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節
那大胡子軍官如夢方醒,大叫道:“小心小蠻子!” 奉書立刻被五七人圍了起來。她看著眼前一道道閃閃發光的刀刃,不由得有些腿軟,手心全是冷汗。但她不怕。父親剛剛離開,是被蒙古人害死的。她此刻心中最不懼的就是死亡,全身的血液被復仇的火焰燒得沸騰。 她看到一柄馬刀朝自己當頭劈下,嘶聲叫道:“賊韃子,我跟你們拼了!”知道自己的力氣也許拼不過這些大漢,舉起匕首,作勢要擋,卻在與馬刀相碰的前一刻抽身后退,趁那兵砍空的當口,飛身躍到他身側,匕首照著他后心便刺。那兵反應也快,當即揮刀回擋。那馬刀砍上匕首的鋒刃,卻一下子斷成了兩截。那兵手中一輕握著一截斷刀,怔了一怔,奉書回手一削,那人的手腕和半截斷刀就一起掉到了地上。 胡麻殿下靴筒里的匕首,竟是一柄削金斷玉的利器。 可此時已有兩三柄刀同時刺向奉書的心口、小腹、面門。她大叫著給自己壯膽,背后卻突然一緊,讓杜滸抓到了身邊。他跨步擋在她前面。他的腿上流著血,步履蹣跚,喘息粗重。 奉書想也不想,將匕首塞進他手里,叫道:“師父,用這個!” 隨即她掏出那柄小解手刀,護住胸腹部位。但她馬上就發現,自己用不上這柄刀了。杜滸本已受傷,行動不便,又是赤手空拳,官兵卻個個手持兩三尺長的大刀,猶如手臂增長了一倍。相比之下,杜滸便大是吃虧。而眼下他利刃在手,本事如同長了好幾倍,叮叮幾聲,干脆利落地削下了五六個刀尖。奉書只聽得聲聲慘叫,四周的血腥味越來越濃。 突然幾個官兵齊聲驚呼:“長官,長官!” 那滿臉濃髯的軍官已經被匕首劃破肚腹,肥胖的身子撲在地上,□□著,卻一時未死。杜滸全身是血,也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方才的一番對戰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他身子晃了晃,慢慢地邁出一步,腳尖抵住那人額頭,一使力,那人的聲音就停了。 余下的五六個人情知不敵,無心戀戰,轉身便跑,抖抖索索的上馬,叫道:“快回去……快回去調兵!逆賊……”一面說,一面縱馬跑遠了。 奉書這才長出一口氣,看著滿地的死尸和鮮血,這才突然害怕起來,全身止不住的發抖,只想:“我又殺人了……也不知殺了多少……” 杜滸喘著粗氣,道:“好孩子,咱們得快走……”一句話沒說完,突然膝蓋一軟,翻滾著倒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染紅了地上的泥漿。他身上中了數刀,受的拳腳更是不計其數,一身衣服已經被血浸透了。 奉書驚叫道:“師父!”沖上去將他扶了起來,抓住他的手臂,肩膀頂住他胸膛,用盡全力,將他撐了起來,顫聲道:“咱們快走……我扶著你……快藏起來……” 杜滸的身體搖搖晃晃的,艱難地保持平衡。他聲音干啞,極低極低地道:“好孩子,我走不動啦。你自己藏起來……別管我……” 他眼中全是血絲。這幾日里竟是沒能合眼。先是在太子府附近尋找奉書,沒尋到,還和怯薛交過幾次手,然后又硬闖兵馬司,差點把命送在那里;今日又強撐著一番惡戰,便是鐵打的人,此刻也要倒下了。 奉書大叫道:“我不!我跟你一起逃!” 杜滸輕輕甩開她的手,“聽話……官兵馬上會卷土重來……你騎上他們的馬,能跑多遠,就跑多遠……至于我,我沒能救出丞相……要是再把你害了,一會兒到了陰世,也沒臉再見他……” “你不會死!我不許你死!你……要是不要命,我、我就跟著你不要命……” “別倔!” 奉書咬著嘴唇,輕輕將他放在地上,跨過幾具死尸,牽過兩匹官兵留下的馬。那馬倒也馴良,她用自己在草原上學來的馴馬的本事,讓一匹馬跪了下來。 她用力將杜滸半扶起來,說道:“上馬?!闭Z氣中帶了些命令的意味,“你不上馬,我就不上馬?!?/br> 杜滸深深看了她一眼,伸出一只滿是血污的手,輕輕抓住馬鬃,另一只手扳住馬鞍,用盡全力,直到手指的骨節變得青白。奉書使出吃奶的力氣,將他一點一點托了上去。他身上的傷口紛紛迸裂流血,但最后終于伏在了馬背上,幾乎是立刻就暈了過去,一只手垂到馬腹下面。那馬站立起來,聞到他身上鮮血的氣味,不安地甩了甩頭。 奉書牽過另一匹馬,剛要躍上,忽然又跑回幾步,還是沒忘在地上的死尸堆里馬馬虎虎地搜了一搜,摸出來幾十兩銀子,揣在懷里,然后飛身上馬,提著兩副韁繩,雙腿一挾,縱馬小跑起來。 她害怕杜滸摔下馬,不敢跑得太快。大都城郊雖然不少荒山野嶺,卻也并非全無人煙,大小道路交錯,路口不時橫著哨卡。她不敢走大路,揀小路只顧朝南猛趕。時值嚴冬,四周一片白霜枯草,馬匹鼻孔中不斷噴著白氣。她微微回頭,只見大都城的夯土城墻已經消失在一片茫茫白霧里。 這城墻上的城門她走過無數次。城墻下面的水門,她也鉆過一兩次。但她忽然覺得,也許自己這輩子不會再見到這段城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花花禮品店和未晏齋書畫拍賣行友情贊助本章~~奉丫頭表示一定會把師父救出來噠! 爹爹沒了,不能再失去他qaq 奉丫頭在慢慢挑起大梁,以前都是師父救她,今天救了師父,還是在這么艱難的情況下…作者希望她最終是能和師父平等的,大家覺得呢 不過大叔暫時還沒意識到這些…>< 第166章 0142 ·豈無兒女情,為君思汍瀾· 到了傍晚,馬匹腳力不繼,漸漸慢了下來。陰云壓頂,北風卷地,似乎又要下雪。奉書渾不知該往何處去,心中微慌,轉頭叫道:“師父……師父?” 杜滸還伏在馬上,但一動不動,依然昏迷。 奉書見遠處有幾間小屋,當即拍馬過去,只見中間一座磚房,隱隱透出亮光,門側掛出一個破爛的酒簾子,依稀是個客店。她闖進磚房一看,只見里面僅有一個婦人,正蹲在爐灶前面燒飯,見了她,大吃一驚,張口便要大呼。 奉書上前一把堵住她的嘴,小刀頂在她下巴上,惡狠狠地說:“這里還有沒有別人?” 那婦人嚇得容顏變色,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搖頭。 奉書道:“那好。從現在起,給我關門歇業,不許再放一個人進來。你要是敢聲張,引來官兵,別怪刀子不長眼睛?!币幻嬲f,一面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啪的拍在灶臺上,“這是房錢。倘若三日之后還是平安無事,再加十兩?!?/br> 她的語氣冷靜得讓她自己都有些驚訝。那婦人惶恐點頭,說:“是,是!” 奉書命那婦人幫忙,整出一個房間,鋪了兩個舒適鋪位,把杜滸弄下馬來,扶到房里臥好,取來兩床被子,蓋住他冰冷的身體。她又把兩匹官馬遠遠趕到曠野里,兩刀殺了,馬尸掇進一條河里,然后回轉來,像主人一樣發號施令,命那婦人燒了一鍋熱水,在屋里生了一盆炭火,又做了一頓晚飯。她拿出以前做相府小姐的姿態,使喚起人來毫不含糊。 那婦人甚是膽小,被她先是威逼,又是利誘,早就對她言聽計從。奉書稍加盤問,得知她姓薛,是個寡婦,孤身一人在此開個村野小店,勉強糊口。奉書心道:“如此甚好。她無依無靠,必然不敢去出首惹事?!?/br> 等到熱水燒好了,她盛了一碗,端到杜滸身邊。但見他面如白紙,呼吸微弱,連胸口都看不出起伏。 奉書對薛氏道:“村子里有沒有大夫?去贖些最好的內外傷藥來,只說你自己摔傷了,要用,不許提到我倆?!?/br> 等薛氏出門,奉書立刻站了起來,給自己舀了碗熱水喝了,又探頭出門,將四周環境觀察了一番,確認安全無恙,又回到屋里,把薛氏的幾間房子查看了一遍。最后,又盛了飯,一筷子一筷子地塞進自己嘴里,吃了一碗,又添了一碗。盡管她并不餓。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做這些,只覺得不能閑下來。一旦閑下來,就會垮掉。 旋即薛氏回來,果然帶來了些尋常的跌打傷藥。奉書把她遣了出去,一點點揭開杜滸的衣裳,那布料被血粘在皮膚上,讓他在昏迷中也不斷的皺眉。奉書丟掉他的破衣,又是心疼,有有些臉紅,找來一床粗被子給他蓋上,擰一塊熱毛巾,伸進去慢慢擦干凈他身上的血污,把他身上幾處明顯的傷口都包扎了。他傷在肩背較多,腿上也有,但畢竟不及當年在惠州牢里那樣慘烈,奉書便也不害怕。輕輕按按周圍,還好骨頭沒事。 只是他似乎還受了些內傷,奉書也不知該如何處置,只得先將幾顆理氣和中的丸藥用熱水化開,托著他后腦,慢慢喂他喝下去。他喝一口,吐半口,不一會兒,碗里就全是淡紅的血色。 手指觸到他的皮膚,比平時都要涼。奉書把炭盆推近了些,攥著他的指尖,給他呵氣。小手包著大手,白色的水霧彌漫在她臉蛋前面。自己出了汗,他卻毫無反應。 奉書怔怔地看著他沒有知覺的蒼白面孔,心中突然跳出一個念頭:“他要是醒不過來,我怎么辦?他要是不醒來,我就,我就……” 她用力咬自己的嘴唇,驅散這個想法。放下碗,慢慢站起身來。白天的一幕幕在眼前重現,忽然一陣暈眩。 她一日之中橫遭大變,喪父、遇襲、力戰、逃脫,一直沒有哭過。而現在,努力維護了一天的堅強終于碎了。她面朝北方跪下,心頭梗住,頭腦里空空洞洞的,好像窗外那沒有燈光的漫漫長夜。 父親的音容笑貌,他的一舉一動,他對自己所有的言傳身教,溫柔的、嚴厲的、無奈的、贊許的……許許多多兒時的小事,她本以為自己早就忘了的,此時都歷歷在目,將她的一顆心鞭笞得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