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節
為了確認這一點,她悄悄抬起頭,朝杜滸看了看。他的眼睛上還蒙著帕子,她微微松了口氣。 又僵了半天,她才敢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把帕子揭開來。 一看之下,不由得五雷轟頂。那帕子底下,杜滸慢慢睜開眼,看到自己,輕輕“啊”了一聲,目光中是驚詫、不解,隨后是尷尬。他微微動了動手臂,似乎是要把她推開。方才還輕輕緩緩的鼓點一下子急得不像話,一下下的敲著她的耳膜,震得她的臉蛋都微微起伏起來。 奉書“呀”的大叫了一聲,又窘又慚,不等他開口詢問,一把掀開被子,跳起身來,只想逃到門外去,可雙腳像被定住了一樣,死活挪不動一步。忽然又發覺自己還是盯著他的臉,連忙又收回目光,卻不知該往哪兒看,雙手也不知往哪兒放,頭腦里一片空白,只想:“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 似乎是過了好久好久,又似乎只是彈指一瞬,她聽到杜滸在喚她:“奉兒?” 她這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道:“師父,我……我昨天太累了,也不知道怎么就睡了……我……我……你醒了,真好……那個,對不起……” 她想編一句謊話,可是當此情境之下,莫說假話,就連真話也說不利落。更何況她是當場被抓住的,那樣親密的姿勢……就算再給她三天三夜,只怕也無法編出一個自圓其說的解釋。 杜滸的神情一開始也有些不知所措,可馬上便恢復了鎮定。他極淡極淡地笑了笑,用目光安撫她,柔聲說:“這樣不好?!?/br> 奉書全身已經臊得火燒火燎,見他并沒有斥罵責備,慢慢找回了一點理智,連聲道:“是,是……我以后注意,再不敢了……” 話說出口,卻立刻悔得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她說“再不敢了”,言外之意,不正是表明自己一直都是有心沒膽嗎? 杜滸看了看四周,輕聲開口,把她從一片不知所云中解救了出來,“這是哪兒?我睡了多久?” 奉書見他神色如常,長出口氣,“今天是第三天……我也不知道這里是哪兒……總之是大都南邊……你、你不冷了吧?你需要什么……” 杜滸眼睛卻不瞧她,艱難地伸手,活動了一下手腕,摸了摸臉上,已經修整利落;又低頭,便看到身上腿上包好了繃帶,原先的衣服卻沒了大半,許多地方都露著。他微微一皺眉。 還不等他表態,奉書已經熱汗直下,心里后悔不迭。不是沒給脫衣裹傷過,但以前都是在他的命令指點下進行的。這次自己自作主張,他肯定會生氣…… 想開口解釋,說他的傷太重必須及時處理,卻又怕越描越黑,腦子里亂成一團。 但又鬼使神差地湊了過去。被子讓自己掀開了,里面的熱氣已經跑得差不多,他肯定冷。她把被子輕輕披在他肩膀上,又逃也似的走開了。 杜滸最終還是沒說什么,也沒問那蒙眼的帕子是怎么回事,微微閉眼休息了一陣,說:“好孩子,辛苦你了。我既然醒了,就死不了啦,你別擔心?!?/br> 奉書大喜,點點頭,說道:“我去燒熱水給你喝?!辈坏人饝?,一溜煙去了廚房,燒上了一鍋水,心中才慢慢平靜下來,想:“師父沒見怪,他只是以為我太累了……他平日里就是直心腸,把我當不懂事的小孩子,從來沒往這個方向想過……” 但又知道未免有點自欺欺人。他的年紀和閱歷擺在那里,就算再遲鈍,也不是沒常識。難道他能不知道,她這么出格的舉動,意味著什么? 心仍是砰砰跳得飛快,滿腦子都是方才窩在他懷里的那種奇異感覺。他肩頭的肌rou的力度,他胸腹間堅硬而流暢的線條,還有他壓在她身上的手臂的重量,無意中把她往懷里攏的那個動作……明知道不能再想,可一顆心仿佛在和頭腦作對,在那樣的想象里沉溺得越來越深。 直到聽到開水燒滾的聲音,她才猛然驚覺,輕輕“啊”了一聲,用力咬了咬嘴唇,這才回到了現實中。 她兌了一碗溫熱的水,捧回房里,跪在杜滸身邊,自然而然地托起他后背,一手摟著他他半坐起來,一手將碗端到他面前,說:“師父喝水?!倍艥G的身材本來比她寬大許多,她一只手哪里環得過來,說是摟,其實還是得靠肩膀把他頂起來。 杜滸轉頭看了看她,隨即微微側過頭去,問道:“這兩天,你一直是這樣給我吃東西?” 奉書臉一紅,道:“是啊。只不過你也沒吃喝進去多少?!钡擦膭儆跓o。要是杜滸這幾日滴水不沾,只怕早就脫水了,也根本別想醒來。 杜滸略微抬了抬手,自知捧不住那碗,也只好就著奉書的手,把水喝了,朝她點了點頭,說:“這兩天累壞了吧?快去休息,不用管我了?!?/br> 奉書覺得他有些往外推自己的意思,心中有些委屈,但還是乖乖聽話,爬到自己的鋪位上躺下,笑道:“我也覺得沒睡夠。那,師父有什么吩咐,隨時叫我?!?/br> 杜滸看了看她,卻道:“也不能總是讓你整日伺候。這家里的主人是誰?你多給人家點錢,請人家來幫忙就行?,F在就去問問?!?/br> 奉書始料未及,道:“這家的主人……”她知道薛氏既然拋頭露面地開店,必定不是扭扭捏捏的小媳婦,若是花大價錢雇她,她多半會高高興興地來伺候,可是…… 她小聲說:“可是這家主人是個女的,恐怕……這個……男女有別,師父不方便……”話沒說完,卻隱隱覺得不太對,趕緊住了口,這才想到,要是薛氏跟師父男女有別,照料起來不方便,那自己又算什么? 杜滸淡淡道:“那也總好過讓你一個小姑娘來。去吧!去問問?!?/br> 奉書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頭猶如被他狠揍了一拳,只想:“師父終究還是嫌我不乖,不要我照顧了!”但聽他的聲音雖輕,語氣卻是罕見的堅決,也只得委委屈屈地點點頭,站起身來,心中已經浮想聯翩,想到要讓薛氏給師父喂茶喂飯,換洗衣服,翻身蓋被,從早到晚守在他身邊,及至他傷勢稍好,扶他出去散步……只覺得心里像針扎一樣難受,還沒走出門,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她突然一跺腳,也不轉身,說:“你要讓旁人照顧,人家娘子還不一定愿意呢!” “那就讓她去村里雇個口風緊的小廝?!?/br> 心里似乎沒那么難受了,可她仍是固執地說:“口風再緊,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險。我昨天至少聽到三次哨馬來村里巡邏?!?/br> 杜滸沉默半晌,才道:“也是。那你去問問那位娘子吧。她不愿意,就算了?!?/br> 奉書不敢違拗,點點頭,心中盤算著,待會把師父的傷勢說得可怕些,薛氏膽小,肯定就不敢來幫忙了。 杜滸忽然又叫住她。她急忙停步。 他說:“去請主人家娘子把隔壁房間收拾出來。我只需要休息靜養,不必有人隨身在側了。你去隔壁睡,也好靜心休養。我需要時,自會喚你?!?/br> 奉書心頭干噎,又是羞愧,又是傷心,知道師父還在怪罪自己,一時間只想好言好語地求他原諒,一時間卻又有些生他的氣,踟躕了片刻,終究還是一句話沒說,徑自出門。 這天晚上她便搬到了隔壁,卻也睡得不好,忽而擔心師父喝水嗆著、起身時摔著,忽而又為早上的那件丑事羞愧無地,只想大聲喊上兩嗓子來發泄,忽而又思念起父親,淚流滿面,忽而又摸到懷里的鹿角扳指,想起李恒,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最后,又夢見了胡麻殿下。他向她挑戰,令她把那柄鑲金匕首還給他,說那是他皇爺爺賜的。 奉書驚醒過來,渾身冷汗,心道:“這是冤魂來找我了嗎?怎的李恒的扳指也鎮不???是了,胡麻殿下是李恒的主子,自然不怕?!边赣H的沉香木念珠,念了幾句佛,這才繼續安睡。 次日,她照料杜滸養傷,便格外恭謹守禮,兩人也就相安無事。只是他似乎還沒從文天祥逝世的打擊中恢復過來,一整天少言寡語,大部分時間都在房里休養,也不和奉書多說話。 奉書最終還是沒有把薛氏娘子請來幫忙。眼下師父受傷,許多事都要靠自己,她也就倔強地行使了一點點特權。她覺得只有這樣,他才能把自己當大人看。 可是她卻不敢問他到底是不是還怪他。杜滸對她一如往常,似乎把那件事忘了,言語上也淡淡的。她揣摩著他的意思,大約是想讓自己也忘掉。于是她也裝作忘記了,每天規規矩矩的,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她哪會真的忘記呢,每到夜里,就不自主的臉紅羞愧。給師父盛飯端水,手碰到他的手,便會不由自主的一顫,耳根子慢慢熱起來。她控制不住。似乎從那一夜起,有什么閥門被打開了。她只好轉過臉去,必要的接觸過后,就逃一般回到自己的房間。 有時候她好容易抑制住了,想安安靜靜的陪他待一會兒,杜滸卻趕她,不讓她在他那里多耽。 她說:“師父,你的傷,得換藥……” “我自己能來?!?/br> 她便聽話地離開了,在隔壁聽到杜滸艱難地起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好一陣不停。他那么重的傷,哪能真的說自己來就自己來。等奉書擔心得不得了,過去看的時候,他已經氣力不支,昏倒在地上了,原先的繃帶解開了,傷口包扎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