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忽然壁虎朝前一指,聲音中充滿了驚慌:“看那隊騎兵!” 五坡嶺旁邊的小路上,一小隊輕騎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包抄而來,槍頭的銀光在草木中閃了一閃,瞬間又隱入了叢林之中。轉眼間又來了一隊。隨后,彼處火光大盛,一縷縷黑煙從樹冠中間xiele出來。 鄒洬已經等不及身后的步卒,帶著幾騎護衛拍馬狂奔。他揚著手中的長刀,刀背上的鐵環嘩啦啦地響,大聲吼道:“鄒洬在此!誰敢造次!” 火頭從嶺上慢慢燃了下來。蚊子遠遠看到有宋軍從嶺上狼狽逃了下來,有的衣服盡被燒焦,有的身上插著箭矢,有的手上沒有任何兵器,有的則是赤腳,還沒來得及穿上行軍的鞋履。叢林中傳來一陣陣的哀號,混合著一陣陣精神抖擻的吶喊。她看到那面寫著“文”字的大纛被火舌吞噬著,慢慢倒了下去。一桿旌旗從樹叢中立了出來,上面是一個漆黑的“張”字。 她瘋了一般地拍打小耗子的后背:“爹爹,我要爹爹!我要過去,我要過去!”可是小耗子卻撥轉馬頭,大叫道:“你想被殺死、燒死嗎?” 話音未落,她們胯`下的馬肚腹中了一箭,悲鳴一聲,踉蹌著倒在了地上。蚊子感覺小耗子的身子一下子從手中飛了出去,她自己被甩出了兩三丈遠,額頭撞在一塊巖石上,頓時昏了過去。 等她微微睜開眼睛,只覺得身旁一片燥熱,火頭已經燒到了極近的地方。她看到鄒洬一馬當先,沖入了火海。兩邊的樹叢里卻突然放出一排冷箭。鄒洬身邊的衛隊一下子倒了一半,倒撞下馬,馬兒猶在奔跑。鄒洬的肩窩里插著一支箭羽,他似乎渾然不覺,口中大叫大嚷:“文丞相!文丞相!” 兩個騎兵從他左右兩邊迎上前來。蚊子看得清楚,那是三大王和四大王。他們臉上掛著志得意滿的大笑,叫道:“想見文丞相,老子送你去!哈哈,哈哈!” 鄒洬的眼睛都紅了,長嘯一聲,手中的長刀狠命一揮。那四大王沒料到他受傷之后還有如此手勁,笑聲還未停止,一顆首級就被切了下來。三大王見狀大駭,撥馬便往回走。鄒洬須發戟張,拍馬直追,一面大叫道:“文丞相在何處?文丞相在何處?” 蚊子感到火苗舔著自己的小腿,連忙強忍著頭暈目眩,手腳并用地往上風處爬。她的手被碎石割破了好幾個口子,小腿肚子也似乎被什么東西劃傷了,血汩汩地流出來。她來不及回頭查看,只覺得力氣一點點離身而去。 隨即她感到身子一緊,抬頭一看,壁虎和小蝸牛一左一右,把她拖到了一塊空地上。壁虎的臉上被煙火熏得焦黑,叫道:“你老爹已經輸啦,咱們快跑!” 蚊子淚流滿面,嗚咽道:“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去找爹爹……” 壁虎一下子按住她的嘴,摟著她一翻身,躲進了長草中。 身旁傳來一陣馬蹄聲,馬上的乘客高聲談笑著,丟下來什么東西,骨碌碌滾到蚊子身邊。那是幾顆血rou模糊的人頭。 蚊子強忍住惡心,逼迫自己睜開眼睛看。還好,都不是父親。 小蝸牛躺在另一簇長草里裝死。蚊子似乎能聽到他恐懼的抽噎聲,輕輕叫著:“阿爹,阿爹……”她忽然感到一陣歉疚之情。小蝸??峙率堑谝淮我姷剿廊税??他一定嚇壞了。 她感到周圍漸漸冷了起來,想必是火勢減弱。哀號聲逐漸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生氣勃勃的嘈雜。她全身顫抖著,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恨。她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粗言穢語,那是五虎大王山寨里的嘍啰。他們在喊:“抓住文天祥了!他奶奶個熊,老子抓住文天祥了!” 她渾身一個激靈,一骨碌便要爬起來。壁虎連忙按住她,低聲道:“別動!” 隨后她便聽到一個雄渾的男人聲音,一字一字地道:“我就是文天祥,快送我去見張弘范,去邀功請賞罷!” 蚊子心里一個抽搐。那不是父親的聲音。在空坑,督府軍通判趙時賞就曾經冒充父親,引開了李恒的視線。這一次又是如此…… 可是這一次卻又不同。那人話音剛落,她便聽到大大王陳懿哈哈大笑:“你騙誰呢?文天祥有什么好,讓你們這么爭先恐后地冒充?嗯?知不知道去年那個冒充文天祥的是什么下場?” 那人依舊冷靜地道:“我沒有冒充,我就是文天祥。你叫張弘范來一認便知,不必在這里廢話?!?/br> 陳懿笑道:“好,好,你是文天祥,那這家伙又是誰?”說著拍了拍手,草叢中腳步聲響,似乎是幾個嘍啰抬著一個人,扔在了地上。 那雄渾的男聲突然干噎了,顫聲道:“丞、丞相……” 蚊子從嗓子里發出了一聲尖叫,嘴巴卻被壁虎及時捂住了。壁虎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才不至于讓她跳起來。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耳中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陳懿說的每一個字。 “這秀才跑得不快,手上倒快得很,而且居然隨身帶了毒`藥,一被抓住,立刻便吞了。幸好老子反應快,直接照著他肚子來了一拳,讓他把毒`藥吐出來一大半,這才揀回他一條命,只不過他現在也昏得半死不活了。老子已經教五六個人認過了,他才是貨真價實的文天祥。你又算哪門子丞相?想蒙老子,等下輩子吧!哈哈哈!”周圍的小嘍啰齊聲附和著笑。笑聲中,只聽得刷的一聲響,又是一顆人頭滾到了蚊子身旁。 陳懿殺了那冒充文天祥之人,拭了刀,朝著草叢里那個昏迷的軀體踢了幾腳,笑道:“文天祥啊文天祥,真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哈哈哈!今天雖然折了老四,也不枉了!快去報告張元帥,就說五虎大王立功了!” 第26章 青春豈不惜,中道奮螳臂 蚊子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挨過那段時刻的?;杳圆恍训母赣H就躺在她身邊不遠處,被五虎大王你一言我一語地奚落。沒過多久,張弘范便得知了消息,派了輕騎前來接應。來的人剛剛下馬,還沒等陳懿行禮完畢,卻“啪”地扇了他一巴掌,冷冷道:“張元帥吩咐過,要對文大人客氣相待,不許無禮,你們的耳朵都長在豬身上了?” 陳懿又驚又怕,卻敢怒不敢言,唯唯諾諾地答應著。張弘范手下的人命令將文天祥抬上一輛大車,又命去海豐城里請大夫,接著派人去廣州向李恒報捷。最后,那人訓斥了陳懿幾句,命他們到潮陽府會合。 那人走后,陳懿免不得又私底下罵罵咧咧了一陣,命人送信去山寨,叫留守的五大王前來潮陽受封領賞,最后帶著嘍啰弟兄,一撥撥地離開了。一邊走,一邊順手把沒死的宋兵一個個戳死。 蚊子已經有些恍惚了,眼中干干的,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壁虎嚇壞了,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蛋,說:“你老爹沒死,沒死……你,你快哭出來啊,別嚇我……” 蚊子任憑壁虎拉著,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壁虎又從亂草中揪出了小蝸牛。他已經讓滿地的死人嚇得懵了。緊接著,小耗子也從亂石堆里露出頭來。她全身受了些燒傷,正疼得嘴里嘶嘶作響,在死人堆里翻著,找水喝。 草地上除了死人,還有不少輾轉呻`吟的傷者。這只是一場目標明確的偷襲,五虎大王既已擒到文天祥,一窩蜂地前去請賞,也就沒有心思對其他人斬盡殺絕。鄒洬半靠在一處樹根旁邊,半邊面孔被燒出了泡,一把刀切開了他的脖頸。 蚊子只覺得自己一生的眼淚都要流干了。她似乎是伏在壁虎懷里,又似乎是抱著一棵樹,抑或是被誰推上了馬,她不記得了。她隱約聽見壁虎、小耗子、還有小蝸牛在談論回蛇母村的事情,猜測著五虎大王可能經過的路線,討論著如何才能不被他們發現。 她渾身像散了架一般,軟綿綿的沒半點力氣。那馬奔波了多久,她就做了多久的白日夢。就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就能見到他……哪怕是自己和他一同被抓住,也強過現在這種被絕望淹沒的窒息…… 她想象著父親渾身是血,被張弘范和李恒輪番輕侮唾罵;她想象著家人一個個死去,一具具棺木擺在自己面前;忽然又想象著奇跡發生,父親像上一次被元軍扣押時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逃了出去……只不過,上一次他有不少忠心的隨從守護著,而這一次,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還被毒`藥折磨得昏迷不醒……他吞的是什么?他為什么要隨身帶毒`藥?難道他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倘若……倘若他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女兒活在世上,日日盼著見他的面,會不會還是這樣決絕? 眼看已經到了蛇母村的邊緣。夕陽在他們背后推著,暖洋洋的很舒服。 小耗子突然勒住了馬,指著地上一處,手指發顫,“這里有血跡!” 而且是一大片,噴射著濺在路邊巖石上。他們來時絕沒有見過這片血跡。 小耗子翻身下馬,沿著那片血跡,一直追蹤到了叢林里。壁虎和小蝸牛緊緊跟著。蚊子恍恍惚惚,慢慢走在后面。她感覺腳下踩到了什么東西,不像是碎石,也不像是土塊。漠然撿起來看,卻是幾粒碎了的黃色藥丸,似乎是阿永隨身帶著的、避蛇的雄黃丸。 小蝸牛見到那藥丸,咕咚一聲坐倒在地上。一轉頭,他直接暈了過去。 只見阿永臥在草叢里,一動不動,一手緊緊攥著獵叉,心口處血rou模糊,是被一柄并不太鋒利的刀捅爛的。一條毒蛇慢慢爬過他毫無生氣的軀體。他挑著蝎子的那個籮筐滾落在旁邊的草叢里。 壁虎、小耗子齊齊捂住了嘴。壁虎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嗚咽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誰干的?” 蚊子攥緊了身上阿永給的那枚藥丸,突然很想把它扔掉,任毒蛇咬死自己。整個世界都是黑暗的,再也亮不起來了。鄒洬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父親落在了天下最齷齪的惡人手里,生死未卜,而現在,善良老實的阿永也死了…… 好半天,小耗子才說出話來,聲音都變了調:“蝎子姐,蝎子姐呢?” 蚊子看到草地上有一處拖拽的痕跡。一陣清風吹過,送來一股潮濕的樹葉氣息,還有遠處的林中的一陣輕微人聲。壁虎立刻拔出了自己的刀,輕輕走了過去。 蚊子心中陡然清明了一刻,跑到昏迷的小蝸牛身邊,抄起他腰間的彈弓,輕手輕腳地跟了過去。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了,那是五大王在獰笑:“逃?想逃?我看你們能逃到哪兒去!那個冒牌貨是哪兒來的?是你的相好不是?哼哼,你還敢用刀子捅我,真是蛇蝎心腸!嘿嘿嘿,不過,老子就喜歡野些兒的……你來叮我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