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節
話說奉書正與平兒說話,只見有人回說:“胡麻殿下來了?!狈顣泵笨煺堖M來?!焙榈钕乱娡镒?,心中喜出望外,急忙進來,見了奉書,滿面陪笑,連連問好.奉書兒也假意殷勤,讓茶讓坐. 胡麻殿下見奉書如此打扮,亦發酥倒,因餳了眼問道:“二哥哥怎么還不回來?”奉書道:“不知什么原故?!焙榈钕滦Φ溃骸皠e是路上有人絆住了腳了,舍不得回來也未可知?”奉書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焙榈钕滦Φ溃骸靶∫套舆@話說錯了,我就不這樣?!狈顣Φ溃骸跋竽氵@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里也挑不出一個來?!焙榈钕侣犃讼驳淖ザ鷵先?,又道:“小姨子天天也悶的很?!狈顣溃骸罢悄?,只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兒?!焙榈钕滦Φ溃骸拔业固焯扉e著,天天過來替小姨子解解閑悶可好不好?”奉書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這里來?!焙榈钕碌溃骸拔以谛∫套痈?,若有一點謊話,天打雷劈!只因素日聞得人說,小姨子是個利害人,在你跟前一點也錯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見小姨子最是個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我怎么不來,死了也愿意!”奉書笑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脫歡兩個強遠了.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他們心里明白,誰知竟是兩個胡涂蟲,一點不知人心?!?/br> 胡麻殿下聽了這話,越發撞在心坎兒上,由不得又往前湊了一湊,覷著眼看奉書帶的荷包,然后又問帶著什么戒指.奉書悄悄道:“放尊重著,別叫丫頭們看了笑話?!焙榈钕氯缏牼]音佛語一般,忙往后退.奉書笑道:“你該走了?!焙榈钕抡f:“我再坐一坐兒?!焙煤菪牡男∫套??!狈顣智那牡牡溃骸按筇彀兹?,人來人往,你就在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著晚上起了更你來,悄悄的在西邊穿堂兒等我?!焙榈钕侣犃?,如得珍寶,忙問道:“你別哄我.但只那里人過的多,怎么好躲的?”奉書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再沒別人了?!焙榈钕侣犃?,喜之不盡,忙忙的告辭而去,心內以為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榮府,趁掩門時,鉆入穿堂.果見漆黑無一人,往趙孟清那邊去的門戶已倒鎖,只有向東的門未關.胡麻殿下側耳聽著,半日不見人來,忽聽咯噔一聲,東邊的門也倒關了.胡麻殿下急的也不敢則聲,只得悄悄的出來,將門撼了撼,關的鐵桶一般.此時要求出去亦不能夠,南北皆是大房墻,要跳亦無攀援.這屋內又是過門風,空落落,現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見一個老婆子先將東門開了,進去叫西門.胡麻殿下瞅他背著臉,一溜煙抱著肩跑了出來,幸而天氣尚早,人都未起,從后門一徑跑回家去.原來胡麻殿下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胡麻殿下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今忽見他一夜不歸,只料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宿妓,那里想到這段公案,因此氣了一夜.胡麻殿下也捻著一把汗,少不得回來撒謊,只說:“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贝宓溃骸白詠沓鲩T,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據此亦該打,何況是撒謊?!币虼?,發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扳,不許吃飯,令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的工課來方罷.胡麻殿下直凍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餓著肚子,跪著在風地里讀文章,其苦萬狀. 安姿公主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里,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里送個來.不說丫鬟們太小心過余,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br> 說話時,奉書已是三杯過去.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奉書正在心甜意洽之時,和姊妹說說笑笑的,那肯不吃.奉書只得屈意央告:“好mama,我再吃兩鐘就不吃了?!崩顙邒叩溃骸澳憧勺屑毨蠣斀駜涸诩?,防問你的書!”奉書聽了這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安姿公主先忙的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只說姨媽留著呢.這個mama,他吃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推奉書,使他賭氣,一面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蹦抢顙邒卟恢沧斯鞯囊馑?,因說道:“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卑沧斯骼湫Φ溃骸拔覟槭裁粗??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mama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在這里的也未可定?!崩顙邒呗犃?,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么?!绷ひ踩滩蛔⌒χ?,把安姿公主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瘪T姨一面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這里沒好的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發吃了晚飯去,便醉了,就跟著我睡罷?!币蛎骸霸贍C熱酒來!姨媽陪你吃兩杯,可就吃飯罷?!?/br> 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子們:“你們在這里小心著,我家里換了衣服就來,悄悄的回姨太太,別由著他,多給他吃?!闭f著便家去了.這里雖還有三兩個婆子,都是不關痛癢的,見李嬤嬤走了,也都悄悄去尋方便去了.只剩了兩個小丫頭子,樂得討奉書的歡喜.幸而馮姨千哄萬哄的,只容他吃了幾杯,就忙收過了.作酸筍雞皮湯,奉書痛喝了兩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沏上茶來大家吃了.安姿公主方放了心.綠葉等三四個丫頭已吃了飯,進來伺候.安姿公主因問奉書道:“你走不走?”奉書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卑沧斯髀犝f,遂起身道:“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么找咱們呢?!?/br>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奉書便把頭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頭便將著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奉書頭上一合,奉書便說:“罷,罷!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的?讓我自己戴罷?!卑沧斯髡驹诳谎厣系溃骸傲_唆什么,過來,我瞧瞧罷?!狈顣徒皝?安姿公主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發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畢,端相了端相,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狈顣犃?,方接了斗篷披上.馮姨忙道:“跟你們的mama都還沒來呢,且略等等不遲?!狈顣溃骸拔覀兊谷サ人麄?,有丫頭們跟著也夠了?!瘪T姨不放心,到底命兩個婦女跟隨他兄妹方罷.他二人道了擾,一徑回至趙孟清房中. 趙孟清尚未用晚飯,知是安姿公主處來,更加喜歡.因見奉書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因命人好生看侍著.忽想起跟奉書的人來,遂問眾人:“李□□怎么不見?”眾人不敢直說家去了,只說:“才進來的,想有事才去了?!狈顣咱劵仡^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作什么!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币幻嬲f,一面來至自己的臥室.只見筆墨在案,陳國峻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奉書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里呢?”陳國峻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么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狈顣犃?,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闭f著便伸手攜了陳國峻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 一時安姿公主來了,奉書笑道:“好meimei,你別撒謊,你看這三個字那一個好?”安姿公主仰頭看里間門斗上,新貼了三個字,寫著”絳云軒”.安姿公主笑道:“個個都好.怎么寫的這們好了?明兒也與我寫一個匾?!狈顣男Φ溃骸坝趾逦夷??!闭f著又問:“杜大叔呢?”陳國峻向里間炕上努嘴.奉書一看,只見杜滸和衣睡著在那里.奉書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币蛴謫栮悋溃骸敖駜何以谀歉锍栽顼?,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著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說了,只說我留著晚上吃,叫人送過來的,你可吃了?”陳國峻道:“快別提.一送了來,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飯,就放在那里.后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奉書未必吃了,拿了給我孫子吃去罷.'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苯又缪┡跎喜鑱?奉書因讓”安姿公主吃茶?!北娙诵φf:“安姿公主早走了,還讓呢?!?/br> 奉書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來,因問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這會子怎么又沏了這個來?”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嘗嘗,就給他吃了?!狈顣犃?,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么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么!攆了出去,大家干凈!”說著便要去立刻回趙孟清,攆他乳母.原來杜滸實未睡著,不過故意裝睡,引奉書來慪他頑耍.先聞得說字問包子等事,也還可不必起來,后來摔了茶鐘,動了氣,遂連忙起來解釋勸阻.早有趙孟清遣人來問是怎么了.杜滸忙道:“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鐘子?!币幻嬗职参糠顣溃骸澳懔⒁庖獢f他也好,我們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勢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伏侍你?!狈顣犃诉@話,方無了言語,被杜滸等扶至炕上,脫換了衣服.不知奉書口內還說些什么,只覺口齒纏綿,眼眉愈加餳澀,忙伏侍他睡下.杜滸伸手從他項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帶時便冰不著脖子.那奉書就枕便睡著了.彼時李嬤嬤等已進來了,聽見醉了,不敢前來再加觸犯,只悄悄的打聽睡了,方放心散去. 241|0142 張家口是南北通道,塞外皮毛集散之地,人煙稠密,市肆繁盛。杜滸手牽紅馬,東張西望,他從未到過這般大城市,但見事事透著新鮮,來到一家大酒店之前,腹中饑餓,便把馬系在門前馬樁之上,進店入座,要了一盤牛rou,兩斤面餅,大口吃了起來。 他胃口奇佳,依著蒙古人的習俗,抓起牛rou面餅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聽店門口吵嚷起來。他掛念紅馬,忙搶步出去,只見那紅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兩名店伙卻在大聲呵斥一個衣衫襤褸、身材瘦削的少年。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頭上歪戴著一頂黑黝黝的破皮帽,臉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來面目,手里拿著一個饅頭,嘻嘻而笑,露出兩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卻與他全身極不相稱。眼珠漆黑,甚是靈動。 一個店伙叫道:“干么呀?還不給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眲傓D過身去,另一個店伙叫道:“把饅頭放下?!蹦巧倌暌姥詫z頭放下,但白白的饅頭上已留下幾個污黑的手印,再也發賣不得。一個伙計大怒,出拳打去,那少年矮身躲過。杜滸見他可憐,知他餓得急了,忙搶上去攔住,道:“別動粗,算在我帳上?!睋炱痧z頭,遞給少年。那少年接過饅頭,道:“這饅頭做得不好??蓱z東西,給你吃罷!”丟給門口一只癩皮小狗。小狗撲上去大嚼起來。 一個店伙嘆道:“可惜,可惜,上白的rou饅頭喂狗?!倍艥G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饑餓,這才搶了店家的饅頭,哪知他卻丟給狗子吃了。杜滸回座又吃。那少年跟了進來,側著頭望他。杜滸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來吃,好嗎?”那少年笑道:“好,我一個人悶得無聊,正想找伴兒?!闭f的是一口江南口音。杜滸之母是浙江臨安人,江南六怪都是嘉興左近人氏,他從小聽慣了江南口音,聽那少年說的正是自己鄉音,很感喜悅。 那少年走到桌邊坐下,杜滸吩咐店小二再拿飯菜。店小二見了少年這副骯臟窮樣,老大不樂意,叫了半天,才懶洋洋的拿了碗碟過來。那少年發作道:“你道我窮,不配吃你店里的飯菜嗎?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來,還不合我的胃口呢?!钡晷《淅涞牡溃骸笆敲??你老人家點得出,咱們總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沒人回鈔?!?/br> 那少年向杜滸道:“任我吃多少,你都作東嗎?”杜滸道:“當然,當然?!鞭D頭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rou,半斤羊肝來?!彼坏琅ou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問少年:“喝酒不喝?”那少年道:“別忙吃rou,咱們先吃果子。喂伙計,先來四干果、四鮮果、兩咸酸、四蜜餞?!?/br> 店小二嚇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爺要些甚么果子蜜餞?”那少年道:“這種窮地方小酒店,好東西諒你也弄不出來,就這樣吧,干果四樣是荔枝、桂圓、蒸棗、銀杏。鮮果你揀時新的。咸酸要砌香櫻桃和姜絲梅兒,不知這兒買不買到?蜜餞嗎?就是玫瑰金橘、香藥葡萄、糖霜桃條、梨rou好郎君?!?/br> 店小二聽他說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覷之心。那少年又道:“下酒菜這里沒有新鮮魚蝦,嗯,就來八個馬馬虎虎的酒菜吧?!钡晷《柕溃骸盃攤儛鄢陨趺??”少年道:“唉,不說清楚定是不成。八個酒菜是花炊鵪子、炒鴨掌、雞舌羹、鹿肚釀江瑤、鴛鴦煎牛筋、菊花兔絲、爆獐腿、姜醋金銀蹄子。我只揀你們這兒做得出的來點,名貴點兒的菜肴嘛,咱們也就免了?!?/br> 店小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等他說完,道:“這八樣菜價錢可不小哪,單是鴨掌和雞舌羹,就得用幾十只雞鴨?!鄙倌晗蚨艥G一指道:“這位大爺做東,你道他吃不起嗎?”店小二見杜滸身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貴,心想就算你會不出鈔,把這件黑貂皮剝下來抵數也盡夠了,當下答應了,再問:“夠用了嗎?” 少年道:“再配十二樣下飯的菜,八樣點心,也就差不多了?!钡晷《桓以賳柌嗣?,只怕他點出來采辦不到,當下吩咐廚下揀最上等的選配,又問少年:“爺們用甚么酒?小店有十年陳的三白汾酒,先打兩角好不好?”少年道:“好吧,將就對付著喝喝!”不一會,果子蜜餞等物逐一送上桌來,杜滸每樣一嘗,件件都是從未吃過的美味。 那少年高談闊論,說的都是南方的風物人情,杜滸聽他談吐雋雅,見識淵博,不禁大為傾倒。他二師父是個飽學書生,但杜滸傾力學武,只是閑時才跟朱聰學些粗淺文字,這時聽來,這少年的學識似不在二師父之下,不禁暗暗稱奇,心想:“我只道他是個落魄貧兒,哪知學識竟這么高。中土人物,果然與塞外大不相同?!?/br> 再過半個時辰,酒菜擺滿了兩張拼起來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淺,吃菜也只揀清淡的夾了幾筷,忽然叫店小二過來,罵道:“你們這江瑤柱是五年前的宿貨,這也能賣錢?”掌柜的聽見了,忙過來陪笑道:“客官的舌頭真靈。實在對不起。小店沒江瑤柱,是去這里最大的酒樓長慶樓讓來的。通張家口沒新鮮貨?!?/br> 那少年揮揮手,又跟杜滸談論起來,聽他說是從蒙古來,就問起大漠的情景。杜滸受過師父囑咐,不能泄露自己身分,只說些彈兔、射雕、馳馬、捕狼等諸般趣事。那少年聽得津津有味,聽杜滸說到得意處不覺拍手大笑,神態甚是天真。杜滸一生長于沙漠,雖與拖雷、華箏兩個小友交好,但鐵木真愛惜幼子,拖雷常跟在父親身邊,少有空閑與他游玩。華箏則脾氣極大,杜滸又不肯處處遷就順讓,盡管常在一起玩耍,卻動不動便要吵架,雖然一會兒便言歸于好,總是不甚相投,此時和這少年邊吃邊談,不知如何,竟是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 他本來口齒笨拙,不善言辭,通??偸墙o別人問到,才不得不答上幾句,韓小瑩常笑他頗有南希仁惜言如金之風,是四師父的入室子弟,可是這時竟說得滔滔不絕,把自己諸般蠢舉傻事,除了學武及與鐵木真有關的之外,竟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說到忘形之處,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一握了下,只覺他手掌溫軟嫩滑,柔若無骨,不覺一怔。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頭。 杜滸見他臉上滿是煤黑,但頸后膚色卻是白膩如脂、肌光勝雪,微覺奇怪,卻也并不在意。那少年輕輕掙脫了手,道:“咱們說了這許久,菜冷了,飯也冷啦!”杜滸道:“是,冷菜也好吃?!蹦巧倌険u搖頭。杜滸道:“那么叫熱一下吧?!蹦巧倌甑溃骸安?,熱過的菜都不好吃?!卑训晷《衼?,命他把幾十碗冷菜都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鮮材料重做熱菜。 酒店中掌柜的、廚子、店小二個個稱奇,既有生意,自然一一照辦。蒙古人習俗,招待客人向來傾其所有,何況杜滸這次是平生第一次使錢,渾不知銀錢的用途,但就算知道,既和那少年說得投契,心下不勝之喜,便多花十倍銀錢,也絲毫不會放在心上。等到幾十盆菜肴重新擺上,那少年只吃了幾筷,就說飽了。店小二心中暗罵杜滸:“你這傻蛋,這小子把你冤上啦?!币粫Y帳,共是一十九兩七錢四分。杜滸摸出一錠黃金,命店小二到銀鋪兌了銀子付帳。 出得店來,朔風撲面。那少年似覺寒冷,縮了縮頭頸,說道:“叨擾了,再見罷?!倍艥G見他衣衫單薄,心下不忍,當下脫下貂裘,披在他身上,說道:“兄弟,你我一見如故,請把這件衣服穿了去?!彼磉吷惺O滤腻V黃金,取出兩錠,放在貂裘的袋中。 那少年也不道謝,披了貂裘,飄然而去。那少年走出數十步,回過頭來,見杜滸手牽著紅馬,站在長街上兀自望著自己,呆呆出神,知他舍不得就此分別,向他招了招手。杜滸快步過去,道:“賢弟可還缺少甚么?”那少年微微一笑,道:“還沒請教兄長高姓大名?!倍艥G笑道:“真是的,這倒忘了。我姓杜名滸。兄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文,叫奉書?!倍艥G道:“你要去哪里?若是回南方,咱們結伴同行如何?” 奉書搖頭道:“我不回南方?!焙鋈徽f道:“大哥,我肚子又餓啦?!倍艥G喜道:“好,我再陪兄弟去用些酒飯便是?!边@次奉書領著他到了張家口最大的酒樓長慶樓,鋪陳全是仿照大宋舊京汴梁大酒樓的格局。奉書不再大點酒菜,只要了四碟精致細點,一壺龍井,兩人又天南地北的談了起來。奉書聽杜滸說養了兩頭白雕,好生羨慕,說道:“我正不知到哪里去好,這么說,明兒我就上蒙古,也去捉兩只小白雕玩玩?!倍艥G道:“那可不容易碰上?!?/br> 奉書道:“怎么你又碰上呢?”杜滸無言可答,只好笑笑,心想蒙古苦寒,朔風猛烈,他身子單薄,只怕禁受不住,問道:“你家在哪里?干么不回家?”奉書眼圈兒一紅,道:“爹爹不要我啦?!倍艥G道:“干么呀?”奉書道:“爹爹關住了一個人,老是不放,我見那人可憐,獨個兒又悶得慌,便拿些好酒好菜給他吃,又陪他說話。爹爹惱了罵我,我就夜里偷偷逃了出來?!倍艥G道:“你爹爹這時怕在想你呢。你媽呢?”奉書道:“早死啦,我從小就沒媽?!倍艥G道:“你玩夠之后,就回家去罷?!狈顣飨聹I來,道:“爹爹不要我啦?!倍艥G道:“不會的?!狈顣溃骸澳敲此擅床粊碚椅??”杜滸道:“或許他是找的,不過沒找著?!?/br> 奉書破涕為笑,道:“倒也說得是。那我玩夠之后就回去,不過先得捉兩只白雕兒?!眱扇苏劻艘魂囃局幸娐?,杜滸說到八個穿男裝的白衣女子意圖奪馬之事。奉書問起小紅馬的性子腳程,聽杜滸說后,神色十分欣羨,喝了一口茶,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討一件寶物,你肯嗎?”杜滸道:“哪有不肯之理?”奉書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匹汗血寶馬?!倍艥G毫不遲疑,道:“好,我送給兄弟就是?!狈顣溃骸拔揖褪窍矚g你這匹汗血寶馬?!倍艥G毫不遲疑,道:“好,我送給兄弟就是?!?/br> 奉書本是隨口開個玩笑,心想他對這匹千載難逢的寶馬愛若性命,自己與他不過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這老實人如何出口拒絕,哪知他答應得豪爽之至,實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心中感激,難以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這一下杜滸更是大為意外,忙問:“兄弟,怎么?你身上不舒服嗎?”奉書抬起頭來,雖是滿臉淚痕,卻是喜笑顏開,只見他兩條淚水在臉頰上垂了下來,洗去煤黑,露出兩道白玉般的肌膚,笑道:“大哥,咱們走罷!” 242|0142 作者有話要說: 不出意外,下章完結~ ·晉`江獨家發表· 奉書嗚的大哭。她多想用自己的命,換那一把鑰匙! 杜滸反倒鎮定,自由的那只手圍住她腰,把她籠到懷里,輕聲安慰,吻她臉上的眼淚。忽然又發現她手背上被燙傷的水泡,心疼得攥緊了她的手,輕輕給她吹。 越吹,周圍的氣息越熱。地面上,火舌正在舔舐牢房里的欄桿、稻草、尸體。幾乎能聽到房屋倒塌的聲音。嗆人的煙味擠進來,帶著濃烈的焦糊味道,奉書攀著杜滸的肩膀,忍不住大聲咳嗽。 杜滸憐惜地看著她,火光把他的臉映成了紅色。他隨即閉了眼,吻了吻她的額頭,輕聲命令道:“走?!?/br> 奉書拼命搖頭,淚水涌出來,用力抽著鼻子。突然又生出一些希望,舉起手,用力拉住那鋼鎖,使出吃奶的力氣往外拔。也許墻壁不夠結實……到最后,她幾乎是雙腳蹬在墻上,杜滸也悶聲哼著,幫她用力??墒菦]用,鋼鎖鉆在石縫里,上面壓著千斤的重量。 “你等著,我再想想辦法……我去找、去找……” 杜滸再次開口,咬著牙,聲音有些變調:“走!來不及了!” “我不!”她反而更是倔強,用力抱住他腰,感到他的汗水流進自己脖頸里,賭誓般說:“跟你說過,我、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br> 空氣越來越灼熱,一陣陣的窒息。杜滸眼中貯了淚,也許是被濃煙嗆的,也許不是。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拉扯,卻只落得大聲喘息。 “你……你別傻!我受了這么多罪,才換回你一條小命,你給我好好活著!出去!出去!我看著你出——” 話音未落,突然咔嚓嚓幾聲巨響,眼前頓時一片漆黑。上層的房屋終于禁不住火舌的侵蝕,房梁木柱一個個坍塌下來,將地牢入口死死堵住。 誰都不說話了。地牢里靜了好一刻。良久,奉書輕輕嘆了口氣。她當然知道,以自己一個人的力氣,斷然無法將這些障礙從下往上的推開。 她反倒微微笑了,靠在杜滸胸前,幾乎是撒嬌的語氣:“這回你趕我不走啦,也不許批評我?!?/br> 杜滸默默無言,抱著她的手攥成了拳頭,周身都抑制不住的顫抖。驀然間仰面長嘯,四下里回音不絕,震下了地牢頂上的簌簌泥土。 奉書貼在他震蕩的胸膛,口齒纏綿,輕聲說:“不開心?我陪著你到最后,還不開心?” 最心疼他那種失落的模樣,趕緊踮腳,去尋他的唇,小鸚鵡一般,一下下的啄,想把他啄高興了。 面前的人不說話,微微喘著氣,懊惱,難過,絕望,帶著乞求般的溫柔,輕聲叫她:“奉兒,奉兒……奉兒……” 周圍死一樣的寂靜。石頭做的棺材。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濃重的煙。逐漸升高的溫度。奉書只覺得意識愈發模糊,也輕聲回答他:“師父,我在呢?!?/br> 灼熱的空氣燒得她汗流浹背。慢慢卸下腰間偽裝的布匹,露出纖細的身段,拉著他的手,拉著他撫摸自己的腰身、肩膀、臉蛋,陰影中描繪出自己的模樣。語氣中帶著夏天般的恬靜:“你丟不下我的。你記不記得當年,我要你帶我去大都,你怎么趕都趕不走。你要我找吃食,我給你獵來;你嫌我纏了腳,我給你放開。從你把我背起來的那一天起,你就注定要讓我纏一輩子了,你明不明白?” 杜滸輕輕吻著她頭發。眼前的黑暗中似乎又出現了那個天真倔強的小丫頭,身上狼狽的全是泥水,背上一個兜了水的大包袱,眼里藏不住的害怕,硬裝出來的堅強。那身影是遙遠的,和懷里這個溫軟乖巧的少女似乎不是一個人,然而又似乎一直住在他心里。 “我都記得。在惠州看到你,讓你夜里給我帶吃食,我原本便沒指望你能來。你卻果然來了,我看到你,就知道我要他娘的好好活下去。就算不為別的,也要好好報答你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嬌小姐,你要買什么玩意兒糖果,我都會給你弄來;你要怎么胡鬧,我都會幫你一道遮掩;你要殺人,我也會一眼不眨的給你殺干凈?!?/br> 奉書醉在他胸前,喃喃道:“所以你就是這樣報答我,不許我再嬌滴滴,教我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讓我跌倒,讓我受傷,弄得我全身青一塊紫一塊,三天兩頭的哭,還吼我不認真,還捅我刀子,最后,把我賣到人牙子手里去?!?/br> 沒等他出言辯解,就嘻嘻笑道:“那些日子多有趣!這幾年,一個人,我時常夢見自己回到大都,回到以前跟你一起住的時候。跟你吃飯,跟你下棋,跟你頂嘴,跟你過招。一天天的,永遠過不到頭。你在鐘樓給我上課,教我的每一件本事,跟我說的每一句話,我現在都能清清楚楚的想起來,一點都舍不得忘記……” 杜滸摩挲她光潔的臉蛋,擦掉她眼角的淚,低聲說:“我也不會忘記。屋檐東北角有個老鴉巢,我們看著那巢里的雛鳥一天天長成,最后終于撲棱棱飛了出去,你高興得拍手直跳?!?/br> 奉書吻他的手,當年的事,一幕幕掠過眼前去。他護在巢里的雛鳥,一天天長成,最后終于展翅,和他比翼齊飛,到死也不分開。 “師父,你跟我說實話,你嘴上管我叫小累贅,罵我不懂事,其實心里還是喜歡有一個小徒兒陪伴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