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晏維清為后半句愣了愣?!拔乙詾槟阌肋h不會說?!倍家呀洓Q定要和他劃清界限了,又突然提之前? 赤霄只當自己沒聽到這句話?!拔覐膩頉]想過你會來——過去是如此,放到現時發生也如此?!彼謴娬{般地重復了一遍。 晏維清隱約察覺到了談話的發展方向?!斑@話我也以為你永遠不會說?!备恿钊瞬挥?,但在意料之中?!叭缓??”他沒什么感情地追問。 “我不會放水?!边@么說的時候,赤霄語氣很輕。他面上依舊在笑,然而眸子里毫無笑意。 “你之前說了那么多,就為了最后這一句?”晏維清問,表情和語氣都分辨不出喜怒?!澳闶窃谫H低我,還是在貶低你自己?” 聽了這么尖銳的話,赤霄一點也不憤怒?!澳阋策@樣想,那就太好了?!闭f到最后時,他那一點微笑竟變成了粲然。 晏維清垂眼看他。 如雪般凈白的顏,如畫般黛黑的眼,一點日光透過碧青蓮葉縫隙照在那彎起的口唇上,更顯水潤嫣紅…… 任誰也想不到,那張兇神惡煞的紅銅鬼面下竟然是如此一副令人心折的面孔。任誰也想不到,看著如此美好的人一張口竟然全是誅心之言。 晏維清忽而彎下腰,一把揪住了赤霄的領口。 這姿態充滿威脅,然而赤霄的反應只是轉了轉眼珠?!澳愎室鈬樆N??”他滿不在意地笑,甚至還有些驚奇,“真沒想……” 后面大概還有點話,但只有赤霄自己知道是什么。因為晏維清一霎之間發力,猛地把毫無防備的他從船上丟了下去—— 真的是丟。赤霄浮出水面時,從頭到腳都濕透了。而且他肯定,若不是自己反應還算敏捷,晏維清的力道足以讓他沾上一身塘底的淤泥。 換別人可能早就爆發了,但赤霄只是更驚奇了一些,順手把沾在額邊的長發往后捋?!澳憬袢沼行┍┰臧??!币鈿庑惺聠??他還沒見過晏維清如此意氣行事的時候。 晏維清抱著雙臂盯著他,一聲不吭。 正值炎夏,不管是誰都穿得很清涼。而薄薄的絲質衣衫濕透后,根本什么也遮不住。原本就未束起的青絲從骨rou亭勻的肩背上蜿蜒而下,隨著水波蕩漾披散,更添幾分情色。 晏維清暗道一聲糟糕。他確實是故意的,但他現在似乎突然忘記他原先的目的是什么了。為了掩飾這種突如其來的尷尬,他只能選擇冷著臉離開。 簡直就像落荒而逃了…… 赤霄重新上船,一邊心不在焉地想,一邊催動內力,把衣物和頭發弄干。晏維清的表現實在太古怪,他有些吃不準對方的想法,只能懶洋洋地躺回去——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十數年他都堅持過來了,難道還差那一二十天耐心嗎? 一人不走,一人不趕,沒幾日田嘉就驚悚地發現,據說馬上就要和他們圣主不死不休的劍神已經找上了門,不由暗自叫苦。管那兩人是什么關系,他只是個小小的分堂主,知道太多沒好事??! 但同為白山教中人,危寒川幾個可不這么想。 “晏大俠,這是我圣教華堂主給你的信?!?/br> 當危寒川一邊說一邊遞出牛皮信封時,他正身處晏維清租住的小院中。雖然這院子和赤霄所住的地方只有一園之隔,但總比當著赤霄的面這么做好。 宮鴛鴦跟在他身后,一語不發,但眼神帶著警惕,還有點惡狠狠。 晏維清看得出,她在極力掩飾敵意,只是不怎么成功。不過,他現在更關心別的。 “赤霄知道嗎?” 一目十行地掃完信件內容,晏維清沉聲問。不得不說,華春水的態度基本在他意料之中,他也能猜出華春水和危寒川會瞞著赤霄做這事,但任何細節都不能忽略。 危寒川小幅度搖頭?!拔乙詾槟阋欢ㄖ牢覀優槭裁催x夜里來拜訪?!?/br> 晏維清確實知道。白日里,雖然不一定交談,但他幾乎和赤霄形影不離。確切來說,是他單方面跟著,而赤霄不反對?!澳蔷蜎]什么好說的了?!?/br> 危寒川眼神微微一閃?!澳愕囊馑际恰?/br> “我已答應他,會盡力?!标叹S清言簡意賅地說?!叭A堂主想要一個回答,這就是我的回答?!?/br> “你……”危寒川臉色變了幾變,面皮有些發灰,但沒再多說:“叨擾了?!?/br> 兩人告辭出門,宮鴛鴦立刻就忍不住問:“三哥,這事真的沒有任何挽回余地了么?”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蔽:o奈,語氣帶出幾分疲憊?!安还苁鞘ブ鬟€是晏維清,他們一直都是說一不二的人。旁人再如何勸,都注定是希望渺茫的。當然,對我們而言,希望再渺茫,也不能不做;但做了有什么用……” 他沒說下去,但宮鴛鴦已經明白過來。便是早知道是無用功,他們也不可能坐視不理?!翱涩F在圣主落下風呀!”她道,眼眶又要紅了。 危寒川對此心知肚明。 雖然赤霄保證過他了解晏維清的功夫,但晏維清同樣了解他的,這就不能算一個優勢。而如果比拼其他,晏維清確實更占優勢。 不管是六四開還是七三開,其中差距大概只有兩個當事人自己清楚。對白山教而言,他們只想要一個結果;那結果卻是更小的那個可能,宮鴛鴦著急上火也是自然。 “事到如今,我們只能選擇相信圣主?!蔽:匮缘?,試圖安慰宮鴛鴦?!半m說刀劍無眼,但也不一定是最壞的結果?!?/br> 這話的意思明擺著。最壞不過一個死;稍微好點的話,可能就像上次晏維清受了心口的致命傷。 可宮鴛鴦光是想那血口開在赤霄身上,她就頭皮發麻,連手指也跟著顫了。她還想說點什么,然而張了幾次嘴都沒能吐出來,神色極度黯然。 而院子里,晏維清把華春水的信從頭到尾重新讀了一遍,這才折起收好。 看來他料得沒錯,赤霄肯定已經讓屬下做好最壞的準備。然而,就算假設自己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赤霄仍然也不肯松口…… 晏維清簡直要被氣得沒脾氣了。他不是老好人,但涵養已經不錯,也愣是被這種級別的嘴硬整得只能出下下策。赤霄為他好,他為他們好;左右都是情非得已,就看誰先捱不住了! 第70章 等到六月下旬,眼看著日子差不多,赤霄便出發前往武陵源,危寒川、宮鴛鴦和百里歌都隨行。為了讓他舒舒服服地到達武陵源,危寒川一路都安排了馬車,其他人騎馬。 路上還算太平,只是宮鴛鴦完全沒法掩飾她的擔憂傷心。赤霄看著實在于心不忍,快到巴陵時,便單獨召了她到馬車里談心。 只可惜成效不太明顯,赤霄決定再接再厲。但當天下午,他就遭遇了一個更令他頭疼的問題—— 等他用畢午膳后回到車上時,撩開車簾卻發現里面多了一個人。 問劍神怎么進來的顯然是浪費口水?!拔易屓嗽贉蕚湟惠v?!背嘞鐾W∽约和咸У哪_,誠心建議。都不是缺錢的主兒,他倆何必非得擠一起? 晏維清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有話和你說?!?/br> 赤霄就知道會是這樣。他只能重新動作起來,躬身鉆進車廂,做洗耳恭聽狀?!笆鞘裁??” 晏維清卻沒有立刻回答。等馬車骨碌碌地行駛起來后,他才道:“你有時候挺心軟?!?/br> “嗯?”赤霄被這莫名其妙的開場一句砸得有點懵。 晏維清見著他略帶茫然的臉,心里突然冒出來一點火氣。又或者說,那點火氣從未消失過,只是一直被他很好地壓制著、可此時快要爆發而已。 不過赤霄并沒打算裝傻。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什么?!澳阏f鴛鴦?”他篤定地反問,同時一攤手,“對她沒奈何的可不止我一個?!?/br> 這個晏維清猜也能猜到。白山教八個堂主里就屬宮鴛鴦年紀最小,長得好,性子直,顯然沒少被人慣?!澳阌袑λ玫膭蓬^,不如分一點到你自己身上?!?/br> “你這是在替我鳴不平,還是在抱怨我對你太苛刻?”赤霄一針見血地指出這點。他仔細端詳晏維清沒什么破綻的表情,忽而輕輕一笑:“亦或者兩種都有?” 晏維清的反應是用更深的眼睛看他?!拔抑滥阒??!?/br> 不知怎么地,赤霄有點隱約的頭疼。他確實疼愛宮鴛鴦,對meimei一樣的照顧對他來說簡直得心應手;而且,宮鴛鴦再怎么說也是他們白山教的堂主,哪兒有一個正道武林第一劍的身份來得敏感?這問題也不是第一次談了,為什么晏維清就是不肯放過他呢? “她是我的屬下,”赤霄只能再一次說明,“確實和你不一樣,也和我不一樣?!?/br> 晏維清沉默地瞪著赤霄,知道再說下去對方又該說他們倆哪里都不合適了?!叭绻也皇鞘裁磩ι衲??”他突然輕聲問。 “……你說什么?”因為太過驚詫,赤霄想也不想地否決了?!澳窃趺纯赡??事實如此?!?/br> 晏維清繼續抿嘴不言,有一點后悔。他問得太直接了,差一點就要暴露自己的真實意圖。但好在,看赤霄的樣子,還沒把前后聯系起來。他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不然最后一點轉圜余地都不會有! 這樣的心情實在隱晦,赤霄理所當然地把這種沉默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艾F實就是現實,別鉆牛角尖了?!?/br> 正邪立場完全倒置,晏維清突然覺得有點好笑。他終于徹底明白,為什么赤霄寧愿自己憋到走火入魔也不愿向他透露哪怕一句心思。因為那人從頭至尾都沒變過—— 不管是失去部分記憶時的堅決拒絕,還是中秋之前的半推半就,亦或者最后身中春藥時的柔和順承……只有開頭是真的,后面全是假的!赤霄內心底線從未退后,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將他們兩人重新拉回到完全敵對的兩個位置上去! 呵呵,世人都說他脾性堅忍,他看赤霄比他更堅忍,簡直就要到殘酷的地步了! 晏維清眸色一點一點地沉下去。確實只能下猛藥了,即便赤霄知曉真相以后可能會恨他…… 車廂里一時靜寂,只能聽見外頭的輪轍和馬蹄聲。面對面的兩人隔著狹窄的過道沉默對峙,氣氛冷得足以凝結成冰。 赤霄不覺得這是個好情況。他最早時沒反應過來,但再仔細一想,愈發覺得晏維清脫口而出的假設很驚人—— 什么叫“我不再是劍神”?晏維清到底想做什么? 繼白玉宗負霜樓之后,赤霄再次產生了晏維清似乎要做些危險事情的可怕預感。他那時覺得也許要給他們最后一次機會,所以他決定當著一大票武林中人的面向晏維清下戰書,完全不是心血來潮。他還賭晏維清一定會答應,事實證明他賭對了。 然而,決戰定下來后,那種可怕預感為什么沒有消失?還有比決戰更危險的事情了么? “打最后一次,”赤霄率先打破僵持,言辭懇切,“不管結果如何,都是最后一次?!?/br> 晏維清深深凝視對方?!昂??!彼饬?。 他知道赤霄的意思無非是你死我亡或者別的什么決絕的含義,但他不認。他現在只希望,赤霄一定要記得他今日說的話——到時候不管結果如何,都認下來,絕不食言! 是夜,一行人宿在巴陵。因為有心事,晚膳的全魚席赤霄沒吃多少,連著名的洞庭銀魚都沒能勾起他的胃口。等其他人歇下,睡不著的他就悄然出門了。 夜向洞庭湖上看,君山半霧水初平。上旬下旬交替之間,月牙稀微,倒顯得星漢愈發燦爛,像落了一天一湖的明珠。水面上泛著若有似無的霧氣,紗帶一樣籠住岸邊橘樹和邊上松散系著的小舟。 赤霄立在樹下,似乎在眺望遠處,又似乎什么都沒在看。又過了一會兒,他不怎么意外地聽見了極輕的腳步聲。 “你喜歡湖景?”晏維清的聲音響起時,已經近在耳側了。雖說是個問句,但他語氣是肯定的。 赤霄沒回頭去看他?!吧僖?,便想多看?!蔽饔蛉?,黃沙漫天,哪有許多水? 晏維清似乎想起來什么,微微一笑?!澳闼跃谷徊诲e?!?/br> “不過會點閉氣?!背嘞龅?。這倒是實話,功夫高的人本就氣息綿長,一口氣閉得比尋常人久很多。 “也是?!标叹S清點頭同意,沒再多說。 兩人肩并肩地站了一會兒,一時無話。 和面上的平靜無波不同,其實赤霄心里有些亂糟糟的。他對晏維清想要做什么心生疑慮,而且想了一個下午都沒想出個所以然。此時人就在身邊,他也不知道該不該問—— 不問吧,心里鬧得慌;問吧,也改不了離決戰只剩十幾日的事實。 赤霄不得不懷疑自己想太多。決戰早已公諸于眾,不可能改變或取消,屆時還有諸多武林中人觀戰。就算晏維清想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晏維清突然出聲,打斷了赤霄毫無頭緒的思考?!捌鋵嵨疫€有一事不明?!?/br> “什么?”赤霄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藥?!标叹S清言簡意賅?!叭绻皇悄撬帯彼麤]說下去,空缺的句子卻更為意味深長。 意識到對方在說什么之后,赤霄訝然。難道晏維清到現在還在懷疑,若不是他中了凌盧特制的春藥,他們倆到現在還會是純潔的男男關系? 不得不說這懷疑很有道理——其實就是真相——但為什么現在提起來? “它一次解不了?!标叹S清又補充。 這下赤霄不免耳根發熱。雖然晏維清說的是事實,但這么直白地說出來,就像撕破了他們之間現在隔著的兩層衣物?!叭ㄎ鍖毦?,”他說,覺得這事兒必須解釋,“托紫教主的福,我現在怕是百毒不侵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