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杜滸也不說話,只是一點一點地撫著她的踝骨,似乎在用手指量著什么距離。指尖不時輕輕按在某個地方,按得很輕很輕,幾乎沒用任何力氣。 奉書任他為所欲為,心里面慢慢的生氣了。杜滸卻似乎渾然不覺,過了好一陣子,才用指節敲了敲她的腳面,問道:“還疼不疼?” 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這才意識到,腳踝的溫度已經降下來了,勉強活動一番,也沒有剛才那樣難熬了。 “記著剛才那個姿勢和位置了嗎?自己按,不要揉,要輕輕的?!?/br> 奉書滿臉不信的神情,學著杜滸的手法,慢慢按了一按。說也奇怪,她的腳扭得十分厲害,腳踝周圍幾寸的皮rou,只要碰到就痛,可單單那個地方,按上去一點痛感也沒有,反倒有些酸酸的。 她忍不住問:“你也會醫術?”之所以用了“也”字,是因為她忽然想起了蝎子,那個喜歡摸她腿腳的女孩。 杜滸卻不再回答。奉書也就不敢再問。在她的記憶里,杜滸本來就有不少匪夷所思的能耐,包括能輕輕易易地隱身到黑暗里,一隊元兵誰也沒發現他;包括把那個姓羅的大漢輕而易舉地推來轉去,像耍一個不倒翁,而他自己卻幾乎動都沒動。那個片段,她此后回憶過不少次,卻始終弄不清杜滸到底是怎樣做到的。 她感覺腳上的血流漸漸通暢了,方才的一點點憤怒早就丟到了九霄云外,忍不住問道:“杜架閣……” 杜滸卻冷笑一聲:“朝廷都沒了,你再叫我的官銜,是笑話我呢?” 她低下頭,改口道:“好吧,杜相公,你早些時候說……我爹爹……” 杜滸顯然知道她要問什么,卻望著天花板,半天不開口。許久,他才說:“今天來不及了,我跟你說些別的。明天你再來?!?/br> 奉書不敢違拗,只得點頭。況且,明日再聊父親的情況,本就是她提出來的。 杜滸問:“你今天是怎么找來的?跟我說說?!?/br> 她臉一紅,心中有些不樂意。杜滸看到她的樣子,早就能猜出她一路上的狼狽了。 杜滸又問了一遍,語氣變得嚴厲了。她也只好把自己如何灌醉丫環小廝,如何溜進花園,如何跌入池塘,又如何上樹翻墻,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杜滸邊聽邊笑。 “明天你再來時,還打算再洗個澡?再把左腳扭了?” “明天我再來時,自然會注意?!?/br> “你還能天天請你的丫頭喝酒?” “我……我會等她們睡熟了再來?!彼@話卻滿是心虛。上一次,她半夜獨自出門踱步,還沒走幾步,就讓丫環們發覺了,按回床上。 “你走路的聲音大得像敲鼓,要是再穿上鞋,就跟打雷差不多了。你越是繃緊了腳,聲音越清楚?!?/br> 哪有那么大聲!她不服氣,小聲說:“我沒繃緊……” “你現在的腳趾頭也是蜷著的,腿是僵的,背是硬的,肩膀是聳著的,就連呼吸也是不自然的?!倍艥G說話時,眼睛是閉著的。 奉書大吃一驚。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對身體的控制遠沒有想象中的嚴格。她的右腳腫痛,左腳便也自然而然地繃了起來。她方才伸手服侍杜滸吃東西,完事后,手放下了,肩膀卻還一直是緊張的。她一邊想,一邊不知不覺地舒展著全身的肌rou,感覺身體一下子變軟了。 杜滸依然是閉著眼睛,說:“好多了?!鳖D了頓,又道:“你越是害怕我,越是繃得緊緊的,行動起來越是阻礙,懂不懂?把你的每根筋都放回該放的位置,才能厚積薄發,隨心所欲?!?/br> “我,我沒害怕你……” 杜滸不理睬她,繼續說:“你來的時候,眼是瞎的,耳朵是聾的,舌頭是麻的,鼻子是感了冒的,手腳么,也基本上是殘的,不出岔子才怪?!?/br> 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奉書在心里反駁:“你才眼瞎!” 可是杜滸問她:“不說你來時了,我問你,現在是什么時辰了?雨下了多久?月亮在什么地方?從這里到你的閨房,一共多遠距離?院子外面那個打鼾的韃子,善使左手還是右手?這屋子的板壁有多厚?門閂是何種樣式的?屋里除了你我,還有誰來過?我身下鋪的這些柴草,是什么人放進來的?” 奉書越聽越奇。原來雨又開始下起來了,她絲毫沒有覺得。而杜滸的其他問題,一個比一個刁鉆怪異,她又怎么能說得上來? 可是在杜滸的啟發下,她慢慢的意識到,這些問題的答案通通顯而易見。雖然看不見月光,但月亮此時大致走到了何處,她也是應該記得的。雖然不曉得現在的時辰,但周圍的料峭寒氣和微微的霉濕味道都表示眼下已近黎明。從此地到她的閨房,她來時似乎是繞了不少路,肯定還有更短的近路…… 至于院外那個看守的元軍軍官,她冥思苦想了好久,才記起來,那人打瞌睡時,手上的刀掉在他身子左邊的地上……原來他是個左撇子……這間屋子的板壁想必是很薄的,從雨水打在上面的聲音就能聽出來。而這個屋子的房門……她想了又想,堅決地說:“這門上根本沒裝閂?!?/br> 杜滸笑了,說:“還沒瞎得太徹底?!?/br> 她一點一點地用全身去感覺,遲疑著告訴杜滸,屋子里除了他倆,應該還有不少長住客。她聽到至少有兩對耗子在互相打架,腳爪在爛草和雨水里面亂踩。還有幾只臭蟲爬來爬去,窸窸窣窣的聲音被雨聲掩蓋著,極難分辨。附近應該還有一些看不見的小蟲子,因為她覺得手腕上開始有些癢,而杜滸的脖子上,已被叮出十來個小紅點,有新有陳。這里應該還來過一只貓。她發覺左后方隱隱有一股異樣的氣息,走過去,果然在灶臺的角落里看到一堆貓的糞便。 杜滸身邊的爛柴爛草,她本以為是這廚房里本來就有的??墒羌毤氁豢幢惆l現,一部分柴草比另一部分要干燥得多,種類也不太一樣,看來是有人為了將這里改造成一間囚室,另外扔進來的,時間就在不久之前。 她還有了一些額外的發現。腐爛的柴草上滿是來來回回的腳印,少部分是她自己的小腳,其余的,看樣子是元軍的馬靴,看大小都屬于一個人。那些腳印走到離杜滸一丈遠的距離,停了一會兒(因為那個地方的腳印比其余的要深許多),隨即又轉身離去。 杜滸見她盯著腳印看,微笑道:“外面那個大哥天天跟人賭我什么時候死,現在,嘿嘿,只怕他要失望不少日子嘍?!?/br> 奉書撲哧一聲笑了,聽著外面如雷的鼾聲,忽然又覺得十分辛酸。 杜滸說:“你已經有些開竅了,回去吧,沒人能發現你了?!?/br> 第43章 智滅猶吞炭,商亡正采薇 杜滸說:“你已經有些開竅了,回去吧,沒人能發現你了?!?/br> 奉書不信,可是她察覺到天馬上要亮了,只好硬著頭皮起身出門,走之前規規矩矩地向杜滸行禮告別。 那個看守的軍官一直發出規律的鼾聲,她輕輕松松地就溜出去了。她眼觀六路,遠遠看到樹叢里閃著幾點燈光,不慌不忙地伏低身子,躲了過去。 院墻矗立在她面前。她在黑暗里站了一會兒,便聽到右側三丈以外有一陣陣的簌簌聲響,似乎是風吹柳枝,細葉相拂。摸過去,果然是一株大柳樹,似乎和來時的槐樹隔著不遠距離。 她借著那柳樹,慢慢爬上了墻,心中默念著,這次要格外小心,剛要往下滑,忽然留了個心眼,用腳尖推了一塊小石子下去。 “咕咚”一聲輕響,下面原來是池塘。 她嚇了一跳,念了聲阿彌陀佛,趕緊收了腳,改為沿墻而走。飽受折磨的雙腳格外敏感,忠實地感受著每一個瓦片的位置和走向。她全神貫注地保持著平衡,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貓,漸漸忘了疼痛。 跳下地之前,她在墻頭坐了好一會兒,閉著眼,按照杜滸的指點,把從頭頂到腳尖的肌rou全都放松了一遍,最后橫心一躍。雙腳著地,身子卻軟軟的倒在了一邊,第二處著地的便是肩膀,然后是手肘、后腦……她像一個輕飄飄的皮球一般滾了好遠,耳朵里全是青草和碎石摩擦的聲音,頭腦里七上八下的,半天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全身都摔痛了,膝蓋和上臂還磕出了幾片烏青,可是沒有再受筋骨之傷,也沒有再扭腳。 她又驚又喜。走進自己的院子,聽聽周圍,并無異聲,取下門上的鑰匙,悄悄放回小廝手里,又像鬼魂一般擦過酣睡的丫環,站到地毯上,飛快地脫下全身的臟衣裳,團成一團,塞進床底下,一頭撲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心中早就砰砰亂跳,只覺得無比驚險刺激,差點便要在被子里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