。 轉到他跟前接過未解完的盤扣,不禁感嘆這個高還真是貼心,難怪站在我的房門口,不過,估計也是他家四爺吩咐的。 胤禛閉著眼將頭仰靠在浴桶邊的木枕上,我坐在后面的凳上解開那條灰塵遍布的發辮,就著木盆輕輕地揉洗??此胩於紱]動靜,探了頭過去在他耳邊聲問著,“會不會睡著?我快一兒?!?/br> “不會?!?/br> 無奈地撇下嘴角,繼續洗頭妹的工作。 不知蘇長慶是怎么閃的,也不知他何時回來在門外聽了多久,反正我們也沒聊什么讓人聽不得的話。這個樣子估計是累,反正他平時也不怎么多話,我就當他心情無恙好了。 “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