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房間里靜悄悄的,血腥和慘叫都被擋在了隔音玻璃另一側,仿佛一場近在咫尺的殘忍啞劇。 顧名宗的態度卻很輕松,“王宇?!?/br> 王宇低頭道:“是?!?/br> “我以前的規矩,這種事怎么處理?” 王宇道:“扒皮挖骨,剜rou抽筋,哪怕死人我們都能從嘴里撬出話來。上一個不小心打廢了是我們的失誤,這一個不會了,一定要拷問到說出幕后主使才行?!?/br> 顧名宗望向遲婉如:“你聽見了?” 遲婉如妝容褪色鬢發散亂,胸膛劇烈起伏,如同被打落進泥水里的天鵝。半晌她驟然將視線轉向方謹,卻只見這個年輕人坐在高高的扶手椅里,望著玻璃墻另一側,面容如白玉雕刻一般平靜生冷,看不出任何情緒。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有一瞬間透過方謹的側面,她恍惚看見了一點顧名宗的影子。 那是一種多年以來耳濡目染,因而從骨髓中散發出的,相似的黑暗氣息。 “……那么,拷問出幕后指使又如何?”遲婉如強迫自己揚起下巴,但尾音卻帶著掩飾不住的顫抖:“嚴刑拷打,屈打成招,招認出來的焉知是不是真兇?況且這么多年過去了,就算招認出真兇又能怎么樣?” 顧名宗沉吟片刻,竟然贊同道:“說得對?!?/br> 緊接著他轉向方謹:“——那苦主來決定吧,這個綁匪交給你了?!?/br> 遲婉如猝然看向方謹,只見他神情淡漠的側臉上,眼睫微微下垂形成一個狹長的弧度,目光中沒有一絲波瀾。 房間里一片靜寂,對面的綁匪慘叫,掙扎,全身抽搐,大股大股鮮血在地上匯聚成觸目驚心的水洼。 方謹淡淡道:“王主管?!?/br> 王宇俯下身。 “殺了他吧?!?/br> 遲婉如全身一震,幾乎不相信這話出自于方謹之口。 然而顧名宗卻微笑起來,仿佛完全不出意外般,面對王宇投來的目光點了點頭。 王宇立刻用耳麥對隔壁的手下發出指令,而顧名宗站起身,隨意拍拍袖口對方謹道:“這種事不用看了,跟我上去吃飯吧?!本o接著又轉向遲婉如,說:“你留在這看著他們把事情解決完再走?!?/br> 遲婉如全身發軟地靠著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眼睜睜看著方謹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將滿地淋漓的血rou置于身后,隨顧名宗走出了房間。 · 出了酒窖上到大廳,又換乘全玻璃觀光電梯一路直上酒店頂層,是這座城市最有名的旋轉星空花園餐廳。眼下夜幕初降,餐廳將天頂全部打開,隔著玻璃層能遠眺這座都市繁華璀璨的夜景,以及頭頂漫天絢麗的星光。 侍應生早已準備好靠落地窗的燭光餐桌,雪白桌布銀質餐具,花籃里是大叢新鮮的百合花。不遠處流淌著三角鋼琴優美的夜曲,空氣中蘊藏著一絲紅酒醇厚的芬芳。 顧名宗指了瓶酒,隨手將漆金酒單還給侍應生:“因為沒想到你剛才那么利索,我讓他們準備的餐點全遲了。我還以為按你的性格還要再磨嘰半個小時呢?!?/br> 方謹說:“我只是把您做好的決定說出來而已?!?/br> “喲,什么時候這么聽話了?” 方謹盯著餐桌正中跳躍的燭火,昏黃光暈中他的面容仿佛散發著柔光,但眼神卻像凝結了一層薄冰。 “沒有一條路能讓所有人都活著?!彼p輕道,“人本來就要有所取舍?!?/br> 少頃侍應生過來,將兩人面前的高腳杯里都斟上淺淺一層紅酒。燭光下酒液像璀璨的紅寶石,流動著映在方謹眼底,有種令人無法正視的美艷的光影。 “顧總,”他終于抬眼直視顧名宗,說:“有件事我想問您?!?/br> 餐桌的另一端顧名宗本來正盯著他,此刻迎著他的視線,突然浮起一絲極為不明顯的微笑。 ——那笑意讓人很難形容,好像有點嘆息,有點鼓勵,又仿佛是看到了什么真正有趣的事情一般。 他就用這么耐人尋味的目光打量方謹片刻,才微笑著點點頭,道:“問吧?!?/br> 鋼琴聲依舊優美,百合花散發出幽雅的清香。不遠處侍應生穿著馬甲領花,端著高高的銀餐盤向這邊走來。 “——當年您說過,這輩子我有一次后悔的機會?!?/br> 方謹望著顧名宗,緩緩問:“這句話,現在還作數嗎?” 第13章 顧名宗到底為什么,要下這樣的死手呢? 這話說出口的瞬間他已經想好了顧名宗的所有反應,暴怒的,冷酷的,感覺荒謬的,當他是開玩笑不以為意的……然而最后一個字出口的瞬間,顧名宗放在桌面上的手機響了。 他立刻做了個停止的手勢,起身接通電話,向不遠處走去。 “喂?” “……” 方謹眼神突然微微起了變化—— 擦肩而過的瞬間,他聽到了顧名宗手機里傳出的聲音。 方謹對聲音很敏感。他小時候練過琴,樂感好手指又長,顧名宗最初把他送去德國的本意其實是讓他學音樂,但被方謹自己拒絕了。在顧家這種需要步步為營的地方長大,一只彈琴作畫的花瓶是不可能自保的,想活下去就要盡可能學會生存的本領。 但小時候練琴的底子還在,他對人聲的分辨能力仍然非常細微。 這個給顧名宗打電話的人,他最近應該才打過交道。 顧名宗背對著他,站在不遠處的落地玻璃窗前。方謹盯著眼前跳躍的燭火,大腦閃電般浮現出一系列最近交談過的人,形形色色各個比對,內心不安的預感越來越重。 是的,這個聲音他確實聽見過,那是…… 手機突然響起,將方謹的思維硬生生打斷了,低頭一看只見是顧遠。 “喂?”方謹迅速接起電話,起身離開餐桌。 “你在哪里?” “在外面吃飯,什么事顧總?” 電話那邊傳來翻紙頁的聲音,片刻后只聽顧遠平靜又簡潔的聲音響起:“回公司一趟,我們跟明達航運一千萬美金的項目出事了?!?/br> 方謹愕然問:“——什么事?” “明達破產了?!?/br> 方謹面對玻璃窗,清清楚楚看見自己的倒影中驟然擴張的瞳孔。 與此同時不遠處,顧名宗結束了通話,正向這邊走來。 “……我知道了?!狈街攲﹄娫挼?,聲音是出乎意料的鎮靜:“半小時后公司見?!?/br> 方謹掛斷手機,轉身只見顧名宗為他拉開座椅,問:“顧遠的電話?” 他的語氣和動作都那么平常,看不出分毫異樣,但方謹知道在自己沒看見的地方有什么東西已經不對了——那種對危險的敏銳直覺曾經無數次救了他的命,沒有任何一次出過錯。 方謹不動聲色道:“是的?!?/br> 他將手機滑進褲袋,走到餐桌前,卻沒有坐下,而是主動舉起高腳水晶杯與顧名宗輕輕一碰,緊接著仰頭將紅酒一飲而盡。 “顧先生,”他將空了的酒杯輕輕放到桌面上,盯著顧名宗的眼睛誠懇道:“對不起,公司出了點事,大少叫我立刻回去一趟?!?/br> 氣氛旖旎依舊,夜曲優美飄揚。不遠處滿天星光璀璨、城市夜景繁華,高樓頂端這座極致奢侈的旋轉餐廳,猶如一座夢幻般的富貴仙境。 然而這一方小小的空間內,空氣卻緊繃到隨時有可能炸裂的地步。 顧名宗看著方謹,突然笑起來問:“——剛才接電話之前你問我什么?我沒聽清?!薄睕]有?!狈街斶B一絲停頓都沒有,自然而然道:“沒什么要問的,我搞錯了?!?/br> 顧名宗眼底的笑意微微加深了。 ——顧名宗是這樣的。當他愿意的時候,他確實可以是個風度翩翩甚至極有魅力的男人,你完全不會想到他跟那些血rou模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有任何聯系。 “那你去吧?!彼┥碓诜街旑~角印下一個帶著煙草氣息的親吻,微笑道:“別忙太晚。你胃不好,要記得吃飯?!?/br> · 一刻鐘后,方謹開著他那輛銀色凌志,一路開回公司大廈,直接上到頂樓總經理辦公室。 百葉窗沒拉上,從落地玻璃窗外可以俯覽城市中心的夜景,大多數寫字樓還亮著星星點點的燈光。顧遠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領帶早已被拽松了,領口露出一小塊胸膛,襯衣袖口隨意摞起露出結實的手肘。 方謹敲了敲門,“大少?!?/br> “進來吧,”顧遠終于從電腦后抬起頭,淡淡道:“打擾你請女朋友吃飯了?!?/br> “……我沒有女朋友?!狈街敓o奈道,心說你怎么會想到那方面,“明達航運是怎么回事?” 顧遠應該只是隨口一提,也不跟他糾纏女朋友的問題,指了指電腦屏幕:“我們跟明達合作的項目原計一千萬可收資金,但今天下午傳來消息,早在半個月前他們的船就已經帶著滿載的貨物在遠洋沉了。這家公司一直隱瞞消息并轉移資產,直到現在公司只剩下最后一張紙殼,在面臨巨額索賠的同時立刻宣告了破產?!?/br> 方謹立刻問:“我們的資金能收回來多少?” “按破產清償比例計算,初步估計最多百分之三十,但這不是問題的重點?!?/br> 顧遠頓了頓,方謹卻已經反應過來:“——清償時間!” “你比那幾個傻逼董事靠譜多了?!鳖欉h淡淡道:“沒錯,清償時間。明達航運有政府背景,清查會遇到來自相關利益方的重重阻力,至少在半年內我們不可能拿到一分錢……但在公司另外一個購船項目中,我們跟德方造船廠簽訂的合同是下星期就要交款的,現在向銀行申請加大貸款額度已經來不及了?!?/br> 方謹呼吸微微一頓。 他瞬間明白了所有的關竅。 明達航運破產清償要按債務償還順序來進行還款,如果公司只剩一層空殼,那一千萬美金最大的可能是血本無歸——就算顧遠施展全部手段進行施壓,能回來三四百萬都算僥幸了。 顧遠原本的計劃是,明達航運的回款資金一到位,立刻轉去做繳付給德國供應商的購船首付款,其余部分從銀行借貸。但現在的問題是,在嚴重缺少流動資金的情況下,他們連首付資金都無法支付,也就是說面臨著被迫違約的嚴重威脅! 此時離下周向德方付款不過一個星期不到的時間,區區幾天,從哪里變出上千萬美金現款?! “商場如戰場,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鳖欉h從煙盒中抽了根煙,卻捏在手上沒抽,淡淡道:“是我失誤了?!?/br> 他說這話的時候倒沒有什么頹喪懊悔的感覺——本來這世上就沒有萬全的決策,做生意和賭博一樣都是有風險的,賭得越大,利潤越多,反之崩盤的危險就越高。 勝敗乃兵家常事,不管高樓平地而起或頃刻全盤崩塌,冷靜應對都是第一要素。 方謹卻微微有點難過,他走過去從口袋里遞了個打火機給顧遠。 顧遠沒接:“你不是不抽煙嗎?” “給您準備的?!?/br> “我知道,我說你不抽煙我就不當著你的面抽了?!?/br> “……”方謹倒愣了愣,隨即微笑道:“抽吧?!?/br> 顧遠靠在老板椅里,仰頭瞇著眼打量方謹。公司頂層已經沒什么人了,寬敞的辦公室里一片靜寂,遠處城市的燈光匯聚成洪流,從落地窗外折射進來,全數映在方謹明亮的眼底。 他的眼睛似乎總是含著一汪水,看起來總是很無辜又很柔和,仿佛不管發生什么都不會生氣一樣。 ……無論我做錯什么,他都不會離我而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