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他抬起手,還沒碰到深褐色厚重的桃木門板,就聽里面傳來一聲熟悉的:“進來?!?/br> 方謹定定看著門上木頭溫潤的紋路,片刻后推門走了進去。 顧名宗倚在書桌后的真皮轉椅里,名貴的西裝外套沒扣,兩條長腿隨意架在桌沿上。他將手里那本精裝燙金牛皮詩選翻過一頁,懶洋洋地念道:“cast a cold eye, on life, oh, horseman, pass by——” “顧總,”方謹低頭道。 顧名宗淡淡問:“你怎么看這句?” 桃木門在身后關上,遠處隱約的人聲頓時消失不見。書房里只有落地座鐘的滴答聲,除此之外一片靜寂。 方謹往干澀的喉嚨里咽了口唾沫。 “我以為您更喜歡的是那句:‘hearts are not had as a gift, but hearts are earned ’?!?/br> “——人心只能靠人贏得,而非饋贈?!鳖櫭谛α似饋?,把書合攏扔到桌上:“過來?!?/br> 方謹一步步走到寬大的書桌后,而顧名宗深靠在轉椅里,如一頭休憩的雄獅般用慵懶而犀利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半晌才道:“瘦了。顧遠對你怎么樣?” “……大少對下屬要求很嚴?!狈街斦f,每個字都在大腦里轉了一圈才出去:“大概是他自我要求非常高的原因,對下屬難免也嚴苛了些?!?/br> 顧名宗倒不以為意:“應該這樣,不過他不會疼人也是真的?!?/br> “不,我不是說……” 顧名宗抬手制止了他,緊接著打開抽屜拿出那張印刷精美的禮單,隨手甩給他:“你的了?!?/br> 方謹就知道會是這樣。 古董式落地座鐘邊有一座博古架,墻上掛著一幅裝裱精致的橫聯,是瘦金體寫的四個字“政通人和”。雖然因為年齡和腕力的關系,筆勢和力道都稍稍顯出一點虛弱,但筆畫間割金斷玉、瘦挺爽利的影子卻是已經出來了。 方謹還記得當年寫這幅字的時候,他穿著棉布的白睡衣,提著筆,聚精會神站在晚清年間的澄心堂宣紙前;顧名宗饒有興味地站在邊上看著,目光至今令他無法忘記分毫。 那是種欣賞一朵花,一幅畫,或單純看籠子里一只美麗的小鳥的眼神。 四個字寫好后顧名宗似乎很滿意,直接就收起來了。過一段時間后方謹再來,發現它已經被裱起來掛在了墻上。 這差不多就是一幅外行人乍看覺得好,內行人卻能瞧出水分的字。不過無落款無署名,外人大多以為是顧名宗自己寫的,除了“顧總當真風雅!”“好字!”之外一概沒有其他評價,有個當代書法大家甚至還激動表示這四個字超越了自己絕大多數作品,再加深造十年,足可媲美徽宗舊跡。 方謹想說我這幾年其實不太寫了,而且賀禮放在我這里,萬一被大少看見豈不是更起疑心。然而轉念一想他又把話咽了回去,只道:“謝謝。但我這次來,其實有另外一件事情想拜托您?!?/br> 顧名宗示意他說。 方謹從褲袋里摸出卡夾,打開來抽出那張花旗銀行的無限額黑卡,兩根手指順著桌面輕輕推到顧名宗面前。 “我想請您收回這個,因為我現在在大少的公司里工作,每個月的薪水足夠支撐生活,這張副卡放著也沒什么用……” 方謹的聲音很穩定,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微微濕了。如果顧名宗這時伸手一摸,就會立刻發現這個異常。 不過顧名宗并沒有這么做,甚至連眼皮都沒抬: “放著吧?!?/br> 方謹這才從心底里松了口氣,感覺心頭如同卸下了一塊千斤巨石。 顧名宗倒笑了一下,沒再說什么,只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我就知道顧遠這次會帶你回來,畢竟我之前下放去子公司的人他十個里推掉了九個,就剩你碩果僅存了,對你好點等于是對我示弱。怎么?回來有何感想?” 方謹遲疑道:“剛才在外面……看到了遲夫人?!?/br> 顧名宗毫不意外:“她說什么?” “當著顧遠顧洋兩位少爺的面遲夫人什么都沒說。后來在禮堂又單獨碰見,她問我身體好沒好,現在是跟著誰?!?/br> 顧名宗“唔”了一聲,“她提起她侄女沒?” “沒有——” 方謹猝然一頓,聯想起眼前這個男人慣常一石三鳥的行事作風,腦海中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難道您是故意……” 顧名宗把腿放回地上,坐正笑道:“過來,我看看你到底瘦了沒?!?/br> 方謹內心驚疑不定,片刻后還是慢慢走了過去,繞過辦公桌站在顧名宗身前。這時落地玻璃窗外夕陽西下,余暉將天穹染得金紅;方謹側身卻正好處在古董座鐘和辦公桌之間夾角的陰影里,顯得非常清瘦,仔細看的話可以看見他指尖在微微的發抖。 顧名宗含笑盯著他,仿佛在靜候著什么。兩人對視片刻,方謹終于緩緩跪坐在高大的扶手椅邊,把手擱在顧名宗結實的膝蓋上。 這個姿態在溫順中,又透出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臣服。 顧名宗眼底原本帶著一種因為萬事盡在掌握,而很難再對什么事提起興致的懶洋洋的神情,但此刻也略微變了。他居高臨下打量方謹半晌,才伸手摩挲那冰涼細膩的下頷:“你剛才說我故意什么?” 方謹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 “我故意壓著時間點,把她母子倆提溜來轉一圈,好讓她看見你跟著顧遠。然后她就會覺得居然連你我都能派去幫他,這小子現在真是今非昔比了,應該趕緊往他身邊塞人塞眼線;緊接著她會放棄我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標,轉而把侄女推薦給顧遠……” 顧名宗似乎感到很有意思,繼續道:“而顧遠天生腦后有反骨,肯定會一力堅拒。池婉如和善能隱忍的顧洋不同,她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顧遠最終肯定會忍不住跟她掐起來……” 他有力的手指順著方謹的脖頸往下,撫過鮮明又溫熱的鎖骨,而探進衣底,如同把玩一件非常精致、名貴又易碎的瓷器。 方謹白襯衣領口已經松了兩個扣,他喘息了一口,壓抑住尾音極其細微的戰栗:“但您為什么要這樣——” “因為顧洋自己不敢跟他大哥掐?!鳖櫭谟朴频溃骸八麍A滑太過,缺乏膽氣,被顧遠抓到把柄后竟然只知道用送錢送女人的方式來割地求和;這種拙劣的手段讓我看了很不滿,簡直像兩個小孩在幼兒園里玩過家家?!?/br> 原來這陣子顧家兄弟倆之間的明爭暗斗他都知道! 方謹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然而與之相對的是,身體內部某根神經卻在越來越放肆的撫摸下漸漸顫抖,繃緊,以至于連呼吸都開始不穩。 “告訴你是讓你明哲保身,老老實實當個助理。做一份事,拿一份工資,別被暴風尾巴掃著?!鳖櫭诟┥戆ぴ诜街敹?,微笑道:“你看,冷眼置身事外是有好處的?!?/br> 他說最后幾個字時熱氣都呼在敏感的耳廓上,方謹猝然抓住了顧名宗的手腕,手指涼膩膩的帶著汗,還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連指尖都因用力而泛出了青白。 顧名宗偏頭看向他,只見方謹鬢角都被汗濕透了,頭發顯出一種柔潤的油黑;而臉頰又是被水浸過一樣的白,那么無辜又任人屠戮,仿佛最終被按在屠刀下無處可走的小動物。 “……”方謹慢慢側過臉來與他對視,眼底求饒的神情都被水洗過了似的,半晌才小聲說:“我……我待會還得回去……” 顧名宗笑著拍拍他的臉,隨即直起身來俯視他,說:“自己脫了?!?/br> · 昏暗的陰影中有風吹來,擦著冰涼的耳垂和布滿冷汗的脖頸,仿佛有無數細碎哀怨的人聲裹挾在風中一掠而過,瞬間消失在了陰暗濕冷的建筑墻角。 年幼的方謹坐在臺階上,淚水順著稚嫩的臉頰大滴大滴淌下來。但他又不敢放開聲哭,只得勉強忍著抽泣,因為氣哽過度而不時發出小小的打嗝。 “你是誰?” 方謹抬起頭,臺階下背光的地方,站著一個穿球衣的小男孩。 “……你是誰?你哭什么?” 方謹想說話,但開口就被哽咽打斷了,只得搖搖頭。 小男孩疑惑地走上前,居高臨下盯著方謹瞅了一會。他看上去其實也就十一二歲,但個頭高多了也結實多了,大概平時沒見過方謹這樣雪白的小淚包,片刻后拿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方謹的臉:“喂?你到底怎么回事?” “……”方謹斷斷續續說:“我……我爸爸mama……死……死了……” 小男孩沉默了一下,說:“我媽也死了?!?/br> 他坐到方謹身邊,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白手絹:“喏,給你?!?/br> 小方謹抽抽噎噎地接過來擦臉,但眼淚越抹越多,很快就把一整條手帕都弄得透濕。小男孩看得直咋舌,搖頭道:“你們小丫頭就是眼淚多。你怎么會在這里?誰讓你進來的?” “我不是……我不是小、小丫頭……他們要把我賣、賣進這家來……” “???”小男孩露出一個夸張的表情:“我們家什么時候要買小姑娘了?” “我不是小、小姑娘……哇!……” 小男孩眼錯不眨地盯著方謹濕漉漉又秀美的小嫩臉,嘴里嫌惡道:“這么丑你還哭,再哭就更丑死了。我叫顧遠,你叫什么名字?” 方謹的嗚咽一頓,顧遠? 他就是那個顧遠?! 令人窒息的恐懼瞬間籠罩方謹全身,他的心臟幾乎停跳,連呼吸都忘記了,混亂中的第一個反應是像兔子一樣跳起來就跑。 “喂!”小男孩大驚:“你上哪去?喂回來!” 方謹跳下臺階拼命向遠處狂奔,聽見小男孩在身后怒吼:“喂——!把手帕還我??!那是我媽的手帕!” 方謹連頭都不敢回,似乎聽到身后咚咚咚的腳步,好像是小男孩拔腿追了上來。但他實在是太害怕了,他一生中從沒跑得這么快過,只聽到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的聲音,緊接著腳下一絆。 失重感陡然襲來,仿佛從懸崖落進無底的深淵。 “……??!” 方謹猛然坐起,胸口劇烈起伏。 內室里亮著橙黃色昏暗的光,顧名宗坐在大床另一側,頭也不抬的對著筆記本電腦:“怎么?” “……”方謹強壓下喘息,嘶啞道:“沒……沒什么,夢見摔跤了?!?/br> 大書房內室堪稱整棟莊園里顧名宗最隱私的地方之一,因為他年輕時經常工作到凌晨后便直接在這里休息,因此裝潢非常豪華講究,配套的浴室、衣帽間、茶水間一應俱全。 圓形建筑的房間異常寬敞,而床頭燈只有顧名宗那一側才亮著,因此絕大部分空間都籠罩在昏暗的朦朧中,雪白的薄被則凌亂堆在床單上,顯出一種溫暖干凈的淡黃。 顧名宗的敲擊鍵盤聲一停,抬手招了招。 方謹慢慢靠過去,顧名宗用手背在他布滿冷汗的額頭上貼了一會,又在耳后摸了下脈搏,放下電腦去了茶水間。過一會他端著半杯熱水走回來,示意方謹喝掉:“你發燒了?!?/br> 方謹這才感覺到頭昏昏沉沉,有種不舒服的心悸。 “情緒激蕩思慮過重引起的低燒,不用吃藥?!鳖櫭谟值?,“睡一覺就好了?!?/br> 方謹一口口喝掉熱水,感覺心悸漸漸穩定下來。他扭頭一看床頭柜上的手機,已經凌晨三點了,屏幕上顯示著二十多個未接來電。 他頓時愕然,拿過來一看全是顧遠,打入電話記錄一直持續到兩點多,想必是一晚上到處在找他。 “不用打回去,”顧名宗盯著電腦屏幕道,“離了助理就不能活,這是沒斷奶?!?/br> 方謹心里一動,但表面上卻絲毫不顯出來:“但是,也可能大少有什么要緊事找我……” “他有什么要緊的事?晚上顧洋請他出門余興節目去了?!?/br> 方謹當然知道顧洋所謂“余興節目”是什么意思,剎那間手指頓了頓,緊接著若無其事地把手機放回床頭柜上,只聽顧名宗在身后吩咐:“把抽屜里那個平板拿給我?!?/br> 方謹打開抽屜,里面果然有一塊類似于平板電腦一樣的東西。顧名宗接過來,也不避諱方謹,當著他的面就輸入了四位數密碼,開機后上面顯示出電子寫字屏;他在寫字屏上用鋼筆另一端隨手簽了個名,緊接著提示筆跡驗證通過,另一邊他電腦上彈出個窗口,示意購買指令已經發出。 “這是什么?”方謹奇問。 “最近簽了個公司股份購入合同,要讓總賬戶打錢?!鳖櫭诘溃骸安魂P你的事,睡吧?!?/br> 方謹心頭剎那間掠過一絲懷疑,仿佛潛意識中嗅到了某種不安的氣息,但正想深究時那感覺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其實來源于他的本能,這么多年被顧名宗這樣的男人手把手養成的,對危機敏銳的嗅覺和預感。 方謹躺在軟和雪白的枕頭上,試圖再把一切飄忽不定的不安聯系起來,但剛動腦子就昏昏沉沉,低燒造成的暈眩讓他注意力非常渙散。他閉上眼睛,感覺到顧名宗伸手給他掖了掖被角,緊接著床頭燈啪的一滅。 房間終于陷入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