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節
“是?!?/br> “你……你不是在惠州……” “早離開了!” “那你這幾年都在哪兒?你怎么會來這兒……你來做什么……你從哪兒學來的這些殺人的本事?” 奉書忽然焦躁起來,冷冷道:“你這是審我呢?” 說著大步邁出,卻忽然讓壁虎一把拽了回來。只聽他低聲道:“別亂走,會沒命的?!?/br> 奉書突然明白了,自己正在“七日瘴”的空隙中穿行,心里面不自覺地亂跳,想起了此前元兵中的各樣傳說:某個斥候小隊被派去探查穿過瘴氣的路線,結果一個人也沒有回來;某千夫長的隊伍在叢林里迷了路,突然間陰風大作,一陣漆黑的霧氣襲來,等到陽光重現,隊伍里一半的人已經皮銷骨爛地死在了原地,可是近在咫尺的另一半人卻完好無損;脫歡的一個親隨不信邪,全副武裝,在瘴氣里穿行了一圈,回來之后,四處夸耀。脫歡因他穩定軍心,賞了他一大壇美酒??墒遣欢嗖簧倨咛熘?,那個親隨卻被發現暴斃在了帳子里,口中還有沒咽下的酒液。 她不敢再多說話,乖乖地跟著前面人的腳步行進。 兜兜轉轉,似乎一路都在下行,腳下是濕泥、敗葉、小溪、動物尸體,最后是生滿苔蘚的巖石。周圍有時是嘈雜的蟲鳴鳥叫,有時卻寂靜得仿佛墳場一般??諝鈩t越來越潮濕,奉書沒過多久就汗如雨下,浸進身周的粗麻繩里,好像針扎般疼。呼吸漸漸不濟,腿上就像灌了鉛一樣。 最后,她被推進一排朝下的階梯上。周圍人聲漸喧,伴隨著嗡嗡的回音,腳步紛雜,不知有多少人在來回奔波。她感到有人解開了自己的綁縛,手上卻隨即被銬了一串冰冷的鐵鏈子,把她栓在了原地。 突然,眼前的黑布被撩去了。奉書立刻閉緊眼瞼,卻沒看到預料中的、刺眼的陽光。 她睜開眼,呆了。自己竟然身處一個巨大的洞xue之中。上都皇宮里最龐大的宮殿,此時也都相形見絀。洞xue正中是幾座高聳的鐘乳石柱,周身重重疊疊覆蓋著蕨類、棕櫚和爬藤。洞壁布滿泥濘,水流匯集成小溪,潺潺從她腳下流過。形態各異的石筍遍布其中,好像一個個沉默的巨人。 一道光柱猶如瀑布般注入洞xue,投射出著璀璨的礦石的微光。 幾千個越兵正生氣勃勃地排隊矗立。干燥的平地上整齊地堆放著兵器、甲胄。幾件明顯是蒙古式樣的刀槍、盔甲被胡亂堆放在石筍下面。 奉書又是敬畏,又是害怕,只覺得天底下最不可思議之事莫過如此,口中有千百句話想要問出來,然而看著眼前那個猶帶稚氣的臉,想起小時候大家一起吃苦、流浪、打彈弓,只覺得恍若隔世,突然忍不住嘿嘿嘿地連聲傻笑起來:“壁虎哥,你、你怎么沒跟我說過……哈哈,你是越人,是不是?你……嘻嘻嘻……” 壁虎奇怪地看著她,眨眨眼睛,搖搖頭,突然也嘻嘻嘻的傻笑起來,那笑聲和小時候如出一轍。 兩個人就這么對著傻笑了好久,幾百幾千句沒問出來的話,都化作笑聲飄走了。周圍經過的越兵奇怪地看著他們,好像在看兩個演錯了戲的雜劇藝人。 奉書再也忍不住,一頭扎進他懷里,抱住他的腰,邊笑邊流淚:“真好玩,真好玩……” 忽然她余光看到一隊士兵匆匆奔來,七嘴八舌地叫道:“老大,萬劫那邊回話了!要調咱們的兵力!”“下一步怎么辦?” 是漢話!奉書回頭一看,不覺淚流滿面,只覺得宛在夢中。 獸帶、黑履、紅笠帽、鐵網裙,雖有破舊拼湊之嫌,然而都是不折不扣的故宋軍人的服色。這副打扮,奉書自從十歲以后,就再也沒見過。而現在,這些構成她無數回憶的故國衣冠,在萬里之外的異域土地上死而復生。 壁虎臉一紅,拍拍奉書肩膀,轉身大步上前,在為首的宋兵肩膀上重重一拍,笑道:“那就去!去萬劫!讓韃子們長長記性,咱們大宋的子弟兵還沒死光!” 一列宋兵齊聲叫了聲好。 奉書心神一震,不由自主地想撲到那些宋兵面前,剛走了兩步,就被手上的鐵鏈扯住了,疼得她皺了皺眉頭。 她茫茫然看了看壁虎,又看了看周圍,呆呆怔了許久,忽然叫道:“趙忠!你就是趙忠!” 就是那支讓李恒不斷頭疼的游擊隊的領袖。奉書第一次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就隱隱覺得那不像個越南名字。甚至,像一個假名。 壁虎被她突然的大喊嚇了一跳,然后咧開嘴笑了,神情有些小小的得意,說:“是……也不是?!?/br> 他告訴奉書,崖山之后,逃亡到這里的宋人成千上萬,和越人聯合組成了軍隊,隊伍里有十來個將官,分散在越南各地,對外聯絡時,都統一用“趙忠”的名字。 奉書恍然大悟。難怪,難怪“趙忠”那樣神出鬼沒,前一刻在紅河河畔,后一天又在升龍城外,然后又像長了翅膀一樣出現在歸化寨……將脫歡弄得頭昏腦漲。 “那你……你又是誰?” 壁虎猶豫片刻,脫下斗笠,走到奉書面前,正色一揖,說:“涿郡趙孟清,見過文姑娘?!鳖D了一頓,看了看奉書一身的蒙古軍裝,終于又忍不住,說道:“如果你現在還姓文的話……或者,你早就換了什么旁的名字?” 奉書喃喃道:“涿郡……趙孟清……你是……大宋宗室子弟,孟字輩,對不對?難怪……難怪你以前從來不提你的名字……” 趙孟清搖頭笑笑,簡略地說:“早就被不是什么皇親國戚了,靖康之變以后就沒封過爵位。十年前,家鄉被圍,守將降元,為了討好蒙古人,把我家的女眷都抓起來獻了上去,男丁都殺了,只逃出我一個?!?/br> 奉書點點頭,想安慰幾句,卻又覺得什么都不必說了。小時候那些早已塵封的記憶一點點出現,那時候不得解答的疑問,也一樣樣接上了榫頭。難怪他會騎馬,會武藝,還喜歡刻意用粗話來掩蓋他不同于布衣百姓的言談舉止。難怪他說,永遠也不會在韃子手底下做事,惠州容不下,他就去別處。 難怪他會出現在這里。蒙古的地盤一點點擴大,他也只好一點點向南遷徙,直到來到這個尚未受到侵略的異國。 可是當奉書想再問個清楚時,趙孟清卻被陳國峻召去了。她遠遠地看到,趙孟清見到陳國峻,只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晚輩對長輩的揖禮,并沒有像其他越南人那樣跪下參拜。 而她此時才看清,陳國峻除下了頭盔,卻只是留著齊肩短發,勉強扎成個髻子。她從沒見過這樣打扮的越人,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兩眼。 陳國峻在詢問著什么,口氣嚴厲,不時朝奉書瞟上幾眼。趙孟清不斷小聲回答。陳國峻的聲音卻越來越大。最后,趙孟清跑回到奉書面前,繃著一張臉。 他劈頭便問:“你是不是殺過大越的士兵?” 奉書知道自己決計瞞不過陳國峻的火眼金睛,狠下心,點點頭,老老實實地答道:“他們要去炸火藥庫,我不阻止,自己也沒得活?!?/br> 趙孟清沒想到她承認得這樣干脆,怔了一怔,嘆道:“蚊子,蚊子,真想不到你居然敢殺人……是蒙古人讓你做的?” 奉書渾身一冷,忙道:“不是!” 趙孟清搖搖頭,顯然不太相信她的話,“你怎么這么傻……你知不知道……” 奉書苦笑,一只手摳著石壁上的濕泥,慢慢說:“我知道,我全知道,我認栽。興道王要殺我,那是他的軍法,你是勸不住的。只是煩你和他說一下,請他以后好好打仗,誰都可以放過,就是別讓李恒活著回去,否則我做鬼也要讓他不得安生?!?/br> 趙孟清一驚,失聲叫道:“李恒?為什么?你、你到底是來干什么的?” 奉書明知自己眼下命在旦夕,卻還是忍不住笑他大驚小怪,微微側頭,用牙齒咬開衣襟,露出貼身穿的素服,說:“你還看不出來嗎?我是來報仇的?!?/br> 她花了好長時間,才說清了自己的計劃和所作所為。趙孟清雖然連連搖頭,可最后也不得不相信了。他應該還記得那個叫蚊子的小女孩是怎樣一點點把仇恨刻進心里的。 他一拍大腿,說:“我去告訴他們,你不是韃子,讓他們先把你放了再說?!闭f畢,把斗笠往地下一放,一溜煙地跑下石階,下到洞xue深處去了。 奉書嘆了口氣,絞著雙手,聽天由命。身邊不時有越兵匆匆走過,有不少人注意到她被鎖在角落里,看向她的目光要么鄙夷,要么痛恨,有人還朝她的方向吐唾沫。她一扭身躲了過去,心想:“哼,壁虎哥說我傻,我看他也不見得有多精明。明知道我這副打扮眼下是過街老鼠,卻把我孤零零留在這里,也不派個人保護一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