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說這兩個字時他目光沉穩毫不動搖,然而這個簡單的稱呼便足以說明一切。 顧遠和他對視良久,才淡淡道:“坐吧?!?/br> 方謹坐在顧遠對面,只見面前已經放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紅茶,顯而易見是顧遠卡著他快來的時間點的。 “你昨晚喝醉了,一大早喝咖啡不好,拿紅茶代替下養養胃吧??上也粫鲂丫茰?,早上倒是想從酒店里點,結果人家告訴我廚房被會場給包走了?!?/br> 顧遠從手邊的糖罐里抽了包紅糖,遞過去,方謹卻沒接。 “謝謝您,”他直視著顧遠,態度柔和卻是拒絕的:“我自己剛才已經喝過了?!?/br> 顧遠也不答言,只輕輕將糖包丟在他面前。 “所以說你來找我,是已經想好了對嗎?” 方謹目光盯著茶杯中飄渺上升的白氣,過了好一會才開口道:“是的顧總,很抱歉昨晚發生了那樣的事……但我不能接受您關于發展關系的提議,對不起?!?/br> 其實說出來比想象中簡單。 方謹略微閉了閉眼睛,只聽對面顧遠不喜不怒的聲音響起來:“但你昨晚可不是這么表現的?!?/br> “……” “方謹,”顧遠抬高下巴,似乎有點刻薄地說:“我不知道你是覺得我傻還是其他什么,但你昨晚口口聲聲叫我的名字,拉著不讓我走,這是正常酒醉人的反應嗎?你被我干的時候還看著我,被我干到射的時候還看著我,我再三跟你確認知不知道這個在cao你的男人是誰,你說是顧遠,這么快就忘記了嗎?” 方謹緊抿著唇一言不發,因為用力過度嘴唇甚至有些青白。 “你以為我是那種隨隨便便就能打發的愣頭青,光聽你嘴里說怎樣就是怎樣?第二天早上起來翻臉不認,回頭說一句對不起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了,你出來免費嫖呢?” 方謹似乎想否認什么,顧遠卻不容拒絕的打斷了他:“我不知道你以前跟人約炮是怎么斷的,但這一次跟你想的不一樣。就算你之前隨心所欲也好風流浪蕩也好,今天這事卻不是你說能結束就能結束得了的,主動權在我手上,明白了?” 方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隔著白氣顧遠似乎感覺到他嘴唇在輕微顫抖,但說出來的話卻是很鎮定的:“——那您想如何呢,顧總?” 顧遠冷冷道:“我想要發展長期的關系,別讓我重復第三遍了?!?/br> 方謹的坐姿很挺直,雙肩自然下垂,腰背清瘦孤拔,從顧遠的角度來看其實是個非常好看的弧線。 他今天穿了一件薄款淺灰色羊毛衫,那顏色襯得他皮膚特別透明,似乎顧遠記憶中,昨天晚上滿身濕淋淋情欲的紅暈都只是錯覺一樣,沒有在那冷靜漠然的表面留下絲毫痕跡。 “……對不起?!狈街斪罱K說,聲音輕緩而堅決:“我只想和您保持上司和下屬的關系?!?/br> 顧遠向后深深靠近椅子里:“——為什么?” 方謹卻不回答,仿佛一尊冰雕雪砌的石像。 “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煩?”顧遠突然問,瞇起鋒利的視線上下打量他:“還是迫不得已有什么事情沒告訴我?” 這話簡直出乎意料,方謹內心瞬間一震,但表面上卻沒有半點異常:“您說什么?” “我以前沒仔細調查,不過印象里你沒提過家里的事,也沒見有親戚朋友。你那個學歷和語言水平應該是父母很有家底才能辦到的吧,怎么就提都沒提過呢?” 方謹直視顧遠平靜道:“我不想跟上司說這種私事?!?/br> “姑且這么認為吧?!鳖欉h微帶嘲諷道,“另外你上次跟人約炮,早上九點多請假專門趕回家,整整一天不接電話——方謹你告訴我,你是那種一大清早專門請假回家跟人上床的人?” “不……” “你要是有男朋友就告訴我,”顧遠居高臨下道,“這種事瞞也瞞不久,很輕松就能查出來了?!?/br> 方謹按著桌沿的手非常用力,剎那間他知道自己表情一定露出了裂縫,甚至連說話都帶出破了音的尾聲:“——根本和那些無關!為什么你要問這些?!” 顧遠卻看著他,輕輕松松說:“因為我喜歡你啊?!?/br> “因為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所以想追求你,和你發展成長期穩定的情侶關系,有這么難以理解嗎?” 剎那間方謹大腦一片空白。 ……我想追求你。 因為我喜歡你。 如果他沒有那么不堪的身份和經歷,那么多齷齪又骯臟的秘密,如果他和顧名宗沒有任何聯系……此刻聽到這話他應該會多么的高興? 又或者,哪怕這話晚一點來,等到他想方設法、徹徹底底擺脫那殘忍禁忌的關系,終于能自由自在站在陽光下之后,再從顧遠嘴里說出來,又會是什么樣的結局? 方謹坐在椅子里,感覺整個人都被抽空了,身體內部一點溫度一點力氣都沒有。 他都不敢相信命運對自己能冷酷成那樣,簡直沒有一星半點的善意,完全是最惡劣到極點的捉弄。 “……顧總……” 方謹緩緩開了口,說話時仿佛都能感到呼吸全是寒氣。 “你如果……這樣的話,我只能……” 我只能辭職了。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他身后不遠處響起:“——哎,顧遠!” 方謹聲音一頓,只見顧遠抬眼望去,倏而起身。 只見一個穿唐裝的老人在眾人簇擁中緩步前來,看樣子約莫能有八十多歲了,但精神矍鑠氣血健旺,望著顧遠笑道:“怎么,約人在這里談事情呢?” 顧遠對方謹做了個安撫的手勢,然后對老人笑道:“是,這是我的助理?!?/br> 老人笑呵呵地轉過臉。 ——那一瞬間方謹瞥見,他太陽xue上有個明顯的黑痣。 “年輕后生,真是俊俏?!崩先寺氏壬斐鍪謥砗头街斘樟宋眨骸拔沂沁@座酒店的董事,免貴姓柯?!?/br> 手掌相觸的剎那間,方謹盯著他布滿皺紋的臉,大腦中電光火石閃過一個混亂的畫面—— 顧家公館,書房里,高居上座的顧名宗低頭喝茶,頭也不抬問:“——您這是干什么,讓我沒事養個小孩玩?” 地面上小方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嫩臉漲得通紅泛青,大眼睛里滿是淚水,被手背左一下右一下抹出道道痕跡。 “顧總開玩笑了?!鄙n老和藹的聲音從方謹身后響起,只聽他笑道:“你也許有所不知,這孩子的血型和顧遠一樣,我們費了多少事才弄來……” 方謹抽抽噎噎回過頭,竭力抬起視線。 只見一個老人正被眾人環繞,如眾星拱月一般,笑容可掬面對著顧名宗;他看上去真是很老了,頭發和胡須都花白花白的,但精神卻還很好,側過臉時只見太陽xue上有個非常明顯的黑痣:“顧遠這孩子血型特殊,萬一以后出個什么事……至少也有應急的……” ——那張臉印在小方謹淚水朦朧的眼底,穿過時光和記憶,漸漸和面前的唐裝老人重合,那顆黑痣的位置和笑呵呵的表情更是絲毫不變。 方謹的手仍然和他相握,瞳孔卻瞬間縮緊! “……顧總,”方謹偏頭轉向顧遠,神情平靜中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連眼神最仔細的人都看不出半點異常:“——這位柯老是……” 顧遠微笑道:“噢,是我的外公?!?/br> 第23章 半晌后顧遠湊近,在方謹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方謹眼神微變,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 再次轉向柯老的時候他已經面色如常,連說話聲音都從容不迫:“原來是柯老,久仰久仰。免貴姓方,是顧總的助理,經常聽顧總和我們說起您,果然百聞盛名不如一見?!?/br> 當久了助理和副手的人說起話來確實滴水不漏,柯老一聽頓時笑開了:“哪有?老朽有什么值得這小子掛在嘴邊提的?快別哄我這個老人家開心了!”說著一邊擺手一邊大笑,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只是嘴上謙虛,實則非常高興。 他身后隨從紛紛恭維,顧遠也跟著湊趣了幾句。不過他心思明顯不在外公身上,轉頭就向方謹看了一眼,目光雖然隱蔽卻帶著難以隱藏的關切。 “我下午再來找您吧,顧總?!狈街斣谥車黄寺曋凶匀坏叵蝾欉h欠了欠身:“您交待的事我記住了?!?/br> 顧遠別無他法,只得擺擺手示意他先行離開。 方謹大步穿過酒店走廊,墻壁兩邊的畫框鏡面映出他冰冷秀麗沒有一絲表情的側面。 顧遠生母出身大家,然而這么多年來他本人一直在英國,柯家和顧家又幾乎沒有任何來往,久而久之人們都忘了他還有個強大的母族——香港柯家,當地碼頭航運領頭財團,投資涉及酒店、地產、博彩等眾多行業,當家人是目前已年逾八十的柯文龍,繼承人是其獨子,也就是顧遠的親舅舅柯榮。 這樣強有力的母族,顧名宗卻不喜歡顧遠太過接近,為什么呢? 方謹回到顧遠下榻的總統套房,穿過巨大的圓形會客廳,卻沒進自己那間客臥,直接去了顧遠的房間。 柯家和顧家一樣,早年都有黑道家族背景,但顧家從顧遠出生后就開始陸陸續續洗白上岸,柯家由黑轉白卻只是最近幾年的事。方謹一向對這些暗下的隱秘消息有著極高的關注度,他知道至今仍然有傳言說柯家洗白是假的,當地黑幫每次換屆選舉都有姓柯的身影出沒,只是暗下的傳言放不到臺面上而已。 如果是說法屬實的話,顧名宗對柯家隱晦的不滿倒是有據可依,這么多年完全不來往也可以理解——甚至,如果顧遠真不是顧名宗親生子,他這條命能被留到現在也能夠解釋了:因為礙于柯家。 柯文龍的獨子柯榮至今尚無所出。 顧遠雖是外孫,卻是柯文龍唯一的第三代血親! 方謹從文件柜中抽出顧遠的電腦,輸入密碼打開。 顧遠的電腦系統采用密碼輪換制設置,很早以前他就掌握了里面的關竅。這倒不是伺機要害顧遠,而是方謹作為弱勢方渴望獲得信息資源的心理特征根深蒂固,很早以前他就使用各種手段破譯過顧名宗的系統密碼,而顧遠的安保系統設置和顧名宗一脈相傳,拿來直接照著用就行。 他從沒這樣直接登錄顧遠的電腦,為防被發現,動作十分謹慎小心,上來就立刻登入了顧遠的各個私人銀行賬戶,同時打開郵箱以各種關鍵詞,極有目的性的搜索他希望得到的信息。 如果柯文龍對顧遠的態度這么熟稔,他們就絕不是顧家表面上互不往來的關系。 果然很快方謹搜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顧遠和柯家相關信托機構、基金會的大筆資金往來,以及明達航運事件后顧遠一時周轉不暢,從柯家一筆拿走的幾百萬美金! 方謹久久不知該如何動作,他的唯一反應是:顧名宗肯定知道。 正是因為知道,他才越來越忌憚顧遠,更別說顧遠有可能根本不是他親生的! · 方謹快速擦拭鍵盤,將電腦外殼上有可能留下指紋的地方也都擦去,收起電腦將一切還原。 他腦子里快速掠過一系列線索——照片上神秘的顧名達,二十多年前他年輕的父母,把他買下來送給顧家的柯文龍,以及當年莫名其妙就死了的顧遠生母……林林總總的線索和細節匯聚成形,突然喚起了記憶中另外一個早已沉睡的疑惑。 那是方謹少年時代曾經想過的問題,但隨著年代久遠而已漸漸不可考,就是——他到底怎么被賣進顧家的? 他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特別不怕顧名宗,就非常天真的跑去問過。顧名宗當時給出的回答是:你父母做生意借高利貸還不上,自殺后債主把你接走,私下買賣小孩的黑市交易中像你這樣的珍稀血型非常貴,因此就被賣進顧家了。 當時年幼的方謹并沒有多想,因為家里還不起債他是記得的,父母好多次連夜帶著他出去躲藏,最終不堪重負雙雙自盡的畫面也印象尤新,黑市買賣小孩則是親身經歷的事。 然而這番說辭在方謹成年后再拿出來琢磨,就有了很多經不起推敲之處。 為什么人販子賣他的時候還驗血? 為什么偏偏就被賣給了柯文龍? 在他的印象中,父母自殺和自己進顧家的時間非常接近,他都不記得中間有過什么波折發生,也就是說家破人亡后柯文龍是在第一時間就把他買下來了的。那么,柯文龍怎么就能知道那么多黑市拐賣兒童中偏偏自己是珍稀血型?他時時刻刻盯著黑市交易不成?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柯文龍如此行事,可能代表了他以前有經驗—— 他知道熊貓血有多珍貴,他買過這樣的人形血庫。 方謹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張老照片,因為這幾天沒事就拿出來琢磨,那畫面上的每一個細節都已經深深刻進了他的腦海里。 即將臨盆的顧遠生母,婦產科醫院,他自己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