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節
奉書也樂得享受幾天公主的待遇。她將那改好的嫁衣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覺得不甚滿意,隨手拍拍安姿公主的肩膀,三分漢話,三分越南話,三分比劃,說道:“這里,衣襟內側,給我加一個小口袋,要收口的,裝進去的繡花針不能掉出來。還有大腿那里,給我縫個夾層,不能太厚,不能妨礙我跑路?!?/br> 她自己的繡工早已拋荒多時,而安姿公主居然是個頂尖的繡娘,讓她覺得不使喚一下簡直是浪費。 安姿公主便聽話地捧起衣裳,低下頭,認認真真地飛針走線起來,隔一會兒就抬頭看看奉書的臉色,見她滿意了,才繼續下針。 奉書抓過一把貓食,一邊喂著暹羅貓,一邊在腦海中排演著各種殺人的方法。忽然,聽到安姿公主細聲開口說道:“謝謝你?!?/br> 這句話奉書倒能聽懂,可若是要得體地回答,可就是強人所難了。她干脆笑笑,用漢話道:“我也是為我自己著想。要是不幫忙,等你們身死國滅,我難道就能逃得過?就算你家興道王真的把你送過去,脫歡高興了,可李恒難道能任由他撤兵?等他厭了你,遲早會再開戰。你們皇帝就算要再現生幾個公主,也來不及啊?!?/br> 平心而論,這話有些冒犯了。但奉書知道安姿公主也聽不懂,還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下去,“我這一去呢,雖然有些冒險,但至少是個一了百了的法子。只是這樣未免便宜了李恒。蒙古若是撤回了中原,我就不太好找他的麻煩了……唉,你知不知道,我像你這么大時,就已經立誓要親手殺他了?” 知道面前的公主聽不懂自己所言,她反倒放心了,有些一直壓抑在心里的話,也不知不覺說出來了。她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年齡相近的小姑娘絮過話了。 “況且,你這樣討人喜歡的丫頭,我實在看不得你就這樣嫁人……哼,連嫁人都算不上……不過是當做禮物送給男人,做他的玩意兒罷了……我,哼,我最看不得這個……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嫁人是個什么光景?在我們中國,那要辦得風風光光,可熱鬧了……喂,你心里有沒有喜歡的人?你趕緊去求你的皇帝哥哥,把你嫁給他算了,懂不懂?萬一以后再遇上這種事,也不會第一個被選上……” 看著安姿公主那純凈無瑕的眼神,奉書覺得她大概還完全不懂什么叫喜歡一個人。她覺得必須要提點一下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了。 “你多大?十三?十四?長這么大了,怎么連這種事都沒想過?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 她忽然說不下去了,把手上的貓食一拋,那暹羅貓大聲叫喚,表示不滿。 她嘆了口氣,“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比你傻多了,只是當時我還不知道……你心里沒人,挺好的……算起來,你還得謝謝他呢……要是沒有他教我這些本事,今天也沒人替你做這個王昭君……” 她突然抑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只是我不知道,他這幾年都在哪兒,過得怎么樣……他的傷,好沒好全……沒人照顧,他會不會生病……是了,他也許早就……娶妻……孩兒都有了……他也許早就把我忘了……不、不,你說他、他會不會讓蒙古人害死……” 安姿公主見她突然哭了,趕緊停了針線,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去拉奉書的胳膊。白凈的皮rou上面,已經被奉書自己掐出了好幾道紅印兒。 安姿公主嚇壞了,朝外面喚了兩聲。 過了片刻,帳子外面傳來趙孟清的聲音,“蚊子,怎么哭了?是不是還是不愿意去?我們可以再想辦法……” 奉書仰身躺在一張軟墊上,很快收住了眼淚,淡淡道:“沒事,針扎到手了?!?/br> 反正趙孟清也看不到帳內到底是誰在做針線。他靜了片刻,安慰了兩句,算是接受了這個說法,接著道:“蚊子,南方傳來消息,有幾個寨子剛剛宣誓效忠上皇,已經派出了他們的民兵增援,我得去接應檢閱。我回來之前,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找不到通譯時,就用這個?!闭f畢,讓婢女把一疊裝訂好的紙遞了進來。 奉書隨手接過,答應了。隨即聽到趙孟清匆匆走遠了。 她翻開那疊紙一看,只見上面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寫了幾十句話,都是簡單的各樣吩咐,譬如要飲水、要開飯、要添衣、要紙筆、要何種顏色的布匹和絲線、要見興道王,如此種種,另外還有各樣基本的日常對話,每句話下面都注明了越南話的發音。 奉書看得呆了,翻過幾遍,才嘆道:“他想得真周到?!?/br> 安姿公主坐回她的那個角落里,靜靜地看著奉書,忽然指著那本越南話寶典,臉一紅,嘻嘻一笑,又朝外面努了努嘴。 奉書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微一臉紅,哼了一聲,道:“丫頭片子,臊我呢?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當我看不出來嗎?我……我……我比你經驗豐富!” 她怎么會看不出來呢?他在越南安身多年,大約很久都沒見過同胞漢人女孩子了。對他來說,她就是那個永遠回不去的家鄉。自從趙孟清認出她就是當年的蚊子的那一刻起,他對她就比對他手下的任何一個士兵都要好。他關心她的那種眼神,和她當年關心另一個人的眼神大同小異。 趙孟清實在比那一個人要單純得多,好懂得多。 奉書將暹羅貓抱回懷里,一下下捋著它光亮的毛,慢慢問它:“你說我是裝不知道呢,還是……你說,趙家大哥是不是挺好的?出身也好,樣貌也好,脾氣也好,有本事,有骨氣,心細,而且只比我大一點點……這里窮鄉僻壤,異國他鄉,若是沒他照拂,我可就是個睜眼瞎,是不是?他還沒娶親,是不是?” 身邊傳來一聲清脆的笑,“趙孟清,還沒娶……娶親呢?!?/br> 奉書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隨即“啊”的一聲大叫,像屁股著火一樣跳起來,腦袋磕到了帳篷頂兒,驚起外面一簇飛鳥,懷里的黑貓直接被甩到了另一邊。 那聲音明明白白說的是漢話。一開始她還以為是那黑貓成精了,真的在回答她的問題??墒窃僖晦D頭,說話的分明是那個靦靦腆腆的小公主! 她的臉燒起來了,全身一陣一陣的麻,舌頭仿佛不聽使喚,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懂漢話?” 安姿公主眨巴眨巴眼,一臉無辜的神情,伸出右手,捏起細細的拇指和食指,用一種奇特的腔調,慢慢說道:“學——過,一點——點,不能——快?!?/br> 奉書有如雕塑一般立在那里,全身火燙,腦袋里嗡嗡轟轟的,半天才想起來問:“那我、我剛才說的那些,你……你聽懂多少?” 安姿公主狡黠地一笑,搖搖頭,擺擺手,示意自己一個字也沒聽懂。奉書氣得一咬牙,“鬼丫頭,臭丫頭,倒是我小看你了!” 可安姿公主隨即跑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搖呀搖的,她就生不起氣來了。 安姿公主神情肅穆,從自己手腕上褪下一個鑲滿寶石的金鐲子,慢慢給奉書戴上,又說:“小心——很小心——很多小心——死,不能——” 奉書輕輕將她擁在懷里,微微一笑,仿佛是在替另一個人回答:“那當然。不能讓趙家大哥傷心啊?!?/br> 她說的是漢話。安姿公主在她耳邊鸚鵡學舌,笑道:“不能讓趙家大哥傷心啊?!?/br> 第185章 0142 奉書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洗澡了。她全身浸泡在一個她見過的最大的浴桶里,百無聊賴地撩著水面上的泡泡。桶里的水溫正合適,稍有涼意,就有幾個健壯的女婢從外面端來熱水續上。那熱水一直在外面的鍋里燒著,鍋子下面燃的,是幾十個越兵從林中合力砍來的木柴。 她想到安姿公主從小到大,每隔幾天就享受一次這樣的待遇,不禁有些羨慕。她又忽然想到,如果大宋不亡,自己一直太太平平地做著相府小姐,自己的生活說不定也是這樣的。說不定,也會成長為安姿公主這樣的女孩子。 但沒人能回到過去。她還是更喜歡現在的自己。健康,強壯,一身的本事,一肚子的主意,一顆外面裹著硬殼,里面卻盛滿了柔軟回憶的心。 兩個女婢在替她輕柔地搓著背,一面嘰嘰喳喳地笑著聊天。奉書勉強能聽出來,她們似乎在稱贊自己的皮膚白,臉蛋嫩,和那天被俘時的可怕樣子判若兩人,姿色簡直能比得上她們家的公主了,蒙古韃子見了,絕對不會起什么疑心。 然后出浴,全身上下被擦上了珍貴的百合香粉,讓皮膚變得更加幼細白皙。幾個婢女看到她肩窩上那道淡淡的傷疤,微微吃驚,在那里抹了格外多的香粉,那傷疤卻始終遮不住。 最后,身上被抹上了柑橘花香油,幾處隱秘的部位擦得尤其多。奉書紅著臉制止,服侍她的婢女卻連比帶劃地說,全越上下的新娘子都是這樣的,要是不擦,反倒不自然了。 繡著繁復花紋的絲綢衣衫被一圈圈套在身上。奉書本來的素色衣物被胡亂堆在地上。說來也真巧,父親已經去世二十七個月了,今天正是除孝的日子。奉書覺得這是天意。當她看到鏡中那個嚴妝紅裙的少女時,一時間恍惚不知所以,有些認不出她是誰。 她把自己的兩樣護身符——蝎子的瓷瓶和李恒的扳指——栓在中衣最內側,又摸摸層層衣物中藏著的一把繡花針,心中略定。 她早就不習慣大家閨秀的那種盈盈碎步,也好久沒穿過那種束得緊緊的小繡鞋,在帳子里試探著走了幾圈,被長裙絆倒了好幾次,這才勉強找到了感覺。周圍婢子都捂著嘴笑。 等她裊裊婷婷地走出帳子的時候,外面的所有人都明顯驚艷了一下子,包括趙孟清,包括安姿公主,包括陳國峻。幾個越南將官不由自主地彎了彎膝蓋,猶豫著要不要行禮,大約是把她當成了另一個公主。 倒是奉書有些緊張,輕聲問趙孟清:“我……哪天去……去元營?”她刻意不用“出嫁”這樣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