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節
忽然,幾個“宋兵”紛紛大叫起來:“李恒來了!李恒來斷后了!大家小心!” 奉書心中一凜,冷汗和熱血齊至,緊緊握住了腰間的匕首。果然,李恒在萬般無奈之下,決定親自帶人斷后,掩護脫歡逃離。前方就是如月江,江上有元軍事先搭建的浮橋。只要脫歡的車仗有足夠的時間過橋,越軍便再難尋到他的蹤跡。 李恒全身披掛,騎在一匹駿馬上,遙遙橫在泥濘的小路當中。像極了一枝蓄勢待發的利箭。那個人生來就是號令蒙古軍隊的。他身后的最精銳的親衛,沒一個及得上他。 奉書遠遠的看到他堅強無畏、死生不懼的神色,一時間覺得時光似乎倒流了。九歲那年八月的一天,父親的督府軍被李恒追得萬分狼狽,是一個叫做鞏信的將官,為了給主力部隊爭取時間,也這么螳臂擋車般的橫亙路中,無畏地直面李恒,直到最后中箭、倒下。 唯一不同的是,眼下李恒還算不上螳臂擋車。他手下的人數甚至比面前的“宋兵”還要多些。 趙孟清微微轉頭,低聲命令道:“準備接戰,注意他們身上都有皮甲?!?/br> 李恒緩緩舉起手中佩刀,也低聲下達了他的命令。不難猜到,他是決心要讓這一小股難纏的追兵止步在如月江南側。 雙方只對峙了極短的時刻,一陣熱風吹過,三四種語言的“殺!”字便同時響了起來。 雙方大呼酣戰,奉書用匕首一個一個地解決著前方的元兵,鮮血濺到了她的臉上身上,混著汗水一滴滴落下來。她不怕。余光看到李恒縱馬馳騁在戰團當中,他的身上也被鮮血染紅了。那不是他的血。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紀,但手中的四尺馬刀卻依然不減當年的勇悍。 趙孟清眼看周圍的伙伴一個個倒下去,大叫一聲,取過弓箭,一箭穿過人叢,直射李恒。李恒輕輕一撥馬頭,那箭便擦著他的身子過去了。幾個遠處的“宋兵”同時射箭,李恒佩刀急揮,一一打落。 趙孟清急了,拾起地上一柄斷刀,用盡力氣朝李恒擲了過去。斷裂的刀刃插入了李恒□□馬匹的脊背。那馬悲鳴一聲,屈膝便倒。李恒捉住馬韁,縱身一躍,便穩穩落在了地上,鐵拳揮處,將一個宋兵打得吐出了血。 李恒一面拒敵,一面聲音嘶啞,大叫道:“蒙古的男兒們!色目兄弟!漢人兄弟!為國立功的時刻到了!莫要讓這些蠻子小看我們!鎮南王安全回到大都之日,就是你們封賞榮耀之時!給我殺!” 尚未掛彩和輕傷的元兵短促呼和,士氣振作,一時間將“宋兵”的陣腳壓住了。 奉書料理了圍在自己身周的三個元兵,但她不諳兵法,也不知自己此時該往何處增援,聽到李恒的喊話,心中一動,用蒙古話和漢話交替喊道:“鎮南王死啦!啊喲,脫歡剛剛死在路上啦!大伙快逃命??!” 一片嗡嗡的嘈雜喊殺聲中,這一聲清脆的呼喊拔出了一個尖兒,聽得尤其清楚。元兵聽到越兵陣營里喊出了漢話和蒙古話,都是一怔,有人便忍不住回頭望去,看到的卻只是濃霧中的叢林和沼澤,哪有脫歡車仗的蹤跡? 奉書見這法子似乎奏效,更加變本加厲地喊起來:“李恒護佑不力,把脫歡弄死了,這是讓你們來做rou盾、做替罪羊,好讓他自己逃命,逃回中原去!你們不信?李恒,為什么你一直在后退?為什么左顧右盼的尋找逃跑的路?” 其實她這句話頗為自相矛盾,李恒拼力奮戰當中,自然要眼觀六路,進退行止也是不可避免之事。但元兵士氣本來就低落,在亂戰中驟然聽到這話,哪有時間辨別真偽,一時間軍心大亂,有人后退,有人卻想要擁到李恒身邊。陣腳一亂,當即便有二十幾名元兵尸橫就地。 李恒聽聞喊聲,驀然轉頭,一雙凌厲的眼光直朝奉書的方向刺過來。奉書心中一凜,一縮頭,躲在一棵大樹后面,接著喊道:“脫歡死了,等皇帝怪罪下來,你們一個個都別想活命!趁著現在沒人管束,快點逃走才是上策,回家鄉去做安分百姓罷!” 李恒大怒,對左右一聲吩咐,便有幾名親兵彎弓搭箭,齊刷刷朝奉書的方向射過來。奉書急忙伏低身子,躲在樹樁后面。待聽得箭雨稍稀,挽起自己的弓,也回敬了一箭。李恒正在指揮親兵和三四名“宋兵”纏斗,一時間竟然沒有提防。 奉書眼看那箭徑直扎進李恒的胸膛,自己的心跳幾乎也停止了,捂住了嘴,只是不相信。 可隨即李恒便怒喝一聲,左手一探,將那箭輕而易舉地拔了下來。他身上穿著堅固的皮甲,那箭大約只是將他胸前刺出幾滴血而已。 奉書咬著嘴唇,躲在樹后,覷準時機,又是一道冷箭。這次讓李恒躲了過去,那箭射中了一個元兵的腳踝。 李恒正在聚攏殘兵,命令道:“拖延的時間夠了,給我撤!” “宋兵”的箭追在他們身后,但大多數箭矢都被叢林中的樹木擋住了。趙孟清揮刀跟上,大叫:“集中兵力!殺李恒!殺李恒!” 李恒身上已經中了兩三枝箭,但也都受到了皮甲的阻礙,并不致命。李恒已經來不及拔箭,任憑箭矢搖搖欲墜地插在身上,只是咬牙戰斗。親兵在護送著他突圍。如月江浮橋已經清晰可見。奉書心焦如火,知道他逃脫活命的機會正在一分一分地增加。 她拉開弓,用盡吃奶的力氣瞄準他的后心。然而她心里面明白,就算自己能射得準,能正中他的后心,也不過是讓他增加些許的疼痛罷了。 追擊的“宋兵”都已經滿頭大汗,大聲喘著氣。有人說:“追不上啦……” 奉書心里反而是前所未有的冷靜,瞇起一只眼睛,箭頭慢慢下移,瞄準了甲胄的連接處,那里有一道小小的縫隙。 然后她松手,放箭。那是她這輩子放出的力道最大的一箭。嗚嗚的聲音在叢林中反復回響。身邊的幾個“宋兵”看到她那枝箭的去向,齊聲大呼,仿佛要把他們自己的力氣附在那箭上。 李恒急回頭,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墒撬磉叺囊粋€親兵大叫一聲,和身撲了上去,用身體擋住了那枝箭。那人一聲不吭,倒在地上不動了。 奉書眼淚迸出,大吼一聲,提起弓,縱身追上。她的身形像猿猴一般敏捷,在樹叢中穿梭來去。趙孟清急忙追上,叫道:“蚊子,小心!” 奉書一面跑,一面哭,暗罵自己怎么這么傻。 她顫抖著雙手,從懷里摸出了一個小瓷瓶,瓶身上還帶著她熱熱的體溫。幾年來,她只是把它當做一個最親密的護身符,當做自己勇氣的源泉,幾乎忘了這瓶東西本來的效用。 瓷瓶里面,是見血封喉的毒`藥,只剩一個人的量……時隔那么久,她不知道這藥還有多大效用,可這是她的最后一次機會了。她一面奔跑,一面用一只手啟開瓶蓋。叢林中的清風送來一陣沁香,那香味讓她回憶起了生平最美好的時光,讓她平白思念起那一個人的懷抱和味道。 然后,左手微微一傾,瓷瓶里便倒出一股黑色的粘稠液體。那液體并不多,只夠均勻地涂滿一個箭頭,然后,瓶子便空了。 她將空瓷瓶一丟,順手將箭搭在弓弦上,胳膊一抬,抹掉眼淚。眼中看到的,是孑然挺立的李恒。一百步之外,他正彎弓對準了她。 第191章 0142 ·一箭正墜雙`飛翼,胡雁翅濕高飛難· 奉書絲毫不加猶豫。積累了多年的仇恨占據了她身體的全部,就算下一刻讓李恒一箭穿心,她也不怕。毒箭在弦,弓弦擦著扳指,瞄準他身上唯一的那個薄弱部位,放手。 說時遲,那時快,李恒那邊弓弦砰的一響,力量比奉書要大得多。奉書只看到眼前一花,利箭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朝她的咽喉直射過來,箭尾旋轉著的羽毛清晰可見。 而奉書還保持著彎弓搭箭的姿勢,目光聚焦,呼吸停止,一顆心都隨著那毒箭射出去了,一時間竟無心躲閃。 突然只聽身邊有人大聲吼道:“快躲!”緊接著趙孟清飛身撲了上來,將她一把撲到在地。李恒的箭深深扎進他肩頭的肌rou里。趙孟清一面翻滾,一面大聲痛叫,伸手捂住肩膀。 奉書這才驚覺,叫道:“趙大哥!” 幾乎是同時,一百步之外,也傳來一聲壓抑著的呻`吟。然后,是長弓掉在草地上的聲音。 趙孟清緊緊咬著牙,叫道:“別管我,死不了,快去,快去!” 奉書揚起頭,見幾個“宋兵”已經跑過來接應,便朝他點點頭,轉身朝李恒的方向一步步走過去,頭腦中轟隆隆的作響,心里面好像要炸開一樣。 這是她頭一次看到李恒倒在地上的樣子。毒箭鉆進了甲胄的縫隙,把他的膝蓋打得粉碎,又從另一側穿了出來。他半跪在地上,左手狠命抓著身下的青草,連根拔起,將土地刨出了一個小坑,右手則緊緊握著佩刀刀柄,刀尖深深杵在泥里,一次次地試圖撐起自己身體,又一次次地失敗。他手背上青筋畢露,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他的喉嚨里發出格格的輕響,一雙淺色眼睛圓睜著,里面滿是痛苦和狂怒。 他身邊僅剩的幾個親兵,要么逃走,要么已經被亂箭射死。他距離如月江浮橋只有不到一里路,可是他此生之中,再也走不動一步了。 奉書突然有些怕,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陌生了。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窮此一生,竟然會有這么一次機會,居高臨下地看著李恒…… 他的小腿已經血rou模糊,流出來的血是黑色的,染污了他身下的泥土和青草。他終于放棄了站起來,翻身倒在地上,咬著牙,顫著手,用刀把箭桿斬斷,然后,握住箭頭,連著血rou,一點點地向外拔。最后,他從懷里掏出一方帕子,用力系在膝蓋上方,試圖止血。他的動作越來越慢,手腕抖動得越來越厲害,臉色越來越慘白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