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奉書心中仿佛狠狠讓人捶了一下子,哽咽道:“不行,不行!我不許!他才不是孤身一人,他只是不知道……我娘和jiejie都活著,我也活著!不能死……哪怕死在家鄉也不行……” 杜滸道:“小聲點,你爹爹聽不到的?!?/br> 奉書這才意識到,自己心情激蕩之下,完全忘記了收斂聲音。她壓住哭聲,卻聽到外面的鼾聲忽然停了。有人打了個呵欠,用她聽不懂的話嘟囔了兩句,慢慢朝院子里走了過來。 杜滸一把鉗住她的胳膊,“扶我去原處!快!” 奉書全身一緊,幾乎是把杜滸拖到了先前的那個角落。杜滸朝旁邊黑處微微一指,她就竄進了陰影里。幾乎是同時,馬靴槖槖作響,門吱呀一聲開了,那個元軍軍官將頭探了進來,朝杜滸罵道:“死蠻子,搞什么鬼?” 奉書感覺有老鼠在咬自己的腳。她心中默念著鎮定,放松著全身的肌rou筋骨,想象著自己是一根爛柴火。方才杜滸的話一直在腦海里徘徊。她努力忍住想哭的感覺,不斷勸慰自己,那只是父親很久以后的規劃,而現在身邊的這個韃子,才是更大的威脅。 杜滸聲音微弱,呵呵笑著說:“我找到吃的啦,韃子長官,要不要來一個?”說著,捏起一只死老鼠,用力朝那軍官擲了過去。他的手勁虛弱無比,死老鼠掉在了他的大腿上。 那軍官口中罵罵咧咧地道:“死樣活氣的,找打是不是?早死早升天,趁早給俺個清靜!”說著掄起馬鞭,朝杜滸沒頭沒腦地就打。杜滸一聲不吭地忍著。 那軍官滿心都想睡覺,打了一頓,便摔門而去。奉書聽到他漸漸走遠,又解了次手,鼾聲又響了起來,才猛地跳起來,跑到杜滸身邊。只見他雙腿已經鮮血淋漓,胸前十幾道紅印,舊傷也紛紛破裂,皮rou一塊塊地翻了開來,血腥味濃得嚇人。 她又是害怕,又是自責,“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杜滸卻擺擺手,道:“剛睡醒的人,力氣不大?!?/br> 奉書不敢看他血rou模糊的傷口,轉過頭去,忽然想起來什么,輕輕一拍手,說:“我還給你帶了樣東西?!闭f著捧出一大包傷藥,一股辛香立刻彌散在她周圍。 杜滸用力嗅了一嗅,驚詫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哪里搞到的?” 奉書笑了笑,打算不提自己的苦rou計。 可是杜滸隨即便看到了她縮在袖子里的左手,連忙拉了起來,袖子輕輕往上一推,便看到她滿手的繃帶。 她又是得意,又有些委屈,說:“不這樣的話……” 杜滸卻放開她的手,皺了皺眉頭,“怎么傷成這樣?下次記著,要流血,割手腕就行了,又快又不疼?!?/br> 奉書一怔,隨即撇撇嘴,“哼,沒下次了!” 杜滸呵呵一笑:“好,好,你說得對,一次就夠啦。杜滸要是再活不下去,可就對不起五小姐的一片好心了?!?/br> 奉書還帶了一大卷亞麻布,纏在腰間,此時也脫了下來,撒些傷藥在布上,便成了繃帶。她想給杜滸裹好腿上傷口,杜滸卻揮揮手,道:“我自己來?!?/br> “沒事,我不怕血的?!边@一道道新的鞭傷是自己害的。 杜滸卻冷冷地道:“你要把我渾身包得粽子一樣,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嗎?少不得脫下這身爛衣裳,裹好傷,再把衣裳穿在外面,才能掩人耳目。五小姐要是想屈尊服侍我脫衣穿衣,杜滸榮幸之至?!?/br> 奉書臉上一燒,哼了一聲,把傷藥丟在他身邊,自己跑到角落里坐下來。 她聽到他站了起來,雖然動作很慢很慢。她心中又是欽佩,又是疑惑。兩天前剛見到杜滸時,他還虛弱得幾乎不能動。是那幾口水的功勞?是那個泡了泥水的饅頭?是方才那一塊糕點?還是……還是他心中的頑強念想? 杜滸似乎是摔倒了,又爬起來。傷藥的味道一下子濃烈起來。她連忙道:“別弄灑了,我可再沒別的藥了!” 杜滸低低笑道:“別擔心?!?/br> 輪到他肩臂上的傷時,他卻沒法一只手給自己裹了,只得叫奉書幫忙。奉書看到他的傷口,就能想象出他受傷時有多疼,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她拿出自己做針線活時的精細,一點點把繃帶繞著他的胳膊卷過去,不敢包得太緊,只怕他疼。 可是杜滸似乎并不在意疼痛,偶爾她手重了些,他一不過是微微屏一下氣,忍過去而已。但是奉書看到,當傷藥觸及到他的幾處大傷口的時候,他的臉色慢慢的白了。 杜滸似乎是有意給自己分心,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動作,忽然道:“手法挺熟練的,跟誰學的?” 奉書心中一痛,淡淡道:“我jiejie?!?/br> “jiejie?沒聽說丞相教過他女兒這些啊?!?/br> “不是親jiejie?!?/br> 杜滸也不細問了,可奉書總覺得,他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其實他從沒細問過她是怎樣逃得性命,又為什么會出現在惠州府尹的家里??墒撬难凵褡阋哉f明,這其中的曲折,他早就猜了個七七八八。 她將繃帶兩頭輕輕系好,杜滸又讓她在自己身上涂滿泥污,遮住露出的繃帶的嶄新顏色。做完了這些,他便催她走,讓她三天后再來。奉書點點頭,跟他行禮道別,繞過那如雷的鼾聲,輕輕易易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看看月亮,剛剛夜半。 第二天,奉書自然又是大睡懶覺,起來之后,規規矩矩地當了一天文小姐。到了第三天,幾個丫環卻都看不下去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小姐,你可好得差不多了吧?也不能整日閑著,小心再悶出病來。再說,你要是再不溫習功課,文大人回來了,可要拿我們是問。談相公天天打發人來看你,小姐不如也去走動走動,跟他道個謝,文大人這邊,也算有個交代。等他回來了……” 奉書卻理不清這些人情往來,也不耐煩聽,捂著耳朵嘟囔:“好,好!我明天就去向他請安問好,討教功課,成了吧?” 幾個丫環一喜,剛要答應,她卻忽然心中一動,改口道:“不,明天我還要歇一天,把那個荷包繡完。后天,后天我再去?!?/br> 因為明天晚上又可以見到杜滸了。與其向談笙討教功課,不如向杜滸討一個法子,把這個討厭的家伙永遠擋在門外。她已經每天都詛咒他渾身生瘡、慘叫而亡了,他怎么還好好的? 不過這個念頭可千萬不能讓丫環們知道。要是她們得知文小姐在和牢房里的欽犯互通聲氣、夜半私會,只怕嚇也要嚇死了。 她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杜滸的囚室。她挨在杜滸身邊,聞著他滿身的藥香氣,低著聲音,詳詳細細地把空坑之敗時談笙的所作所為講了一遍。說到四姐被他所殺,她便忍不住咬牙切齒,捏著拳頭,一下下砸在爛草堆上。這些事,她向來是不敢對任何人說的。然而不知怎的,她覺得杜滸一定會信自己的話。 杜滸慢慢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踱了許久的步子,才道:“早知道他殺了四小姐,我何必跟他那么客氣?!鞭D頭看了看她,又冷笑道:“在廣州時,他還來探視過我呢,一個勁的勸我投降,讓我譏刺了回去。我敢說,給我上刑、餓死的主意,他多半有份?!?/br> 他問起談笙是何等官職,眼下住在何處,手下有些什么人。奉書把自己所知的都告訴了他,又低聲道:“我便是不明白,他讀了那么多書,開口就是圣賢的話,爹爹也那么信任他,怎么會……怎么會……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忽然抬起頭,懇求地看著杜滸,說:“請你幫我出個主意,我……” 杜滸立刻道:“你要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明天該怎么辦……要不要逃……還是、還是……” “讓我幫你想辦法?” 奉書連忙點頭。 “最好是一勞永逸,讓他永遠不再來找你麻煩?” 奉書點頭更快,“是,是?!?/br> 他長嘆一口氣:“杜滸過去在丞相軍中時,好歹也算是個足智多謀的臭皮匠?,F在卻要動腦筋幫小孩子曠課,躲教書先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