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方謹模樣其實有點狼狽,但顧名宗的目光卻像是在欣賞一件完美無缺的藝術品。 “告訴我你現在知道多少,”他語氣中帶著淡淡的命令意味:“還有什么疑問,也一并說出來?!?/br> “……” 方謹坐在椅子里,能察覺到從頭頂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顧名宗一眼。 “你不是顧名宗,”半晌他嘶啞道:“你是顧名達,正牌顧名宗的雙生兄弟?!?/br> “——你們兄弟倆雖然一母所生,命運卻截然不同。顧遠生父從小被抱回顧家撫養,最終接掌家族、繼承了整個財團;而你跟隨身為情婦的生母流落在外,可能是少年時代,也可能成年后才被你孿生兄長找到并承認?!?/br> “不過那個真正的顧名宗非常熱情地接納了你,甚至還讓你參與到集團事務中來,對你毫不設防。因此你在他掌權的時候就漸漸培養出了自己的勢力,以至于后來反戈一擊,順利上位成功?!?/br> 啪,啪,啪。 “——精彩?!鳖櫭谝幌孪鹿闹疲骸澳闶窃趺赐茰y到的?” “顧遠生父這二十多年來都在柯家手上,他是柯家的親女婿,療養院待遇又非同一般的優厚,卻活生生變成了精神病,看見我的時候明顯流露出強烈的懼怕。一個稍微意志堅定點的人都不會變成這樣,面對差點害死自己的人也應該是暴怒攻擊而不是恐懼尖叫不要殺我,所以我只能想到本性軟弱,才能勉強解釋他現在的樣子?!?/br> “再者,”方謹繼續道,“我房間里的那張照片上,他挽著顧遠生母的手,笑容興奮充滿欣喜……我從沒有在你臉上看到過那么外露的表情……” 顧名宗站在方謹身后,似乎有點感慨,又十分贊許:“大哥就是這個樣子,不然當年不會那么輕信,以至于被我輕輕松松反水上位?!?/br> “干得不錯,這你都看出來了?!?/br> 方謹被壓在身體和椅背之間的手腕動了動。 但那幅度很輕微,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就完全看不見了。 “你培養出自己的勢力之后,不甘心只做一個影子里的人。二十多年前顧遠生母住院臨產那天,顧家應該非常忙亂,你便趁機帶人發動偷襲,在混亂中下手殺害了自己的孿生兄長?!?/br> “當時你和顧遠生父應該已經像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雖然還有細微處不能一模一樣,但那些協助你反水的手下迅速控制住了家族高層,以至于短時間內沒人能認出真正的顧名宗已經被掉了包;你最后剩下的顧忌只有一個人,就是顧遠的生母?!?/br> “顧夫人出身柯家,有來頭有背景,又是絕對騙不過去的枕邊人。因此為了徹底消除隱患,你讓她難產大出血死了,作為供血者的我母親也僥幸逃脫了一條命?!?/br> 方謹頓了頓,盡管最后一句話他的聲音已經有點發抖,但還是很鎮靜的:“我說得對嗎?” 顧名宗含笑聽著,聽完點點頭,說:“對?!?/br> 那一問一答,恍惚和十多年前方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天真無知地跟在顧名宗身后絮絮叨叨問這問那,問完了顧名宗摸摸他的頭說“對”——那個時候一樣。 然而時過境遷,溫柔繾綣化作利刃,將假象一刀刀支離破碎,頹然露出了鮮血淋漓的丑陋真相。 “但我有一個問題想不通……”方謹停頓片刻,才緩緩道:“為什么下手殺害顧遠生父的,是我父親?” 他視線望向前方,顧名宗站在扶手椅高高的椅背后,只聽見十分輕松的聲音傳來:“——因為方孝和是我大哥的心腹手下之一,也是自愿反水去刺殺他的?!?/br> “方謹,如果顧遠他生父不死,我不上位,你以為你母親活得到生下你的那一天?方孝和反水的心比任何人都強烈,你出生只比顧遠晚八個月而已?!?/br> 方謹整個人完全僵直。 那一瞬間他連心臟都重重地沉在了那里。 “我答應你父親,只要他殺死我大哥,就放他跟你母親離開顧家,從此生死不涉。為此你父親鋌而走險勒死舊主,誰知混亂中沒真正勒斷氣,我大哥后來被得知女兒死訊趕來的柯文龍救走了?!?/br> 顧名宗眼底掠過微微的譏嘲:“而柯文龍心狠手辣的程度遠超你想象,他知道我大哥一直對柯家心懷不滿,甚至一度說服他女兒跟他離心,因此一不做二不休把他關押了起來;另一方面拿這個重要人證來威脅我,逼我留下了顧遠的性命?!?/br> “對柯文龍來說,一個年輕不懂事的顧遠比他父親好控制多了,而且就算將來不可控制,僅憑祖孫情分也足夠從顧家獲得豐厚的收益——因此這筆買賣簡直一本萬利,這才是你今天看到的這一切的真相?!?/br> 顧名宗繞到扶手椅側,偏頭看著面色如紙一般僵冷的方謹。 “……我父親……” “方孝和也是為了你,”顧名宗溫和道,“顧遠父母不死,你母親跟你都活不下去?!?/br> 方謹肩膀開始顫抖,那幅度簡直壓抑不住地越來越劇烈。他大口大口喘息,卻像是無法汲取任何氧氣,連整個肺部都因為劇痛而緊縮成一團,只能緊緊蜷縮起身體。 邊上有個保鏢試探著上前半步,被顧名宗抬手制止了。 “方謹,”他淡淡道,“沒必要這樣,你不是這么脆弱不堪一擊的人?!?/br> “……為什么……”許久后方謹終于抬起頭,干裂的嘴唇上明顯被舔舐過的血跡,眼底似乎布滿了血絲:“為什么你要把那張照片放到房間里,為什么要讓我看到這一切?!” 他的聲音雖然戰栗,但顫抖和喘息的幅度已經被強行壓了下來。 剛才那短暫的失態仿佛錯覺,已經從那削瘦挺直的身體上迅速消退了。 顧名宗靜靜看著他,目光似乎有些稱許和憐憫混合起來的復雜意味,半晌才不答反問:“你知道我第一次來到顧家是為什么嗎?” “……” “我本來姓季,”顧名宗悠悠道,“我自己的母親因為初為人母的不舍、和顧家較勁的愚蠢以及想為日后留一個依仗的復雜動機,沒有把我和大哥一起交出去,導致我成年后才踏進顧家的門。而那一次顧家派人來找我,也不是因為親情之類的原因,而是我大哥開刀需要800cc的手術供血?!?/br> 方謹瞳孔微微縮緊。 “之后我一直沒得到光明正大的承認,甚至存在都一度差點被抹消;就算后來在財團內部漸漸掌權,很多人也只以為我是個替身,直到拍那張照片,才是我們孿生兄弟首次出現在同一個鏡頭下?!?/br> 顧名宗說:“那是唯一一張能證明我們是兩個不同的人的照片,所以我把它留了下來?!?/br> “……”方謹嘶啞道:“那你為什么要故意讓我發現?!” “我不是故意讓你看見的,它在你床頭相框的隔層里已經十多年了?!?/br> 方謹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只見顧名宗平靜道:“因為那上面有你爹媽。你小時候思念父母,整夜哭泣,經常問我要爸爸mama。我想這張照片留著也沒用,就放你床頭了,權當給你一家三口團個聚的意思?!?/br> 方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但顧名宗的表情卻完全沒有開玩笑的跡象。 “現在你什么都知道了,阿謹,你打算怎么辦呢?” 射擊場內一片靜寂。 沒有人動,也沒有人發出聲音,靜默的潮水從虛空中四面八方涌來,將肺部的最后一點空氣都硬生生絞了出去。 透過高高的窗口,方謹眼底映出外面深夜無邊無際的黑暗,沒有任何一絲光亮。 “我想離開你,”很久之后他終于開口說。 “沒有你我連出生的機會都不會有,沒有你我也許早已經死在了十幾年前,但盡管如此,這種關系我也一天都不想再忍耐了?!?/br> 他又重復了一遍:“我想離開你?!?/br> 顧名宗沒有任何惱怒或驚訝的表情,只不動聲色道:“哦?” “你曾經說過我有一次后悔的機會,那么現在就是我用這個機會的時候……”方謹深深吸了口氣,說:“如果你放我走,我發誓將對今天聽到的所有事情守口如瓶,此生再不對任何人提起;反之我一定讓這個秘密大白于光天化日之下,暴露于所有人前。怎么樣?” 他緊緊注視著顧名宗,目光有種逼人的沉定。 然而顧名宗卻仿佛聽到了笑話一般:“但現在是你在我手上,阿謹,要是我今天就殺了你呢?” 方謹還來不及說什么,只見顧名宗一步上前,就這么伸手抓住了他的咽喉! 這下簡直猝不及防,方謹面色迅速漲紅,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感覺到喉嚨被一分分卡緊! 其實以顧名宗手勁,轉瞬間捏碎他頸骨易如反掌,這個時候是刻意留了力的。不過在極度的痛苦中方謹感覺不到,他只能聽見喉嚨發出可怕的咔咔聲,以及血流迅速沖擊耳膜發出巨大的噪音。 ……不…… 不能在這里,就…… 混亂中方謹竭力保持最后一絲清醒,迫使自己在強忍劇痛猛烈扭動手腕。其實他整晚都在暗中磨動繩結,最后只剩一點綁在腕骨上,生死之際被他猛然掙脫,閃電般一把推開了顧名宗的手! ——啪! 顧名宗踉蹌半步,方謹捂著咽喉,狼狽不堪劇咳了起來! 這一咳簡直驚天動地,連內臟都緊緊絞起,滿舌尖全是血腥。方謹差點撞翻座椅,一邊退后一邊警惕地望向顧名宗,卻見后者攤開手掌微笑了一下:“這就對了,你不是早掙脫了嗎?” “你……你這樣有意思嗎?!” 方謹斷斷續續厲聲道: “你總是這樣捉弄我,把我逼到最后一步有意思嗎?!” 顧名宗卻靜了片刻,才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br> 方謹根本沒有也不想去弄懂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只顫抖著手扶住椅背,半晌才勉強止咳,耳朵里嗡嗡作響。 他咬牙咽了口帶著鐵銹味的血沫,抬頭逼視顧名宗,沙啞道:“……你太遲了,應該在香港就把我抓起來的。來之前我已經把在療養院里的錄音及視頻,以及我推測到的一切整理成郵件,再過一個小時不取消的話,就會自動發送給顧家家族內部及財團高層的每一個人……” 顧名宗笑道:“哦?那你不妨整理個名單給我,我安排下好一個個殺?!?/br> “……以及顧遠?!狈街斃淅涞溃骸鞍ㄎ液湍阒g的一切?!?/br> 顧名宗的眼神,今晚終于第一次發生了變化,里面甚至出現了訝異的成分:“——你把你和我的關系,告訴了顧遠?” “貿然一封郵件不可能讓顧遠相信,如果他向柯家求證就勢必會耽誤時間,到那時你肯定已經派人對他下手了,只有把一切都告訴他才能爭取最大的信任?!狈街斞凵裎⑽еc自嘲:“再說如果我死了,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關系?再嫌棄我也感覺不到了?!?/br> 顧名宗沉默地看著他,目光中閃動著難以言狀的光。 “顧遠,”方謹喘了口氣,又道:“顧遠今晚帶著自己的人叛出顧家,柯文龍會立刻接納他。介時他是顧家正統繼承人,又有柯文龍鼎力支持,人證物證皆在,你的后患何止無窮?——只要你同意讓我走,這一切都可以消弭于無形?!?/br> “現在還不到和柯家翻臉的時候,利害關系孰輕孰重,顧總你自己應該很清楚吧?!?/br> 顧名宗和方謹久久對視,深邃的眼神中任何情緒都沒有。 半晌他才問:“——你就這么想跟顧遠在一起?” 明明時機不對,地點也不對,那一刻方謹卻有種想流淚的感覺,他竭力咽了口唾沫才壓下喉嚨里酸澀的哽咽。 “是的,我想跟他在一起?!?/br> 這話里其實還是透出了一絲戰栗的異樣,而顧名宗似乎覺得有點可笑:“我就知道你有飛蛾撲火的這一天,但你確定?你真的愛他?” 方謹說不出話來,只微微點了點頭。 “哦你愛他,你了解他多少?顧遠以前在英國,回來后是你老板,你見過他真正繼承自黑道家族的那一面嗎?你確信你愛上的不是那個,在極度絕望中幻想出來的完美幻影,潛意識里牽強附會出來拯救自己的保護神?” 方謹大腦里嗡嗡作響,喉嚨火燒般劇痛,連說話都十分艱澀:“不是這樣的……” 顧名宗再次確定:“你不后悔?” “……不后悔?!?/br> 顧名宗點點頭,沉聲道:“那好吧?!?/br> 那一刻方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三個字來得太突兀,讓他猝不及防地怔在了那里。 顧名宗卻對他怔忪的表情視而不見。 “不過你必須做到兩件事,否則我隨時會反悔今天的決定。第一,你必須發誓永遠不因為顧遠而傷害自己,尤其不能為他去死?!?/br> 方謹眼皮下意識一跳。 “第二,你活著顧遠才活著?!鳖櫭诶淅涞溃骸叭绻幸惶炷闼懒?,我是真的會對顧遠下手的?!?/br> 方謹有瞬間的凝滯,但立刻又意識到以后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今天的關頭必須先過。 他直視著顧名宗點了點頭: “我發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