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可不管是什么,人死如燈滅,再多說也無甚意義。素樂和尚堅信,與其再掀腥風血雨,還不如讓此事爛在他一人的肚腸里。 這只是眾人所不知道的真相中的一件。還有一件是,決戰過后兩三月,原本被下花大師斷定為死湖的水下石縫中忽而鉆出了一尾銀色小魚。 而當少林等人還在小心翼翼地沿崖下探時,赤霄在一片冰涼中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入目是幾塊近在咫尺的卵石,底下蔓延出粗糙潮濕的淺赭沙面,一團綠油油的葉球正在不遠的淺水中飄浮。再往上轉動眼珠,臨水山壁上卷曲的玩意兒大概是蕨類,反正他之前沒見過。有層水霧朦朦朧朧,讓他看不清頂上天色。水波一晃一晃,有隱約的蟲鳴…… 這是哪里? 赤霄只覺得一陣頭疼。他想坐起來,然后才發現自己僵得手腳都沒有了知覺。他也剛剛才意識到,他感到冰涼是因為他大半個身子都臥在水里,只有半個肩頭勉強算干。最后發現的大概是罪魁禍首—— 有只手臂正死死扣著他的腰,以一種對還未清醒的人來說絕對是極大的力道。 赤霄閉上眼,開始默念內功口訣。等三個周天轉過,他終于感到了手腳的存在,便掙脫桎梏起身,同時感到左手臂和臉側傳來火辣辣的痛感。他低頭看了看那條長長的血口,又胡亂抹了一把臉,手上立刻全是帶著凝固血跡的沙子。 ……要不是他躲得快,現在就不是一個面具和一道傷口能解決的事情了,而是半邊腦袋! 然而這么想后,赤霄做的第一件事依舊是去看身后人。 晏維清側躺在那里,水面幾乎要碰到他的下巴。大概是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他的雙臂依舊是不自然的擁抱姿勢。最糟糕的大概是,他臉色雪白,雙眼緊閉,一動不動。 赤霄小心地試了試他的鼻息和脈搏,又看了微微晃動的水面一眼。他記得南天一柱上的一切,也記得南天一柱下的一切—— 兩人都在飛速下墜,這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以至于震驚到幾乎無法自控。最后一擊,他本想借勢送對方上崖??申叹S清似乎完全看穿了他的想法,用力擊飛他的劍,緊接著自己也松了手。他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直到聽見重物入水的聲響、他下意識地屏息、而對方在呼嘯的風聲中拉他入懷…… “你把我丟進西湖就是為了這個?” 要不是知道沒用,赤霄早已破口大罵。他從未懷疑過晏維清,可晏維清竟在最后設了一個局!不僅把他蒙在鼓里,也把其他人都蒙在鼓里!他現在知道他之前那種一而再的危險預感是怎么回事了—— 如果晏維清不是劍神,這只是一半;事實則是,晏維清不再是劍神,而他也不再是劍魔! 另外,水中有通道,而為防被人發現,晏維清才要劈碎南天一柱,用落下的巨石堵住暗口! 赤霄簡直要咬牙切齒。好你個晏維清,一招以戰死為幌子的金蟬脫殼,把所有人都耍得團團轉! 雖然滿心都是被欺騙的憤怒,但陰著臉的劍魔依舊無法把某個同樣步步為營到死亡的劍神扔在水邊上自生自滅。最后,他還是認命地背起人,朝著岸上去了。 第76章 凈水,赭沙,湖岸上是青青碧草。土面濕潤,踩下去輕易陷入整只腳。然后是一整片錯落有致的不知名樹林,枝椏不高,圓果青澀。水流潺湲,從林間彎曲繞行。再往外走,霧氣稀薄,眼前倏爾開闊,如同一卷錯落有致的谷澗山水畫赫然展開。 雖然對落水以后的情形全無印象,但見著連綿不斷的群山,赤霄很懷疑,他們依舊在武陵源的某處。 也許能找戶人家借宿? 這個念頭只存活了很短的一瞬間,因為赤霄很快就意識到這絕對是妄想。晏維清花了許多功夫瞞天過海,絕不會在死遁后立刻被人發現;無論誰都不行。那也就是說,為防消息走漏,晏維清也不會輕易讓他回到白山—— 赤霄渾身一僵。他猛地停住腳步,仰頭四顧。 暗赭峭壁高高環繞,如同沉默的巨人環拱山谷;天上依舊彌漫著霧氣,無法分辨方向;高處密林中有只圓潤的黑眼睛在撲閃,是頭小鹿正怯生生地窺伺外來客,不敢靠近—— 這地方該不會出不去吧? 晏維清醒過來時,毫不意外地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有了些年頭的簡陋木床上。屋梁木色同樣陳舊,好在看著還算結實。桌椅連位置都沒變過,四下里一片靜寂,就和十余年前一樣,似乎只有他一人。 床短了不少,他在上面只能半蜷著身體,干脆慢慢爬起來,盤坐調息。和赤霄對戰本已消耗了不少內力,緊接著又帶人潛過幽長冰寒的地下水道。雖然在真正窒息之前已經有甜美的水汽涌進身體,但丹田依舊一片虛空。谷中偏向陰冷,怕是要好一段功夫才能調養過來…… 天色漸漸暗下去,夜霧深沉,外頭也終于傳來了隱約動靜。 赤霄進門時,一邊手里拎著一捆木柴,另一邊手里則是只陶制水壺。他一眼就看到了盤腿坐著的人,卻并沒說什么,只沉默著把水壺放在桌上,又生起火,再轉身出去。很快,屋子里熱力漸起,烤rou的香味也不依不饒地鉆進門縫,勾得人饞蟲大動。 不多久,赤霄再次進門,和手里一頭金黃流油的兔子一起?!蔽矣昧四銖N房的鹽?!彼_口,語氣平板,”不夠的話,外面還有?!?/br> 晏維清抬手接過。雖然他餓極了,但他眼睛卻只看著赤霄?!蹦氵€愿意和我說話?!崩镱^的不確定是如此明顯,以至于它更像個反問。 赤霄沒正面回答?!蹦阒牢覠o處可去?!?/br> 這倒是個絕對肯定的語氣,晏維清不得不苦笑?!蹦闵鷼饬??!?/br> 想到那些滑不溜手的峭壁以及徹底坍塌的水道,赤霄壓抑下去的怒火又被勾了起來,只想噎一句回去。但此時火中噼啪一聲,他垂眼看了看,嘴唇不易察覺地抿緊,默默把話吞了回去。 見人轉身要走,晏維清忍不住喊住他:“你的傷……” 赤霄側過臉,火光由下往上,映得那條血痕更加猙獰?!惫芎媚阕约壕蛪蛄??!彼渎暳滔伦詈笠痪?,就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眼睜睜地看著門扉掩上,晏維清這下真苦笑出來。糟糕,他太過冒險以至內力耗竭,果然沒瞞過! 一夜無事?;蛘邷蚀_一點說,接下來的好幾日,晏維清都沒見到赤霄。他知道人還在,因為桌上的吃食從角雉到羚羊輪了個遍,火堆也從不會在寒夜中熄滅。 赤霄不是故意躲著他,就是忙得沒空搭理他…… 晏維清覺得兩者皆有。他早就預料到赤霄會生氣,此時看來,那人還為他身體考慮,已經是最好的情形。但他不確定,它會不會朝著更壞的方向而去。 沒錯,他估算好了一切,各個方面——炎華莊之事,他已經全數交給他爹;赤霄心存死志,必定會將白山教提前安排妥當;這個山谷極其隱蔽,除了他再沒第二個人知曉…… 一切都在順利進行,除了赤霄本身。 若赤霄是個輕易撂下身上擔子的人,他也不必出此下策;可就算他拋棄自己的身份,赤霄也不見得會領情。 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他一直知道;可誰讓他們倆都是認定一件事就絕不回頭的性子呢? 如此僵持也不是辦法。 在到達谷中的第三日夜里,晏維清刻意放緩呼吸,裝出正專心練功的模樣。如此等了小半個時辰,他終于聽到外頭穿林打葉之聲,便起身出門。 這種刻意,赤霄在晏維清推門時就知道了。但他只把樹枝朝火焰中央推了推,連眼角余光也沒打算分一個。 晏維清幾步走到他身側,輕聲道:“你進去睡罷?!薄碧×??!背嘞鱿胍膊幌氲胤駴Q了這提議。 晏維清就知道會是這樣。他垂目往下,從近處看,對方白凈臉上的血口更加刺眼?!蹦亲屛医o你治傷?!?/br> 赤霄聽出了其中的退而求其次,可他無動于衷?!蹦阏f這個?”他摸了摸臉,不在意地道:“皮rou傷,無所謂?!彪S著他抬手的動作,左臂本來就短了一截的衣袖滑落下去,上面同樣一道血痕。 這擺明了軟硬不吃,晏維清沉默了一會兒?!蹦阋郧翱刹皇沁@么說的?!?/br> 以前?什么以前? 赤霄回憶了一會兒,才從腦袋角落里翻出來,他還是九春時,似乎確實說過”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理當愛惜”之類的話?!比硕际菚兊??!彼⒚畹赝nD了下,還是說出了口:“你也一樣?!薄蹦闶窃摴治??!标叹S清只同意了一半,”但我變了?””不是嗎?”赤霄終于掀了掀眼皮,有些微不耐煩,”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是怎么和我介紹你自己的嗎?””晏維清,愿維天下海晏河清?!标叹S清眼也不眨地背了出來,”那是我爹的希望?!?/br> 赤霄真不想和這人在明擺著的事情上浪費口水。因為若這名字只是晏茂天的期望,晏維清說什么也不可能毫無異義地照著做?!狈凑阙A了?!?/br> 晏維清張了張嘴。他敢做這件事,他當然也能找到好幾條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每一條都堪稱自我犧牲深明大義,說出去能感動全武林,但他現在一個也不想說?!辈?,我有私心。我……””——別說!”赤霄立刻警告地瞪他一眼,聲線幾近嚴厲?!边@事到此為止?!?/br> 到此為止?劃清界限?怎么可能? 晏維清差點冷笑,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蹦阏婺敲凑J為?” 話里全是質疑,赤霄沉默了。他終于把氣頭上的話說了出來,可他完全沒有舒服或者松口氣的感受。相反地,他心里驚跳一下,幾乎要完全停滯。十幾年了,真能說斷就斷?如果有這么容易,還會走到死遁這一步嗎? 好半晌,他才低聲道:“更深露重,你先回屋?!薄边€是剛才那兩個,你選一個?!标叹S清絲毫不讓步。 赤霄又瞪他?!蹦氵@是得寸進尺!”他低吼,下意識地想去抓臉上那條因愈合而發癢的傷口——然而手半路就落到了另一只手里,被握得很緊。他垂下頭,又循著那方向抬眼看進那雙星辰一樣的眼中,再開口時聲音已經低了:“只是擦藥吧?” 這是無可奈何的妥協,晏維清心情總算好了一些。 接下來的一刻鐘里,沒有人說話,四處只剩干柴燃燒的噼啪聲。晏維清安靜地給那兩道傷口上完藥,便折身回屋。赤霄目送那修長的背影,薄唇抿成一條細而用力的直線。 再過一刻鐘,聽得屋中人氣息間隔慢慢變長,也慢慢變輕,像是要進入冬眠的什么動物,心情復雜成亂麻的赤霄終究無聲地出了一口長氣。孽緣啊……若他當初沒有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招惹晏維清,事情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第77章 接下來的幾日,仿佛應了烏沉沉霧蒙蒙的天公之意,谷中唯二兩人之間沉默得宛如窒息。赤霄的氣沒消,一個字都不想說;晏維清也不再找話,似乎已經把全身心投入練功療傷中。 但這當然不是他們任何一人預想的結果。 赤霄仍然沒有在找出一條隱藏的出路上死心。他每日里做的事,除了固定的打獵拾柴,就是在山谷里到處轉悠,上下攀緣摸索。地方很大,這也就是個很耗費時日的活兒,他只能盡量控制自己每日里回木屋的時辰。 舉動如此明顯,就算晏維清有正經事情要做,也不可能發現不了??伤粌H什么都沒說,連赤霄送飯添火時眼也不睜,似乎完全不在意。 不用細想,赤霄也不相信這樣的猜測。就和他自己一樣,晏維清絕不可能放棄之前的決定。除此之外,現在的情況似乎又倒回了最早時—— 兩人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塔城郊外。 越過祁連山脈,漫天黃沙就成了固定景色,塔城也不例外。土黃的細沙,土黃的城墻,就連那些高低不一的佛塔也蒙上了同樣厚重沉滯的色彩。 與之相反的是,作為中原西出的必經之地,塔城行商往來,游旅交織,繁華熱鬧。而作為當地土司的小兒子,沒人想得罪赤霄,就算他總是咄咄逼人地揮舞著一把比他人還高大半個頭的九環金背龍雀也一樣。 雖然赤霄那時還不叫赤霄,但這顯然不能影響晏維清在他驕橫跋扈地踩著個干癟老頭、并用明晃晃的刀尖抵著身下人喉嚨時一劍挑飛那兇器。 干癟老頭本來一臉死灰,見得如此,趕緊爬起溜走,快得簡直像頭滑不溜手的泥鰍。 “……你誰???”從沒被人當面下這么大面子,赤霄氣極反笑。 晏維清眉頭微微一動。他剛才遠遠聽得爭執聲,這才近前。因為初來乍到,兩人的關外土話他聽不懂。此時聽得少年竟然也能說一口標準官話,他還暗自松了口氣。 “要尊老愛幼?!?/br> 他一板一眼地回答,然后看見那張對少年來說也過分艷麗的面容蹭地一下被怒火點燃了。 “尊老愛幼?”赤霄冷笑了好幾聲,“你這話怎么不對那老家伙說?饑渴到男的女的都分不清,我還沒砍掉他的手已經是我脾氣好了!” 這話味道就不對了……晏維清一愣,這才真正仔細打量眼前一身紅衣的少年。長相確實有些雌雄莫辯,難不成他弄錯了? 赤霄仍然在盛怒之中,但他瞧著這英挺少年愣登的模樣,只能大罵晦氣?!澳闶裁炊疾恢滥愎軅€什么勁???”他十分嫌棄,轉身就去追那個還沒能跑遠的老頭。 發現自己鬧了個烏龍,晏維清尷尬起來,臉頰薄紅。不過他反應不慢,赤霄前腳離開,他后腳就發了力,搶在赤霄之前把逃走的人逮住了。 緊接著,事實證明,這老頭就是個慣犯,路過塔城時忍不住手賤,沒想到踢到了赤霄這樣的鐵板,硬生生把自己送到了土司的私監里。 “對不起?!笔虑榻鉀Q后,晏維清真心道。想了想,他又覺得這還不夠正式?!瓣叹S清,愿維天下海晏河清?!?/br> 這就是表達誠意了。然而赤霄斜挑著眉毛看他,不打算領情。相比于晏維清的誤會,他自覺還算不錯的武功在此人面前不堪一擊才讓他介意?!案晌液问??”話一出口,他又覺得自己太小氣,轉而又不耐煩地揮手:“算了算了!” ……如果真這么算了,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 赤霄在朦朧的晨霧中睜開眼。樹下草間露水凝結,但他衣物卻溫暖干燥。夢境歷歷在目、清晰如昨,他不出聲地嘆了口氣。 他很少做夢,更別提夢到如此久遠的從前??删退闼桃獠幌肫?,也不能假裝自己遺忘。假裝自己遺忘了緊隨晏維清切磋武功,假裝自己遺忘了晏維清從歉意到不耐煩再到無可奈何,假裝自己遺忘了兩人慢慢相熟相知、而他自己在日夜相處中一點一點地產生了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心思…… 那時他們都還年少。 鮮衣怒馬,仗劍江湖,是他們共同的夢想。只不過,晏維清堅定不移地實現了它。而他自己,在以為自己將成為白山教主影衛時,并沒真的認為他還會和晏維清有所牽扯。 所以,現在只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后果,一切到此為止? 他不能,他做不到,他無法欺騙自己,也無法否認他自己曾做過的。 赤霄又無聲地吐了口氣,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他會離開這里,這毫無疑問,即便頭頂霧氣深重得連白眉雀鷹都看不見他。這些日子,他經常陷入兩種截然不同的自我斗爭中,但這不會永遠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