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不一會兒,那跑出去的家丁和官差就挾著那兩個半大男孩,風風火火地回來了。那大胖子家丁沖上去上下一摸,就從他們身上摸出了好幾個大大小小的錢袋子,一連串扔在地上。那兩個小廝面如土色,連連磕頭討饒。 奉書冤情昭雪,揚起頭,朝那大胖子哼了一聲,說:“怎么樣?” 那大胖子家丁顯然不會對一個小孩子承認錯誤,朝她惡狠狠地一瞪,說:“誰讓你一直在旁邊晃來晃去的討嫌!”那語氣好像她還欠了他似的。 那個身為翻譯的花白胡子老頭走過來,對幾個人嘻嘻笑道:“好啦,馬大人說了,誤會一場,都沒事了。抓到的小偷他自會讓人處置,你們都散了吧?!?/br> 那幾個家丁找回了老爺的錢袋,各自歡天喜地,還不忘對那馬大人連聲稱謝,一個個轉身就走。 奉書心里卻是不忿,待那大胖子走到自己跟前的時候,伸腳就是一絆。地上的積雪剛剛結成硬冰,那大胖子腳下打滑,重重的摔了個嘴啃泥,破口大罵起來。 他起身后,揚起拳頭就想揍她,讓她一下子閃過去了。再追時,幾個官差連聲呵斥,讓他別再在這丟人現眼,把他趕走了。 奉書朝著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吁了口氣,自己也想趕緊走。 卻忽然被那花白胡子叫住了:“喂,小孩兒,先別走!” 奉書一怔,回頭一看,那馬大人正握著胸前的十字雕像,笑瞇瞇地朝她招手呢。 他越是笑,和他胸前那個愁眉苦臉的男人雕像越是對比強烈,越是顯得詭異。奉書有些害怕,但他是色目人,又是長官,想了想不敢得罪,也只好收回腳步,蹭了回去。 那個花白胡子通譯坐在一張板車上,向她傳達了那馬大人的意思:“小鬼,聽你說話,像是南人?” “南人?”奉書想了一想,才理解他的意思,點點頭,說:“我是南方來的?!焙鋈挥值溃骸袄喜?,你有沒有看到我……叔父,他……”指了指旁邊一個回回,“他大約有那么高,穿一身灰衣……” 花白胡子瞇著眼打量著她,說:“沒見過。你們住哪?” 奉書往那夯土城墻一指,“住城里啊。我爹娘家人,都住里面?!?/br> 的確,父母就和她隔著那一道城墻,這么說,也不算撒謊。 花白胡子忽然哈哈大笑,直把奉書笑得心驚rou跳,半天才道:“小猴子,你吹牛呢?那大都新城里住的,要么是皇親國戚,要么有一官半職,其余都是伺候這些大人物的工匠商販,你這樣的老百姓,哪能隨隨便便的說住進去就住進去?老實跟我說,是不是無家可歸?” 奉書心中一涼,忙道:“這……我……我不是……” 花白胡子將她打量一番,嘿嘿一笑,道:“像你這種沒處去的蠻子流民,大都城外多了去了,性命如草芥一般,每天都得都死上幾個,沒人過問!老伯好心勸你一句,這兒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從哪兒來的,還是快快回去罷!要不然,讓人當成小偷乞丐,隔兩天揍上一頓,可不好受!” 奉書知道他這番話是好心。她也何嘗不想回家。眼前這個陌生的城市處處透著古怪,比她夢到的還要荒誕奇詭,她一刻也不想多耽??墒撬齾s一定要在這里耽下去。再說,家又在哪兒呢? 此時那馬大人催促了兩句,大概是讓那花白胡子趕緊說正事?;ò缀討艘痪?,這才笑道:“馬大人瞧你也是個伶俐的孩子,人小鬼大,眼力也不錯。正好他身邊缺個小廝服侍,看在咱們同胞的份上,老伯向他求個情,收了你如何?你在他手下做事,就算是南方蠻子,也沒人會來抓你啦?!?/br> “馬大人?”奉書忍不住朝那個掛了十字雕像的色目長官看過去,“他是什么官兒?”她本以為所有色目人都是長官,但今天看到了這幾百幾千個色目人聚集在一起,大多數卻還是商販或平民。 那馬大人拍著胸脯說了兩句。那花白胡子誠誠懇懇地譯道:“自然是個大官兒,跟了他,包你吃香喝辣,嘿嘿!”忽然嘻嘻一笑,又壓低聲音,擠眉弄眼地道:“你想聽實話嗎?嘿嘿,其實啊,大汗只不過派他做個管市場的小吏,連個芝麻粒兒大的小官都算不上,他卻還以為自己是個大官哩,每天出城,頭發上都要抹油,干活干得一絲不茍,還要雇兩個通譯,還要雇小廝服侍,說這樣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奉書見他公然揭自己主人的短,不禁撲哧一笑,“小聲些,小心讓你的東家聽見?!?/br> 花白胡子卻道:“不妨,不妨!這小子是從什么威尼斯來的,也不懂漢話,只會說波斯話,再讓我譯成漢話,這才能和中國人交談。他沒見過世面,剛來大都時,看到個琉璃瓦都以為是金子,這就賴著不愿意走了,好說歹說,求著大汗給了他活兒干,好在這里長住下去……”他邊說邊笑,顯然這些促狹話已經憋在心里很久了,苦于沒有同胞聽他傾訴。 那馬大人卻只道他是在給自己夸口,笑瞇瞇的聽得正認真。 奉書卻從這話里聽出些別的希望:“只要給大汗干活,就能在大都長???” “嘿嘿,那是他們色目人的待遇,你可休想嘍?!?/br> 奉書朝那馬大人又看了兩眼,不禁有些嫉妒。他胸前那個男人雕像晃來晃去,耷拉著腦袋,好像也在替她感到失望。 她咬著手指頭思考。大都城這么大,光城外的市場就如此熱鬧,眼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不知還有沒有可能再找到師父。萬一一時半會找不到,可必須要有個安身之處。否則天天在這里流竄,就算讓他找到了,也多半找到個死徒弟。 “那好,老伯,要是我去做小廝,能住在哪兒?都需要做什么活計?” 花白胡子照實翻譯了馬大人的話:“不多,不多,累不著你!不外乎每天端茶送水,服侍起居,陪他來市場,去菩薩廟……”說著說著,卻話鋒一轉,神神秘秘地說:“可是看在同胞的份上,老伯必須提醒你一句,做他的小廝有風險,答應須謹慎!” 奉書睜大眼睛,問:“怎么了?” 花白胡子朝那馬大人努努嘴:“你當色目人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他胸前掛的那玩意兒是什么?” 奉書搖搖頭。 花白胡子低低一笑,語氣又緊張,又有些得意,仿佛掌握著什么天大的秘密,“那是他們西方人拜的菩薩!我家大人每隔七天,就要去他們的菩薩廟里,你猜去做什么?” 奉書聽他語氣緊張,也不由得好奇起來:“去做什么?拜他們的菩薩唄?!彪m然那菩薩長得怪模怪樣的,一副受苦受難的表情,一點也沒有普度眾生的面相。 花白胡子聲音更低,食指豎在唇邊,嘿嘿笑道:“猜錯了!他們這個教,是出了名的——吃人rou,喝人血!” 第82章 封侯未必勝瓜圃,咫尺長安不得睹 花白胡子聲音更低,食指豎在唇邊,嘿嘿笑道:“猜錯了!他們這個教,是出了名的——吃人rou,喝人血!” 奉書全身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只聽花白胡子說:“聽說他們廟里頭的住持,每隔七天,就把人rou裝在盤子里,人血盛在杯子里,發給人吃!吃完了,再唱歌、禱告……回來之后,神采奕奕的,嘖嘖,就像變了個人一樣……我在他身邊跟了這么些年,見得多啦!不唬你!老伯我要養家糊口,沒辦法,才跟了他這么些年??赡氵@么個水靈靈的小孩子,rou嫩得很,保不齊哪天……” 奉書被他唬得渾身發毛,連忙又后退幾步,躲到一棵樹后,離馬大人遠了些,又忍不住悄悄朝他看。心慌之下,只覺得他的嘴唇分外的紅,好像真的喝過人血一樣。 花白胡子見她嚇得臉蛋發白,嘿嘿嘿的直笑。 那馬大人聽他們一直在說漢話,不耐煩,開口又催了兩句。那花白胡子連忙換了公事公辦的口氣,說:“喂,你到底愿不愿意給馬大人做小廝?你看老伯我,待遇一直不錯,吃喝不愁,節日里還放假,有時候還有賞的零用錢……” 奉書連忙語無倫次地道:“不,多謝,我再考慮考慮?!毙睦锩鎱s不由自主地想:“每七天就吃一次人rou,喝一次人血,這要殺多少人才行?” 突然想到他方才說,“像你這種無家可歸的蠻子流民……每天都得都死上幾個,沒人過問”,一下子生出了些不好的聯想,一時間心驚rou跳,眼前的大都城門仿佛變成一張猙獰的大嘴,時刻都能把自己連rou帶骨頭的吞下去。 突然,一只手從背后搭上她肩膀,她立刻嚇得大叫一聲。 接著,她被一把拎到一邊,頭頂上傳來熟悉的口音:“你個小祖宗,就知道亂跑,讓我好找!” 奉書又驚又喜,叫道:“師父!你可找來了!”一邊說,一邊躲到杜滸身后。 杜滸似乎天生帶著些鬼神勿近的氣質,有他在,什么人rou、人血,也就變得不那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