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
杜滸的聲音忽然又冷漠起來,箍住她手臂,不讓她動,“就是要下重手,否則你怎么長記性?”說著幾下扯開她衣領,瑩白的肩膀露出來,肩頭汩汩流著鮮紅的血。 她肌膚覺得一涼,“呀”了一聲,臉上一熱,扭身躲了一躲。她畢竟已經十三歲了,知道怕羞了。 杜滸反倒不耐煩,手上停了一停,“自己來?” 自己決計沒這個力氣。奉書感覺傷口已經開始腫起來了,只好訕訕地搖搖頭。反正他是師父,看一看自己肩膀,也沒關系。比這更狼狽的樣子,他也見過。 杜滸輕輕擦掉她肌膚上的血,讓她靠在自己胸前,雙手環在她兩側,拔掉酒葫蘆的塞子,倒了些酒在手帕上,按上了她的傷口。奉書死死咬住嘴唇,咽回一聲尖叫。傷口好深,酒液滲進了身體深處,活活地炙著她肩窩的rou,好像點燃了一條引線,劈開身體,一路燒灼到她的腳心。她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若不是被他緊緊裹著,簡直要在地上打起滾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冷汗濕透了衣領,肩頭逐漸清涼起來,被撒上了藥粉,血終于止住了。杜滸撕下一條干凈的麻布,環著她的肩膀,重重包好。 他一邊動作,一邊問:“想沒想到我會對你這樣?” 她好容易消的氣又給他勾了起來,恨恨地道:“沒有?!?/br> “為什么?” “因為……”她反倒答不出來了。因為他是師父,雖然不時對她橫眉冷對,可從來都是照顧她的。他雖然總是威脅要揍她,但他從沒有在訓練之外的場合把她弄痛過哪怕一點點。奉書覺得自己雖然年紀小,但這點是非好歹還是分得清的。 最后她說:“我本來……”猶豫了片刻,還是把“我本來以為”這幾個字咽了下去,直接說了后半句:“你和我爹爹一樣,都是好人?!?/br> 杜滸冷冷道:“那我現在告訴你。這世上除了你親生爹娘,沒有人會無理由地永遠對你好,都隨時有可能對你不利。除了你親生爹娘,你對任何人,都不能失了防人之心?!彼每噹?,用一根手指點點她的后背,把她轉過身來,緊盯著她的雙眼,“包括你師父?!?/br> 奉書大驚失色,只是搖頭。師父怎么會對自己不利?他這話若是早一刻說出來,她定是會嗤之以鼻的。但眼下肩頭的傷口還痛徹心扉,那一瞬間的絕望還歷歷在目,她想反駁,卻沒了底氣。 可是她的腦海中閃過一連串別的面孔。二叔、阿永、蝎子、壁虎、小耗子……他們難道也會…… 她徹底迷惑了。 杜滸又說:“你過去福大命大,遇到了些好人,沒有真的讓人害死,可是以后不見得一直有好運氣,懂不懂?就算以后有人對你再好,'防人之心'這四個字,永遠不許忘,知不知道?也許你遇到的九十九個人都可以全心信任,但誰也不能保證第一百個就不會背后捅你刀子??赡愕男∶鼌s只有一條,小心些總不是壞事,清不清楚?” 奉書似乎有些明白了,可又有些不明白,小聲說:“可是……可是如果真有人要害我……假如……假如你真要殺我……我就算防,也防不住……” “非要等到最后一刻嗎?我奪你匕首的時候,怎么就乖乖給了?把你往無人處帶的時候,怎么不留心眼?我手里的刀刃就在你眼前晃來晃去,你居然還睡得著?知道我要殺你,為什么拖泥帶水的只知道討饒,浪費了六次還手的機會?”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而當他準備對她下刀子的時候,她還腆著肚皮,在他懷里拱呢。 奉書又驚又怒,又恐懼,忽然又找回了些往日的倔強,抽回手,囔著鼻子道:“你叫我時刻防著別人,那么你這番話,也未必可信?!?/br> 杜滸神色中閃過一瞬間的失落,隨后又回復淡然。小丫頭從來都是黏著他、需要他,全心全意的信賴他。而現在呢?出生入死建立下的情誼,被那一刀,不知斷送了多少。利用她對他的信任,給她上了一課。 但又是非上不可的一課。不愧疚是不可能的,卻不能讓她察覺到,否則還怎么讓她記得??? 況且那一點點的難過,也很容易藏起來。拿出過去在戰場上的那副鐵石心腸,就什么都不重要了。過了這么久的太平日子,天天捧著個軟糯糯的小丫頭,幾乎忘了心硬是什么滋味。所幸那滋味還沒忘,現在又找回來了。 于是他點點頭,表示同意她的說法,冷冷地道:“信誰、信什么,以后你要慢慢學會自己去判斷。好好記著你剛才害怕的感覺,那就是讓人背叛算計的滋味。沒事時,多想一想?!?/br> 站起身來,又朝她伸出一只手,“累了吧?天快亮了,回去歇吧。今晚沒別的事了?!?/br> 奉書哼了一聲,再不碰他,自己扶著一棵樹樁站了起來。肩頭還在辣辣地痛,她決定永遠不原諒他這件事。 但隨即又看到杜滸的手腕上兩排深深的牙印,鮮血淋漓的還沒包扎,心中又不忍起來。劫后余生,片刻之前的那份暴戾和絕望的感覺已經消失了。她報復也算報復過了,若不是被逼到生死關頭,她怎么敢狠下心去,像瘋狗一樣撕咬一個血rou之軀? 杜滸見她盯著自己手腕上看,似乎這才注意到被她咬傷的地方,伸手在泉水里洗了洗,微微皺眉。 她忍不住問:“你不疼?” “不疼。留著這傷,也算是給我自己提個醒。以前倒沒有敵人對我用過這招?!?/br> 月亮終于隱到了西方群山之后。杜滸將匕首撿回來,埋回原處,帶著奉書走走歇歇,等天亮之時,隨著趕早進城的人群,穿過肅清門,回到了太平藥鋪。徐伯和小六已經在收拾鋪面了。見了他倆,笑瞇瞇地問:“昨天在朋友家玩得還開心?” 杜滸笑著點頭。 他讓奉書上床睡覺,自己用冷水洗了把臉,將手腕傷處略略一包,便即出城上工。 而奉書呆呆地看著天花板。昨夜的一切都好像上輩子發生的事一樣,又是虛幻,又是遙遠。鐘樓、月色、萬家燈火、虎符、海子、河渠、匕首…… 第一課,狠心。第二課,耐心。第三課,防人之心。 112|0102 ·巧梳手欲冰,小顰為寒怯· 過了十來天,奉書的肩傷才消腫,她才能勉強抬起左臂來。等到傷處結痂收口,開始麻麻癢癢的時候,已經過了一個來月。她有時偷偷解開繃帶看,只見紅彤彤的一片,好像盤踞了一條蛇。她知道這疤大約永遠也下不去了。 頭幾天,她不跟杜滸說話,假裝看不見他。杜滸變著花樣給她帶好吃的,她不碰。杜滸晚上給她講他在督府軍中時的軼事,她捂住耳朵不聽??勺笫痔Р黄饋?,左耳朵捂不上,只好還是聽了。聽到難過、高興的地方,也只好跟著哭哭笑笑。 又過了十來天,她才慢慢消了氣,開始吃他帶的東西,聽他的話,慢慢給自己按摩左臂的血脈,讓傷口好得快些。 她覺得自己挺不爭氣的。本來信誓旦旦的要一輩子不再理他,可傷口不疼了,心里的恨也就隨之淡了。這大約就是好了瘡疤忘了痛吧。杜滸有一點說對了,她本來就是個心軟的姑娘。 只是再也不肯像小尾巴一樣粘著他了,也不愿意再向他討摟討抱,他離得近了,就故意躲。杜滸讓她不能失了防人之心。她要是表現得像是把這事忘了,天曉得他會不會再提醒她一次。 她悄悄用木炭在地上畫格子,右邊一欄寫著“好”,一件件的記上師父待自己好的事項;左邊一欄寫著“壞”,一筆一劃地記著他把自己弄哭的每一件事。有些事記不清了,便算半件。 一筆賬算下來,發現“好”比“壞”還多那么一點兒。而且她還故意把“壞”那一欄里的字寫得很大。 這不合理啊。她絞盡腦汁,想再添上一兩件壞事。忽然聽到杜滸的腳步聲走過來。她趕緊跳起來,用腳尖把地上的字跡胡亂擦了一擦,假裝在玩跳格子。 可杜滸是何等的眼力,還是看見了那幾行殘缺不全的“給我買好吃的”、“下棋輸給我”、“朝我吼”,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冷笑道:“這是在記黑賬呢?” 奉書羞得耳根通紅,此時要把那些字再抹掉也晚了,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師父,咱們到外面去。昨天你教的那些,我還有點不太明白?!币贿呎f,一邊推他腰,不由他不出去。 杜滸自然不會跟她計較這些,卻還是忍不住說:“趕明兒我也該給你記記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