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口,只想:“日間那幾個落單的韃子讓我們殺了,現在韃子大軍來報仇了!” 那火光越來越近了,在遠處大路上蛇形前進。奉書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跑!快回去叫大家跑!”可是雙手抖得厲害,褲帶怎么也系不上。她一咬牙,干脆打了個死結,拔腿就往回跑,卻被糾纏的野草絆了一跤,撲地摔在地下,糊了一臉涼涼的泥土。再爬起來時,只聽得身后荒草里簌簌聲響,似乎有好幾個人朝她所在的方向撲過來。她縱然年幼識淺,此時心里也如明鏡般清楚。大軍行時,必有斥候在前探路,以免撞進陷阱埋伏。斥候來了。她被發現了。 她的一顆心從沒跳得這樣快過。手足并用,爬了幾步,終于站起來,沒命地向大路上跑去。但身后的追兵邁開長腿,輕輕易易地就追上了她。他們一言不發,想必是為免驚動成群的百姓,但他們粗重的喘息聲卻清清楚楚地傳到她耳朵里。 當一只大手抓上她后背的那一刻,她終于尖聲哭叫起來:“救命!娘!救——”隨即便被捂住了嘴。 但她的尖叫聲已經驚醒了熟睡的百姓。大路上立刻一片sao亂,更多的人慌叫起來。她聽到羅南星睡意惺忪的聲音道:“韃子來了?”隨即是蒙古馬刀出鞘的刷刷聲。她似乎還聽到母親大叫自己的名字,但那叫聲被更多更響的呼喚聲淹沒了。 大軍的火把已經清晰可見,火光里,影影綽綽的不知有多少人。抓她的那個兵丁似乎猶豫了一下,對同伴低聲道:“是個小孩?!闭f的卻是漢話。 另一人道:“咱們遇見的小孩子細作還少嗎?帶去見主帥!”說著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奉書又踢又咬,可是毫不濟事,讓那兵橫拖倒拽,像拉包袱一樣從亂草上滑了過去。 隨即聽到不遠處馬蹄聲來回亂響,馬上一人大叫道:“主帥有令,不得驚擾百姓!”連說了好幾遍。那馬蹄聲好近,仿佛下一刻就要踩上她的腦袋。 奉書心中怕極,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雜草拂面,泥腥沖鼻,從地上向后看去,只看見越來越近的靴子和馬蹄,一排一排地立在大路上。忽然身子一輕,已經讓人提了起來。捉她的那兵微一躬身,朝著一頂轎子道:“報告主帥,這小廝鬼鬼祟祟地在田野里……” 奉書一邊哭,一邊小聲辯解:“我沒鬼鬼祟祟!我是……嗚嗚……我是在……” 轎子里的人掀起簾,跨了出來。 她一看之下,立刻愣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么,也全忘了。舌尖上只剩下兩個字。 “爹爹……” 是在做夢嗎?她大叫著跑過去,一頭扎在父親懷里,緊緊抱著不放手,一面哭,一面笑,眼淚、鼻涕、還有臉上的泥水全都沾在他身上。 文天祥身邊的兵丁只道這小孩要對主帥不利,立刻齊刷刷地拔出了刀。見她不要命般撲到主帥身上,心中齊叫不妙,知道主帥是文官,毫無自衛之力,此番必是休矣??芍鲙泤s還安然無恙,反而摟住了這小孩,輕聲道:“奉丫頭?是你?” “不是我是誰!你不認識我了!嗚嗚……你怎么連一封信也不寄來?我以為你在大都,被韃子欺負……嗚嗚嗚……我以為你不要我們了!我要回家……你不要打仗了,嗚嗚……我要回家……” 文天祥捧著她滿是淚水和泥漿的小臉,微笑道:“傻孩子,我怎么會不要你們?我時時在想你們啊。你長高啦,你今年……有八歲了吧?” “九歲……嗚……”又是一陣鋪天蓋地的委屈。 “哦,對對,你九歲啦。你們怎的在這兒?” “我們……我們先去了……因為……”她只想把這一年的奔波和苦楚一股腦地說出來,可又怕幾句話說完,父親沒的可聽了,又會不再管她,因此固執地閉了嘴。 先前捉她的那兩個斥候早就張大了口,心知闖禍。文天祥板起臉,道:“你們把我女兒給捉來了,該當何罪???” 那兩人連忙跪下,忙不迭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知道……小姐……她也不像個小姐啊……”你一句我一句,越來越語無倫次。 文天祥用袖子擦了擦她臉上的泥污,喝道:“還不快賠禮!” 兩個斥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對著奉書彎下腰,齊聲道:“小人有眼無珠,多有冒犯,還請小姐寬恕?!?/br> 奉書看了這兩人誠惶誠恐、點頭哈腰的樣子,突然覺得好玩極了,眼淚還沒干,便咯咯笑了起來,停不住。 文天祥摟著她,也呵呵一笑:“去一人領五兩銀子吧!今天算你們晦氣,要是真捉到了元軍細作,那可就是一人十兩嘍?!?/br> 第7章 正好王師出,崆峒麥熟時 軍帳里,奉書換了身新衣裳,全身上下已擦洗得干干凈凈,依偎在母親懷里。身邊是祖母、四叔、庶母、兩個哥哥、三個jiejie,還有闊別兩年的父親。大家眼圈都是紅紅的。她心里卻輕飄飄、甜絲絲的,左看看,又看看,簡直像在一個沉沉的夢里。 父親說,他剛剛打了一個大勝仗,收復了梅州。日間他們碰見的那幾個受傷的蒙古兵,就是這一仗的殘兵敗將。父親的部隊為了剿滅剩下的小股敵兵,這才連夜行軍。為了不讓逃竄的元兵知覺,這才一聲不出。 她忍不住問:“你的兵怎的都那么聽話?就不說小話?連咳嗽都不咳嗽一聲?我見那火把靜悄悄地往前走,簡直嚇死了,還以為是鬼哩?!?/br> 四叔說:“大哥真是治軍嚴明,說不驚擾百姓,真個就是秋毫無犯,兄弟今日親見,可算是服啦?!?/br> 奉書卻不服,心想:“可是他們嚇到我了啊?!焙鋈挥肿プ「赣H一個痛腳,問道:“別人打仗都騎馬,你為什么坐轎子?” “我……這個嘛……我是文官呀?!蔽奶煜橹崃藥拙?,又顧左右而言他,笑道:“先說說你們的事吧,嗯,怎的不見定丫頭和老幺?我跟你們說,我軍中有個小伙子,是老朋友的侄兒,文武雙全,長得也俊,我考察他好一陣啦。你們快叫定丫頭進來,就說爹爹一直念著她,要給她說一門好親事……” 可是沒人附和他。大家都慢慢低下了頭。文天祥說著說著,神情便從得意變成了疑惑,從疑惑變成了害怕。 “定丫頭,她,怎么了?” 四叔起身,把祖母扶了出去。母親揮揮手,也讓兩位庶母把孩子們帶出去休息。 奉書知道她們要說什么。她想起了大姐那疲倦而溫柔的笑容,還有小妹那只緊緊攥著她頭發的小手。她想告訴父親,小妹死時,是念著他的。 她待不住,在外面繞了一圈,又來到父親的軍帳門外,猶豫了一會兒,不知該不該進去。 帳子里一片死寂。良久,才聽到父親澀著聲音道:“是我不好。我對不起她們?!?/br> 母親沒說話,只聽到壓抑的哭聲。 父親又說:“我這兩年,在外面,看到那么多人流離失所、骨rou分散,才明白親人的可貴……以前在家時,我很少想這些,冷落了你很久,現在想來,真是不該……唉,她們跟著我,也是吃苦!” “我……從沒怪過你……今日能再見到你,看你活得好好的,我已經……” “我知道,我知道……當初起兵勤王時,我就知道勝算不大,只想一死報國,也就罷了。后來讓韃子監`禁時,我也從沒低過頭,只想若是讓他們殺了,也算是全了名節??墒堑搅送砩?,我卻止不住的害怕,我若是死了,你們怎么辦,母親怎么辦……現在老天保佑,教咱們全家團圓,你們就留在這里,咱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可是……可是你在帶兵……怕是不方便……” “嘿,我帶的這些兵,全是些無家可歸的散兵游勇,家鄉都早讓韃子占啦,只好帶著全家老小,各地輾轉。你去后面看看,我這里的女人小孩還少嗎?有不少人還跟著做飯、洗衣、照料傷員呢。你們便跟她們住在一起,打仗時,留在后面,總比在道上奔波要安全?!?/br> “真的?”母親的聲音里掩飾不住的驚喜。 “真的?”奉書聽到這里,只想沖進帳子里,抱著父親狠狠地親一親。但她聽說軍中規矩嚴,稍有不聽話,就算你戰功赫赫,照樣砍頭,只好忍住了沖動,大大地咧著嘴,捏著小拳頭,一步一跳,回到了給自己安排的住處。 第二天,軍隊開拔,前往梅州城休整。一大清早,便有其他幾路軍隊傳來捷報,左近的元軍都已消滅殆盡。因此大家均是神情輕松,有說有笑地收拾東西。文天祥在軍營里巡視了一圈,便給自己放了假,和家人呆在一起。 先是帶了妻子兄弟,去向老母親問安。然后又去了男孩的帳子里,檢查了道生和佛生的功課。過了一刻鐘,他笑容滿面地出了來。 最后來到女兒們的住處。他來時,奉書睡得正酣,幾個jiejie連忙七手八腳,把她從被窩里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