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幾個親兵不敢傷害文天祥。有人上前把他拉開,半扶半架,將他推上踏板。踏板對側,立時便有數人將他圍在中央。 趁著這一瞬間的耽擱,杜滸飛奔幾步,縱身跳進江里。但是張弘范一揮手,十幾張弓立刻同時朝水中發箭,水面上立刻浮出一縷縷血跡,夾雜著一串串氣泡,旋轉著向下游漂去。 奉書全身都冰冷了,哭得喘不過氣,嗚咽道:“師父,爹爹……師父……” 突然船身一沉,接連搖晃。奉書急回頭時,只見幾個持刀官兵跳上船來,叫道:“這里還有!反賊,拿命來罷!” 奉書尖叫一聲,連連后退,左腳踩到了船舷,知道身后便是滔滔江水,連忙住腳。 幾個官兵見船上只有她一個孩子,對望了一眼。一個大胡子元兵用刀指著她,厲聲問道:“反賊去哪兒了?”他們萬萬料不到,方才放冷箭的就是面前這個又矮又小的孩童,只道反賊還有同黨,正在逃匿。 奉書心中亂跳,伸手便想抓自己的彈弓,但也知道,若是硬拼,自己恐怕沒有半點勝算。她竭力穩住聲音,小聲道:“都……都跑了……” “跑到哪里去了?” 奉書如何說得出來,伸手往艙外胡亂一指。 那大胡子元兵看她滿臉淚痕,顯然是嚇得不輕,點點頭,對身后幾個人嘰里咕嚕說了句什么。兩名官兵跳下船,追擊那些莫須有的叛黨余孽去了。 卻還有一個人留在船上。那大胡子又上前一步,問她:“反賊都是什么人?你又是他們什么人?” “我……我……我是……船家……不知道……不知道反賊是什么人……” 那大胡子瞇眼朝她打量了一陣,顯然沒有全信。 他身后那人說:“捉回去審?!?/br> 那大胡子點點頭,哼了一聲,道:“也是個小反賊!”說著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朝她當胸抓去。 第71章 辛苦救衰朽,微爾人盡非 那大胡子點點頭,哼了一聲,道:“也是個小反賊!”說著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朝她當胸抓去。 奉書嚇得渾身發抖,叫道:“不要!”眼看那人大踏步走來,自己無處可退,自然而然地使出逃命的本事,身子一滑一扭,從那人咯吱窩底下鉆了出去。那人抓了個空,險些撲進水里,連聲大罵。奉書眼看他就站在船舷邊緣,半只腳掌懸著空,突然心中發狠,在他腰間狠狠一推。那人猝不及防,撲通一聲便落進水里。 那人卻也反應奇快,剛從水里冒出頭來,就伸手扳住了船舷,用力向上撐,把那小船扳得連連搖晃。奉書眼看著那副大胡子*的又冒出水面,心中愈慌,突然摸到手邊菜刀,不敢用刀刃剁,翻過來,用刀背狠狠地砸那十根粗粗的手指頭,指骨碎裂,聲如搗練。那大胡子慘叫一聲,松了手,重新滑入水里。 接著奉書咔嚓一刀,用力砍斷了纜繩。漲滿了的江水又急又快,她只覺得身子猛然向后一倒,小船飛也似地順流而下,頃刻間將那大胡子落水的漩渦拋到幾十步之后。 突然身后風聲微響,卻是另一個留在船上的官兵揮刀朝她砍來。她急忙就地一滾,揚起手中菜刀,去剁他的腳板。那官兵穿著皮靴,那菜刀又不甚鋒利,這一下只是將他的靴子開了個小口子,腳面砍得出血,饒是如此,那兵也痛得哇哇大叫,轉身朝她又砍。只是那兵出身北方,向來不識水性,江水湍急,船行顛簸,那兵又傷了腳,一個站立不穩,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奉書卻在船上坐臥了幾十日,早就如履平地,一腳踢在那兵的臂彎xue道,便將他的刀踢脫了手,刀刃貼合船板,叮叮咚咚的滾入江水里。她尖叫著給自己壯膽,撲上去,菜刀壓住他的喉嚨,吼道:“不許動!” 那兵果然顯出害怕的眼色,一動不動了。 可奉書卻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明知只要稍稍用力,便可以結果這人的性命,可心中一萬個不敢,手上也沒有絲毫力氣。 那兵立刻看出她眼中的恐懼,大吼一聲,雙腿夾住她身子,雙手來扭她持刀的手腕。奉書只覺右手腕一陣劇痛,菜刀即刻便掉在地上,被踢到一旁。隨即后背一痛,已讓那兵按在地板上。她拼命蹬踹,可那兵身強體壯,受了她幾腳,卻絲毫未傷,只有更被激怒,哇哇大叫著,伸手便來擰她的脖子。 一番搏斗,船身已經晃得厲害。奉書一陣絕望,只盼這船立刻翻掉,自己哪怕落水淹死,也好過被眼前的大漢拗斷脖子。她眼見那兵眼中露出兇光,嚇得邊哭邊叫,伸手胡亂抓著地面,突然左手中握上了一根細細的物事,她想也沒想,向前用力一送。 對方的喊叫便突然停止了。她看到那兵眼中露出恐懼之極的神情,喉中“啊、啊”了幾聲,雙手在身前亂抓亂撓了一陣,慢慢地軟倒在地,徹底不動了。 他的喉嚨里插著一枝杜滸制的木箭,箭頭是尖尖的黑色燧石,箭尾是白色的鴿子羽毛。鮮血順著羽毛,一滴滴落到奉書胸前。 杜滸曾經用這樣的箭殺過不知多少野獸,如今頭一次,這箭被奉書用來殺了人。 奉書見那人兀自雙眼圓瞪,咬牙切齒,害怕無以復加,隨即感到一陣惡心,掙扎著爬到船舷邊緣,一邊哭,一邊干嘔。 她殺人了。第二次。這個人和她無冤無仇,見面的時間只有短短一盞茶工夫,她就把他殺了。沒人指點,沒人善后,沒人安慰她,說:“這人該殺,做得好?!?/br> 船里只剩她一人,和一具尚且溫熱的死尸作伴。載著父親的官船已經駛入茫茫雨霧之中,離開了她的視野。浩浩江水奔流不息,不知要將她帶往何處。 原本,他們在岸上是布置了接應人員的,如果事成,小船飛速航行二十里后,便會泊進一個漁村,被靜悄悄地藏匿起來??僧斔讲藕蛶讉€元兵在船上搏斗的時候,小船恐怕早就駛出了二十里外,這處接應點恐怕就已經過了。小船載著她孤零零一個人,正飛速駛向茫茫無盡的危險和未知。 奉書覺得自己應該驚慌得大哭,可事到如今,只有呆呆坐在艙里,腦子里空空的,茫然看著岸上的樹木和山丘飛速掠過。 隨即她又看到,江上漂著的,不止她所在的一葉扁舟。一個男人的軀體在水面上浮浮沉沉,時而隱到水波之下,時而又讓水流沖得露出胸口和額頭,卻始終漂在離她不遠之處。 奉書嚇得面無人色。是不是那個被自己推下去的大胡子元兵?他看起來不識水性,雙手又讓自己砸傷,多半已經做了水鬼。難道他做了鬼,也不放過自己? 可那人似乎沒有大胡子。他的身上扎著五六枝箭,帶血的箭羽已經被江水浸得透濕。 奉書心頭好似也讓利箭穿透了一般,大叫:“師父!師父!”可直到她叫聲變得嘶啞,水中的人依舊一動不動。 她沖到側舷,拖出船櫓,拼命搖了起來。右手手腕已經被方才那兵扭得腫了,每使一次力,疼痛便沿著筋脈一直傳到心窩里。小船的航向慢慢被她扭轉了,但又突然沖入一個漩渦,打了幾個轉兒,前功盡棄。 她仿佛不知疲倦,也不知痛,瘋了一般要將小船脫離出江水的控制。水中的身影越來越近了。她想,就算他死了,也一定要讓他安安靜靜地躺好,不能就這么把他留在冰冷的江水里。就算自己注定要和一具死尸作伴,那也一定要是師父,不能是身邊這個兇神惡煞的韃子兵。 江面忽然變寬,她感到水流緩了下來。她一面哭,一面叫道:“師父……” 他越來越近了,仿佛伸出船櫓就能碰到。但他雙眼緊閉著,全身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 她拎起一卷纜繩,一頭系在艙門上,又將另一頭系在自己腰間,趴在船舷上,拼命向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頭發、他的肩膀、他的手臂。夠不到。她又向前匍匐了兩步,雙腳勾住一塊突出的艙板,半個身子幾乎已經貼在水里了,將手中的船櫓伸出去,卻只碰到了他身上的箭矢。 杜滸全身突然極其輕微地顫了一顫,似乎是感覺到痛了。他往水中沉了幾寸,左手卻慢慢張開來,將伸過來的船櫓輕輕握住了。 奉書喜極而泣,一把一把的將他拉近??墒撬贡M力氣,也無法將他拖上船來,反而扯得他身上箭傷汩汩地流出血來。她急得左右為難,最后一咬牙,扎起衣襟,跳進水里,推著他的腰,將他一點一點地頂上了船。她自己則精疲力竭,仗著腰間拴著纜繩,被小船拖行著,在水里喘息許久,這才手腳并用地爬上船去。 杜滸的背后也中了兩箭,無法仰臥,只能側躺在船板上。他面無血色,不管她怎么叫喚,也不睜眼。他的幾處箭傷被江水的沖刷得干干凈凈,一點血跡也沒有,但反倒平白讓她生出些不妙的預感。 奉書怔怔地看著他,也流不出淚,也哭不出聲。她試著去拔他肩頭的箭,可是那箭頭上都帶著倒鉤,深深埋在rou里,像生了根一樣。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只覺得若有若無。她不敢把手移開,只怕下一刻,他的呼吸就會停止。 最后她只能用自己的衣袖,一點點擦掉他臉上的水珠,把他皮膚上殘余的血污擦干凈。又不敢用一點的力氣,只怕他還能覺得疼。 然后不知為什么,又跑到他腳邊,把他的一雙麻鞋慢慢脫了下來。那鞋子里滿是冰冷的江水和泥沙,穿著肯定讓他難受。 雨已經停了。一輪洗得干干凈凈的夕陽泛著柔和的光,射進船艙。艙外的水流如同金色的綢緞,托著這一葉扁舟起起伏伏。江岸兩邊是一望無際的稻田,此時正是晚稻成熟的季節,黃澄澄的稻穗隨風舞動,仿佛在唱著快活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