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節
張杏林睜著一雙昏花的老眼,將奉書的臉色、頭發、舌苔、指尖都看了個遍,忽然開口問道:“冒昧問一句,這位小娘子可有父兄?可有夫家?” 奉書一怔,扭頭看了看門外的招牌,確認自己確實是在看病,而不是在報戶口。 “大夫只管說我有病沒病,怎么治,就行了,我也不是出不起診金藥錢?!闭f著,一小錠銀子拍在了手邊的藥柜上。 對面的老中醫眼睛亮了一刻,口中卻依然搖頭嘆氣:“小娘子若是有家人親戚,還是叫來的好,老夫和他們交代交代,也說得清楚不是?今天天色晚了,要不明日……” 奉書見他一直吞吞吐吐的,焦躁起來,心想:“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說不行嗎?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這老伯瞧不起我。要么就是他沒有真本事,掛出包治百病的牌子,其實只會治小兒感冒?!?/br> 不愿再浪費時間,起身就走,伸出手去,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把銀子留在了那里。反正這銀子是“公款”,不用白不用。不管怎么說,這大夫為自己仔仔細細地診了許久,后面已經排了一大串人了。 老中醫張杏林還在后面招手:“記得明日把令尊帶來啊?!?/br> 等過得幾日,行到另一個縣城,她又抽了個空,悄悄拜訪了一個在當地頗有口碑的大夫。那大夫的診室叫做“回春堂”,大廳正中掛了個縣太爺題寫的“妙手回春”的匾額。 那位“回春堂”主人似乎確實有些本事,望聞問切一氣呵成,末了卻跟奉書拉起了家常:“看姑娘風塵仆仆的,想必是趕了長路。莫不是初來乍到,來我們江北投奔親友的?” 奉書心中暗道他多事,簡單敷衍道:“是……來游山玩水的?!?/br> 對方微微一驚,似乎不相信她一個孤身少女,居然有這個膽子單身上路,隨即卻一下子熱情起來:“既然如此,老夫必須要向姑娘建議個去處。從此處往西南二百里,有一座山,名曰凌云山,是我們這里的名勝,山上有個寺院,叫凌云寺,香火旺得不得了,許愿祈福向來都是最靈的。姑娘若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牽掛的人,可以趕緊去那里走一遭,也算是積累功德……” 奉書又是奇怪,又是好笑,說:“大夫,我今天是來看病的,哪兒不舒服,都早就跟你說清楚了,就等著有病開藥,沒病走人,請你給個準話就行了。游山玩水的事,等我好了,自會考慮?!?/br> 那大夫這才打住,提起筆,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了幾行字,說:“這些藥能幫你緩解些癥狀,可別用過了量,否則發作會更頻繁。老夫無能,只能幫你到這兒了?!?/br> 奉書接過藥方,莫名其妙地被送出了門。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夫都這么嘮嘮叨叨、答非所問。小時候生病,都是大人張羅著,把大夫請到家里,人家具體說了什么,她自然一點也沒在意。等長大些了,開始學本事了,就從來沒生過大病,也就沒有任何獨自求診的經歷。 又一日,奉書又在路上看到有藏醫在設館開藥,小診室里滿是沁人心脾的檀香味道。其時蒙古貴族剛剛開始信奉藏傳佛教,來到中原的藏人地位都不低。奉書想,這人說不定有些本事,便帶著錢去了。誰知那藏醫將她診了一番,居然不要她的診費,而是后退一步,結了個虔誠的手印,嘰里咕嚕地念起經來,末了又用生硬的漢話來回絮叨,勸她及時皈依密宗,這樣死后才能擺脫輪回云云。 奉書有點害怕,又想到民間時有傳言,說有些藏醫借行醫之名,做行騙之事,心里愈發沒底,沒等那藏醫說完,就匆匆告辭走了,一路上右眼皮跳得厲害。 最后,不知是第八個還是第十個大夫終于給出了真相。那是一個云游四方的邋遢道人,在城外的道觀里暫時歇腳。百姓都傳言他醫術超神,有起死回生之能,紛紛涌過去看。奉書瞞著趙孟清出門,本來只想去碰碰運氣,那道人卻一眼在人叢中看到她,招手讓她進來。 他也不客套,張口便問:“姑娘是不是在嶺南苦惡之地住過?” 奉書點點頭。 “該遵守的忌諱一概沒遵守,哪里危險,就往哪里去?” 奉書心中一凜,又點點頭。 “傷心、動怒的時候,癥狀尤其明顯?” 奉書目瞪口呆,“嗯”了一聲。 邋遢道人便命小僮取過紙筆,卷起油膩膩的衣袖,在紙上寫下了八個小字:“瘴毒入血,侵入心肺”,遞給她。他的一身青布道袍污穢不堪,寫出的字卻淋漓酣暢,雄渾剛健,和那副邋遢樣子判若兩人。 奉書一看到那八個字,驟然間只覺得無比眼熟,至于那幾個字的意思,倒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過了不知多久,才在記憶的海洋中撈出一幅畫面:那天是她的十二歲生日,寒風冰冷,她潛伏在張弘范的府第上,親耳聽到了他的夫人和兒子談論他的病情。 張夫人的那句話是怎么說的來著?對了,她說:“所有的大夫都說,老爺這病是在南方打仗時染的,到現在,瘴毒入血,侵入心肺,需要絕對靜養,萬萬不能有大的情緒波動?!?/br> 只不過,張弘范最終不是被這病殺死的。那個能救他命的小藥罐子,深夜的爐灶上,咕嘟咕嘟的熬著,卻讓她給毀了。 張弘范臨終前那灰敗凋零的面孔,一下子又回到她的腦海里。她記起來了,自己跟著那個管家去向張府送藥時,便聽到管家在嘆氣:“唉,老爺這一病幾個月,換了多少個大夫都不管用,就連皇上的御醫也是搖頭……” 記憶突然裂成了碎片。奉書低下頭,再看看自己手中那一張紙,“瘴毒入血,侵入心肺”八個小字,突然一下子全明白了,只覺得世間最為諷刺之事莫過于如此。 她有些想哭,可是眼眶里干干的,什么都流不出來。那天晚上在叢林里的一夜奔波,每時每刻的喘息和汗水,都清清楚楚地映在腦海中。張弘范是不是也是這樣生的???是不是自己也會像當年的張弘范那樣,就這么慢慢的凋零下去? 邋遢道人顯然也已經預料到了她的反應,將桌上的紙筆一推,淡淡道:“看得出,姑娘此前已經問診過不少次了,想必也已經有所準備。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姑娘這一個月里切莫太動感情,也別做劇烈的活動,盡量臥床靜養,也就不會那么難受了?!?/br> 奉書“哦”了一聲,喃喃重復道:“一個月?” 邋遢道人沉吟片刻,說:“看姑娘的體質,也并非弱不禁風的閨閣女子,也許……兩個月……兩個月,能做很多事了。有些人空活了一輩子,也沒做出過什么像樣的事呢。姑娘且看開些吧?!?/br> 奉書茫然點頭,心里面一幕幕的,全都是臨終的張弘范那慘白的臉色,他手邊的銀鈴、他書桌上的那些公文、墻上的那柄寶劍…… 也許真的是報應。 邋遢道人見她垂首不語,微笑道:“我看姑娘的面相舉止也非常人,只是被造化作弄,就這么放棄,未免可惜。不如也做了我僮兒,隨我回武當山,修習道家心法,清心寡欲,慢慢學著壓制體內的毒性,也未必沒有一線生機?!?/br> 奉書過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臉上微微一紅。按照常理,一個正值壯年的出家道人,就這么隨隨便便地對她一個俗家少女出口相邀,說什么跟我回去,未免不倫不類之至。但看邋遢道人的神色,卻是坦然中帶著任性,一點也沒有顧慮的意思。奉書隨即知道自己是想多了,這樣一個修為高深的道長,自己是男是女,是長是幼,在他眼里也許早就沒有任何區別。 可她還是不太相信,小聲重復了一遍:“修習道家心法,清心寡欲……做、做道姑?” 邋遢道人呵呵一笑:“你若是慧根足夠,能堅持到二十歲,我便收你為徒,又有何不可了?” 他身后的僮兒已經在向奉書擠眉弄眼,做出各種表情,提醒她機緣難得,趕緊磕頭拜謝為妙。 奉書搖搖頭。就算是方才,邋遢道人說她只剩一兩個月的光陰時,她的心緒也是一直平靜的,現在卻忽然感覺眼淚要出來了,吸了吸鼻子,認認真真地說:“多謝道長美意。我已經拜過師父了?!闭酒鹕?,又勉強微笑道:“再說,要是一輩子清心寡欲,不能愛,不能恨,就算活到一百歲,又有什么好玩?道長高看我這個俗人啦?!?/br> 邋遢道人的眼神微微一暗,嘆道:“你難道不知,活著才是最好玩的事?可惜,可惜。小小年紀,心已死了?!?/br> 奉書再不答話,恭恭敬敬地斂衽行禮,告別出門。 道觀里寧靜涼爽,可一出門,刺眼的陽光打在臉上,讓她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她揉掉眼角的淚,心中對自己說:“兩個月,能做很多事了?!?/br> 兩個月,足夠她趕到大都,殺掉那個有史以來最強大帝國的君主。這件事,有很多人嘗試過。阿里不哥試過,張世杰、陸秀夫試過,父親也試過,但他們都沒成功。如果這件事碰巧讓自己做成了,這輩子便值了。就算是兩個月之后立刻死掉,也足夠向陰曹地府里的小鬼炫耀一陣子的了。她打算把這件事作為布置給自己的最后一個任務。 她伸手入懷,摸了摸貼身的那個小袋子。袋子里面是她的護身符,原先是小小的瓷瓶和扳指,而現在,換成了一條染血的衣帶。那上面的字跡時刻給予她最溫暖的激勵:“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而今而后,庶幾無愧?!?/br> 忽然心中一顫,又想:“要是我真的做成了這件事,天下人都會知道。等消息傳開,傳到師父耳中……他……他再也不會看不起我。說不定,他會為我傷心?!?/br> 她長嘆一口氣,明知道又起了不該起的念頭,卻也不再下手掐自己了。既然橫豎都只剩兩個月時光,不妨稍微放縱自己一下。 奉書大步在街上走著,余光看著熱鬧的市集、茶肆、人群,對自己抿出一個鼓勵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