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卻不料恰中醫生心懷,他笑著道:“考慮得很周到,那就推餐車送飯吧?!?/br> 哎呀,木林深苦得直拍腦門,那可是最重的活,給一幢樓的瘋子送飯,還不如關在房間里當瘋子等吃呢。 “喲,覺得很難?要不,繼續關著?”白醫生故意道。 “不不,沒問題,勞動最光榮,這是光榮的事?!蹦玖稚畹?,陪著諂媚的笑容,絕對心悅誠服的笑容,這一張微笑的臉,可是對不同種族的人都試過。 白醫生盯著他,在看著這家伙表情里的真實成份有多少,不過以他精神病醫生的眼光,卻無法度量一個正常人的表情上,能隱瞞多少心思。面前這位穿著病號服的小伙子,表現的確實謙恭而又真誠,幾日里他看得出這是位教養相當好的人,注意儀態、講衛生、說話從不帶臟字,不像這個赤裸裸的原生態環境,患者是又罵又嘶又咬,連醫生都無法保持正常的心態。 “跟我來……我陪你活動活動,介紹下這個治療區?!?/br> 白醫生道,其實在精神病醫院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能看到赤裸到瘋狂的人性,從某種角度上,這是一個社會層面的縮影,當然,這其中的教育意義也只有精神病醫生講得出來。 小木亦步亦趨跟著,這堂旨在影響患者對社會和生活認知的教育課,開講了…… 第10章怪像紛呈 這個院區很大,占整院的四分之一,一幢主體樓,在圍墻和林蔭花草的簇擁下,像一個世外桃源,白醫生信步走著,大致介紹著,一指大門外隱約可見的煙囪頂樓,那是廚房,以后推餐車的地方,再一指住院樓,每頓飯三車,從一樓到四樓,早午晚各提前半個小時到門口報到,別耽誤時間啊,耽誤時間后果自負。 木少爺聽得嘴里泛苦,活這么大,遇到過無數困難,唯獨沒有經濟困難,這些活他怎么可能干,不是保姆就是鐘點工干的嘛??扇说轿蓍芟虏坏貌坏皖^了,小木暗念著開啟乖巧模式,答應得是眉開眼笑,不管心里多么不愿,那表情可是巴不得馬上開工呢。 “院里花花草草該拾掇,會有人通知你的啊?!卑揍t生又加了一條。 “白醫生,我一病人,您不能把我當身兼多職的人才用啊,萬一干不好呢?”小木委婉地道,心里暗罵了幾數句法克。 不料白醫生一點都不介意,笑著道:“沒事,一回生二回熟嘛,沒有你想像的那么難……這是出于人道主義精神為你考慮啊,否則除了活動時間,你就必須呆在病房,難道你愿意?” “哦,干活也是福利?”小木恍然大悟了,不干,就得被關起來。 “對,安全考慮嘛,這可是精神病醫院,對于精神病患者有必須采取必要的措施啊?!卑揍t生笑著道。 那笑怎么看怎么陰險無比,小木驚得渾身一顫,猛點頭道:“干,干……勞動最光榮,我要當一個光榮的精神病患者?!?/br> “呵呵……你沒有想像中那么差嘛,挺懂事的?!卑揍t生笑著道,邀著小木走著,小木腹誹著,這特么敢不懂事嗎?又是麻袋、又是電棍、又是籠子的,就真精神病都給整得服服帖帖,何況他這個西貝貨。 兩人且走且聊,小木不時地躲在白醫生的身后,對這個地方多少還是有點反感的,這丫的就沒個正常的人,幾步遇到個扯著嗓子,旁若無人鬼叫的;還有個看誰都目露兇光,像是要準備撲上來一樣;更有個中年婦女,裸著胸在曬著太陽,自摸著,看那長相還不錯,沒準以前是站街的大嬸,還朝著白醫生曖昧一笑。 “露體僻外加人格分裂……別害怕,她是在展示自己?!卑揍t生道。 “好歹讓人家穿上啊,這像什么話?!毙∧径汩W著走開,一想自己錯了,這可不是正常地方。 正是如此,白醫生笑道:“現在已經不錯了,剛來時候就喜歡裸奔,見誰就撲誰?!?/br> 又回頭看了一眼,小木不敢停留了,他走時方發現白醫生也在看著他,相視一笑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包括精神病人也是如此,把你的經歷放在這里,應該是最美好的一位了……看見那個扯嗓子喊的嗎,車禍余生,一家五口就剩下他一個人,醒來知道情況就瘋了,他的思想還停留在看到撞車慘劇的那一剎那,再也前進不了一點了?!?/br> 哇,小木回頭,對那個凄苦吼喊的中年男抱之以同情的一瞥,又聽白醫生講著這位裸婦,你以為他是性工作者對吧?錯,她是一位勤勤懇懇工作二十余年的公務員,民政局下屬的火葬場,一輩子沒結婚,和尸體打了二十年交道的遺容師,就憋成這樣子了。 一身惡寒的小木加快了步子,艱難地適應這個地方,在他眼里,仿佛是生化危機的翻版一樣,自己掉進了喪尸出沒的地方,走了不到五十米,站得標挺的、坐著發呆的、爬在草叢里撅著屁股不起來的、還有四肢著地亂蹬傻笑的,真是一人一面,你真無法想像人都能瘋出這么創意來。 白醫生解釋了,站著念念有詞那位,以前是位處長,從紀檢委出來不久就瘋成這樣了,每天都這樣,老老實實站著匯報自己貪污了多少,包養了多少情婦;坐著發呆這一片就說不清病根了,有家庭不幸、有經濟崩潰的、有愛情終結的、也有子女不孝的,那種不幸一達到一個人承受極限,接踵而來的就是這樣了,精神崩潰。 “領導領導……我得向您反映一個情況?!崩洳欢∮形话装l老頭沖上來,擋在兩人面前了。 是那個裝神弄鬼,每天都捧一本書學習的老頭,白醫生和靄地問:“老布,反映什么情況?” “我發現咱們食堂送的飯越來越不好吃了,您應該好好查查,是不是有貪污截留行為。我們經費都那兒去了?”老頭義正言辭,凜然正氣地質問著。 “好,我馬上查?!卑揍t生嚴肅地應了聲。 “還有,作為領導你不能對群眾反映的問題敷衍了事,我已經向你反映很多次了,嗽叭里不能放月亮代表我的心,那太消磨一位黨員的斗志了?!崩喜荚趪烂C地吼著。 小木一聽撲嗤樂了,他隨接到:“對,我同意這位老同志的意見,應該放國際歌?!?/br> 一說還不過癮,小木直接英文版炫耀了兩句,那聲音蒼桑悠長、那表情激烈悲壯的,不愧是經常逛ktv喝花酒的,聽得老布瞬間潸然淚下,激動到渾身顫抖,一把拉住小木的手動情問著:“你……你是組織上派來的吧?你一定是……我就知道,上級組織總有一天要懲罰這些害群之馬……我要實名舉報,那怕粉身碎骨,我也把這些黨內的害群之馬告倒……” 這激情來的可把小木嚇住了,那是一雙粗礪的大手握著他,想掙脫也難,他求救似的看著白醫生,還是白醫生有辦法,鄭重告訴他:“老布,組織的調查正在秘密開展,千萬不能透露風聲……快去,回房間等著,組織上來人晚上會找你單獨談話?!?/br> “哎……好,我懂……我知道,我一定保守秘密?!崩喜寄税褱I,向小木連連鞠躬,做賊似地偷偷摸摸往病房去了。 看得目瞪口呆的小木好半天回不過神來,好奇問著:“他叫什么?老布,有這個姓嗎?” “老布爾什維克嘛,老上訪戶,一部民法學得比律師還精通……我不清楚他上訪什么事,不過我知道,他前后上訪了十五年?!卑揍t生道。 “那怎么來這兒了?”小木問。 “他不止一次被送進精神病醫院,最終告贏了,可十五年啊,早家破人散了,老布悲喜交加的,告贏后一夜之間,就真瘋了?!卑揍t生道,無盡婉惜。他看看小木似乎有所觸動,于是借機說著:“信仰是個奇妙的東西啊,它比思維和記憶的強度更大,你不知道它隱藏在身體的那個部分,可在爆發的時候,是相當驚人的……你看得出來嗎,老頭七十了,這股信仰支持著身體的各項機能指標,比四十歲的中年人還旺盛?!?/br> “可惜瘋了?!毙∧镜?。 “是啊,恰恰瘋了,才是人性的原生態……有句名言叫,天才和瘋子不過一步之差,如果一個正常的人能讓自己達到一種瘋狂的狀態,那他做什么事都會事半功倍的?!卑揍t生道。 小木一下子明白了,他小聲說著:“您在教育我?我爸給你塞了多少紅包……要不這樣,你放我出去,我加倍給你?!?/br> 耶,這位清醒著呢,沒瘋。白醫生暗暗失望,被小木的市儈表情刺激到了,他搖頭說著:“我是告訴你,天才是怎么來的,其實你也行的?!?/br> “沒用,我就廢材一個,除了會吃會玩會泡妞,其他的我真不會啊,甭跟我講信仰,虧我沒有,否則跟那瘋老頭一樣下場了?!毙∧镜?。 這絕對是心里話,白醫生倒被說得啞口無言了,他瞅瞅這憊懶的貨色,實在想不出還有刺激他的辦法,突然間他靈光一動,想起某個人來,反問道:“你是根本看不起這些瘋子天才來是吧?” “我見著一群瘋子了,哪有天才?”小木嗤笑道,在這兒要有天才,得數得著他了吧。 “跟我來,還真有這么一個天才……他十年前就被診斷為精神病,但十幾年間仍然靠兩爿嘴皮子,掙了不下上千萬,你信不?”白醫生道。 “不可能吧?”小木匪夷所思了。 “眼見為實,來,介紹你認識一下本院的天才,盧鴻博盧教授?!卑揍t生說著,領著小木往樓后走去。 樓后是個小花池子,假山掩映的背后人影幢幢,不注意還真看不出這一片小天地,兩人慢慢走近,讓木林深瞠目結舌的是,這兒居然是一個講座,聽講的七八個人,開講的那位西褲筆挺、精神矍鑠,雪白的襯衫一塵不染,頭發雖然灰白,可更增人的從容氣度,看不出有四十了還是五十了,或者根本沒有這么大,人家那滔滔不絕的演講、眉飛色舞的動作、學識淵博的氣質,怎么可能像一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