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節
奉書怔怔搖頭。小時候喜歡和他親近,但心里一直知道不該,也就從沒敢往這個方向想上一丁點。就算是后來懂事了,就算是在夢里無數次和他相聚、談笑、擁抱、撒嬌,也從沒夢到過“丈夫”兩個字。戲文里那些有情人的誓言,一生一世,??菔癄€,她從來沒奢望過能發生在自己身上。過去幾天內經歷的事情,在她心里已經是極大的滿足,再不敢要求更多。 況且,他不是斬釘截鐵地說過,絕不會娶她嗎? 隨即感到雙肩被輕輕捉住,推到帳子正中,擺正站好。杜滸和她相對而立,神色肅穆,看著她眼睛。他的聲音有一絲緊張的顫抖。 “天臺杜滸,甲寅生人,歸家無日,書劍飄零。幸與文五小姐相識既久,傾屬良深,敢請一堂締約,永結為好,從此患難相隨,休戚與共。若幸得小姐惠允……杜滸終生不敢有負?!?/br> 說畢,躬身唱喏,靜靜等著。 奉書心中亂成一團。從來都是她向師父行禮,哪能反過來?不由自主地擺手,“師、師父,不要,折殺我了……” 杜滸仍是微微躬身,眼神看地,沉聲道:“夫妻之間,不談尊卑。我不僅要娶你,還要三書齊備,六禮俱全,上告天地,下告父母,把你文氏風風光光的聘到我杜家。誰愛說閑話便說,我這一輩子,只會認你這一個明媒正娶的妻子?!?/br> 奉書只覺得一顆心在不斷膨脹、膨脹,隨時都會破碎成彩色的泡泡。張了張嘴,卻只是斷斷續續地說出幾個字:“你、你又在跟我過家家……” 杜滸微微笑道:“喜歡嗎?要是你樂意,以后天天陪你過家家?!?/br> 奉書嗚咽一聲,淚珠像熟透的果,撲撲撲往下掉,手背擦不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眼前晃,盛夏的野花兒,看不清,捉不到。 不知怎的,想起了當年出走前夕,他輕描淡寫地說要給她娶師娘。一句話,幾個字,不過是為了打消她的念想,卻在她心里烙出了多久的傷。 她抽了抽鼻子,倔強地搖搖頭,細細的聲音不聽她話,似黃鶯飛出籠子去:“我是大人了,我才不玩過家家,你省省心罷?!?/br> 杜滸忙道:“不是過家家,是真的過日子。你想怎么過,就怎么過,我……” 奉書一撇嘴,“我不信,你騙我。你說過娶誰都不會娶我?!睂W著他當年的語氣,眼角的淚就快溢出來了。 杜滸定睛看她,沉默著。他若想解釋,必定能拿出無數條說服她的理由:當時她還是孩子,當時覺得她不過是異想天開,當時說的是氣話,當時還沒意識到有多怕失去她;但他終于什么都沒說,目光里帶著些許懇求,又似乎是說了千言萬語。 他慢慢拿起她的手,按在他胸口,一下一下急促的心跳,直震到她心里去。 奉書又是心疼,又是快慰。在心靈的戰場上,他那雙眼睛就是無往不勝的千軍萬馬。她這邊呢,潰敗,再潰敗,只剩一個驕傲的將軍,拼命守著最后那點陣地。終于那將軍也丟盔卸甲,跑到不知哪里去了。 她揚起下巴,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出來:“這,這可是你求我的,可不是我求你……” 杜滸低低笑道:“小倔丫頭!”知道她心里面還是過不去那個坎。當年那個十五歲的小娃娃,冰天雪地里跪著,低三下四地求他,卻得到了比冰雪更冷硬的對待。那個場景,在他心里,何嘗不是個坎呢? 他提起她的手,輕輕吻她的指尖,用近乎討好的語氣說:“對,是我求你……”知道她想要什么,知道她愛聽什么,“求你可憐可憐我,別讓我再一個人孤零零的。求你莫嫌我丑,莫嫌我粗魯,莫嫌我年紀大。你若是不答應,便是要我的命,我可要傷心,我哭給你看?!?/br> 奉書咬著嘴唇,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抽回手,在他臉上刮了一下,輕聲斥道:“這么大人了,也不害臊!” 杜滸哈哈一笑,轉身大步便走,道:“我去請媒人?!蹦钦Z氣活像個得了新玩具的孩子。頓了一頓,又說:“總得先定下來,明天一起行走上路,才說得過去。否則,名不正言不順的男女同行,像什么話?” 奉書被他說得面紅耳赤,坐倒在墊子上,卻忽然撲哧笑了。他這是含沙射影的批評她呢?這最后一句話說的,不怕把牙酸掉了? 正癡癡地回味著他說的每一句話,便聽到了帳外銀鈴般的笑聲飄了進來。忽蘭挽著塔古娜的手,憨憨笑道:“讓我做媒人?我可不懂你們漢人那些彎彎繞,演得砸了,你們可得多擔待?!?/br> 杜滸微微笑道:“你什么都不用做,看著就行啦?!?/br> 跟著忽蘭一塊兒進來的,居然還有兩只栓在一起的大雁,那是讓杜滸用拗去箭頭的鈍箭射下來的,尚且暈暈乎乎的,趴做一堆兒,蔫嗒嗒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環境。禽鳥有情,大雁終生只有一侶,倘若其中一只不幸身故,另一只時常會做出殉情之舉,是以被民間視為忠貞無二的象征,更是理想的納采之禮。城鎮中人煙稠密,鳥獸稀少,因此尋常人家下聘,通常只是用漆木制成的假雁代替,聊表意思而已。而在秋季的草原上,南飛過冬的雁群絡繹不絕,雙雁之禮倒是唾手可得。 奉書又是驚訝,又覺得好玩,上前摸摸大雁頭上的羽毛,引起一陣不滿的呱呱叫。塔古娜作為她結義過的jiejie,此刻充當女方家屬,倒是毫不客氣地把禮物收了,叫道:“還有嗎?” 杜滸裁開幾片羊皮,扎羊毛作筆,化開炭水作墨,認認真真地在上面寫了自己姓名、排行、生辰八字、祖先名諱,又催促奉書也寫。這便是六禮中的“問名”,奉書卻也不陌生,小時候和jiejie們過家家,這一直是必不可少的一項。 她趴在草地上,用牙齒輕輕咬了咬筆尖,一筆一劃地寫著,依然覺得像是在過家家。當寫到父親的名諱時,忍不住鼻子一酸。 父親泉下有知,一定覺得自己在胡鬧吧……不過,他若真的一直在冥冥中看著她,一定也早已對她的各種胡鬧之舉習慣了。 而母親,雖然尚在人世,可與她不通音訊已經太久,就這么把自己嫁了出去,她會不會怪?以后若是能和母親重逢,該怎么和她說? 她思緒百轉,忍不住偷偷瞟著杜滸寫下的那些字。她此前從未問過他的出身家族——師父就是師父,不需要再多的背景和家世。而此時,她驚奇地發現,他的先祖中,有不少是出身顯赫的故宋官宦,有著體面的官職和封號。 這樣一個官宦人家的子弟,怎么會……會成了闖蕩江湖的游俠? 杜滸側眼,看到了她寫在臉上的疑問,笑了笑,回答:“因為我也是個不聽話的倔小子?!?/br> 奉書還待再問,他揮揮手,催她快寫,“以后的日子長著呢,有的是時間給你慢慢講?!?/br> 奉書聽他說“日子長著呢”,心底滿溢的甜蜜,忍不住抿嘴微笑,點點頭,聽他的話。 按照古禮,寫有男女姓名八字的庚帖是要請雙方家長過目的。而此時,不過是忽蘭幫忙,用草木簡單搭了一個面南的祭臺,一把火,將幾張羊皮慢慢燒掉,連同一紙簡單的聘書,帶著媒人的簽名花押,全都化為灰煙,裊裊升到空中。 杜滸令奉書跪下,自己也跟她并排跪下,叩首,把新婦介紹給列祖列宗。然后便是向女方的先祖牌位行同樣的禮。塔古娜睜大眼睛地看著,又是驚訝,又是佩服,生怕錯過一個細節。 杜滸朝著文天祥的靈位重重叩拜,帶著些苦笑,低聲祝禱:“丞相……對不住了。你的閨女,我會好好照顧,你再有意見,現在也沒用啦。不過,我也自此降了你一輩,算是賠禮,你別跟小輩計較?!?/br> 奉書只聽得滿臉通紅,反對也不是,附和也不是,直到讓杜滸拉起來,才略略回過神。這便算是嫁了? 塔古娜還意猶未盡,催促道:“然后是什么?是不是就該洞房了?” 奉書氣得啐了她一口。哪有這么臊人家的! 杜滸笑了,耐心跟塔古娜解釋,漢人成婚并非一蹴而就。雖然現在算是名分已定,但按照漢禮,還要議定吉日,迎親過門,才算禮成。選擇的吉日最好是雙月雙日,最好是按黃歷來選。 可是眼下手邊哪有黃歷。塔古娜笑著推奉書:“你就是黃歷,你來選日子,快?!?/br> 奉書捂住臉,囁嚅了半天,才說:“這、這可不能亂來的……”一輩子就一次的事兒,哪能草率對待?萬一今天忌嫁娶,宜修墳,那可不是把他們以后的福分都折光了? 再說,一連串的禮儀下來,她已經累得臉蛋發白,腦袋里暈暈乎乎的,眼中除了杜滸,看不到別的什么,就連塔古娜和忽蘭也變成了模模糊糊的兩團。 杜滸已經注意到了,臉色微微暗了暗,把她攬到懷里,輕聲鼓勵了兩句,讓她回去休息。 奉書倚在羊皮墊子上,立刻就昏睡了過去,夢里滿是光怪陸離的冒險,讓她害怕,讓她哭。隱隱約約的感到臉蛋上濕漉漉的,溫熱的手帕擦上眉梢眼角。 她不用睜眼也知道是誰,細聲說:“別……我自己起來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