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第60章 五月初,杭州西湖?;▔]蘋汀,十頃波平,蓮芰氣清,端得是一派姣好的天容水色。 時近端午,岸邊街道十分熱鬧。人頭攢動,音弦嘈雜,全身披掛著彩絲長命縷吆喝叫賣的小攤販隨處可見。龍船之類必不可少,芳蘭彩船也在渡口泊了數十艘。仿佛知道應景,水邊榴花已然開得十分擁擠熱烈,反襯得樓外樓愈顯清凈。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正是因了此句,樓外樓成了全西湖乃至全杭州最有名的酒家。 西湖醋魚、龍井蝦仁、叫化童雞、宋嫂魚羹、東坡燜rou……樓外樓的這些招牌菜色香味俱全,吃過的人無一不叫好。酒家建筑大部分臨湖,也有蜿蜒伸入湖中的八角亭。人坐于亭中,四面美景和著美食下肚,再挑剔的胃口都能被滿足。 但相應的,在樓外樓吃一頓,花出去的銀子也絕對能叫大多數人心痛。 樓外樓的小二覺著,他們今日的客人就不是大多數的之一。畢竟,點了一大桌子菜的客人常見,包了場、不吃菜、只喝酒的客人確實少見。相比之下,他覺得這位客人面上戴著的半扇銀面具都不算古怪了。 但不管怎么說,人家付了錢,愛如何便如何。小二很乖巧地噤聲,只遠遠地立在亭外廊橋上,靜等吩咐。 被認定成有錢沒處花,赤霄一點也不在乎。說句實話,白山教第一不缺的是錢,第二不缺的才是人。他堂堂一個教主,不下山便罷,下山了自然有些排場。就算他不說,也有人替他把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什么都是最好的。 這一對比,赤霄便不免想到他上一次到杭州的狼狽情況。走火入魔、被人追殺、醒過來后還縮水加失憶……簡直多災多難,最后還不得不求助于那人…… 一想到晏維清,赤霄就想打住思緒。因為他覺得,事實已定,多想無益。至于他認定的事實是什么…… 不得不說,基本上和華春水的想法差不多。自來正邪不兩立;之前錯了就錯了,有挽救的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說到底,赤霄從未想過他和晏維清能修成正果。所以他覺得自己中秋夜里太沖動,同時認為玄冰雪種會讓人絕情斷欲不見得是壞事。他不懷疑晏維清是個認真的人,所以在兩人必定要分開的情況下,一人忘不了總比兩人忘不了更好。 至于那個忘不了的人是他…… 赤霄沒有什么意見,也沒有什么情緒。有句話說,先愛上的人總是吃虧,而且還吃得心甘情愿。是不是吃虧暫且不論,但心甘情愿這種事他老早就明白了。 所以,對華春水流露出的擔憂,赤霄一笑而過。他素來當斷即斷,不愛糾纏。既然覺得兩人分開更好,他就不會做些讓人誤會的事。反正他原本就打算把玄冰雪種贈予晏維清做謝禮,現下雖然有些差別,但勉強也能算殊途同歸。 這種似乎和早前并沒有什么區別的反應,讓華春水得出了他越來越安靜的結論,而晏維清則說出了“他想兩清”這樣的話。 很顯然,晏維清確實足夠了解赤霄。 而對赤霄來說,兩清的話他沒聽見,但他相信晏維清絕對不是個感情沖昏頭腦的人。將心比心,他同樣認為晏維清在丁子何等人面前和他劃清界限是非常英明的舉動。 兩邊都是聰明人,赤霄覺得這事兒應當不難解決。甚至可以說,已經解決了大半。他這次到杭州來,就是為了解決剩下的那一小半。 酒過三巡,有人匆匆地穿過廊橋。赤霄沒抬眼。他根本不用看,從腳步聲就知道來人是音堂杭州分堂的堂主田嘉。 “圣主,”田嘉很快走近,雙手畢恭畢敬地奉上特制竹筒,“這是今日總壇發來的消息,請您過目?!?/br> 赤霄放下酒壇,伸手接了,拆開隨意一掃。崆峒吳長老出了殯、天臺山國清寺新任方丈即了位……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他手指一動,紙條便消失成了細不可見的微末。 見他不說話,田嘉估摸著就是沒吩咐的意思,又接著道:“圣主,您之前交代的事情也已經做好了?!闭f著,他就把剛才一直提在手里的雕花木箱打開奉上。 里頭赫然是厚厚一沓銀票,少說二三十萬兩。赤霄隨便翻了翻,見著銀票底下還有一個不大的綢緞包袱?!白钕旅媸鞘裁??”難道他不是只要安翎館那個見錢眼開的老鴇交出之前晏維清替他付的贖金嗎? “回圣主,是您之前在杭州時落下的東西?!碧锛斡l恭敬?!皼]您的意思,底下人不敢隨意處置。如果您不想要,我這就帶下去處理?!?/br> 赤霄微微抿唇,挑開華貴的綢面。里頭包著一些沒用多少的胭脂水粉,還有幾件明顯偏小的衣物。他正想說都不要了,指尖就觸到了一點寒涼。 田嘉眼睜睜地看著赤霄捻起一根明顯不是用來繡花的銀針、唇邊跟著微微一動,霎時驚呆。 等等,這針哪兒來的?怎么圣主好像很喜歡的樣子,竟然還笑了?! “其他的都處理掉?!背嘞龊芸旆愿??!霸僬覂蓚€穩妥的人,把銀票送到炎華莊?!?/br> 田嘉是少數幾個知道九春就是赤霄的人,這并不讓他感到意外。若不是要還給晏維清,他們圣主又何必特意讓人把銀子都要回來?“謹遵圣主吩咐?!?/br> 赤霄拈著那根針,想了想又補充:“先交給晏維清。若他不收,交給晏茂天也是一樣的?!?/br> 田嘉繼續點頭。提到晏維清,想到救治,再看那根針……他覺得自己仿佛猜到了一個不得了的秘密,急忙把它掐滅在萌芽狀態?!拔伊⒖倘マk!”別的也就算了,圣主的事情知道太多可沒好處! 很快,八角亭里又只剩赤霄一個人。不期然出現的銀針帶起了一些似乎很遙遠的往事—— 宮鴛鴦假扮頭牌和他唱對臺,又沒法不明里暗里地照顧他。比如用踢館的氣勢沖上門看氣礦,又比如在他病得昏沉時給他換濕巾、演奏碧海潮生曲撫慰他。 還有晏維清。他刻意泡冷水時那人一定看見了,所以才會來得及時,還說什么“你真是把自己往死里折騰”之類的話。 赤霄掂量著那根輕飄飄的銀針,又借著窗外日光仔細打量,好半晌,才珍而重之地收進胸口。不過一年功夫,卻發生這么多事,叫人恍若隔世。雖然他們注定不能在一起,但老天爺對他畢竟還不算太壞,總歸留了個很小卻確實存在的念想。 贖金的事情眼看著就要解決,之前又已經在川蜀之地見過紫蘭秀,赤霄這次下山的正事已經全部做完。神女湖的大宴他沒打算去赴,只打算在杭州多逗留幾天,好消了華春水的憂慮。 抱著這樣的心態,赤霄接下來只把時間耗在看景和吃食上。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話可不是白說的,他好吃好喝好玩,確實覺著不錯。 等到端午那天,西湖上有龍舟賽,人人蜂擁而至。赤霄一向不愛湊熱鬧,然而近日心情尚可,出門便順著人流信步而去。 白堤如貫長虹,把西湖分成里外兩塊,慣常游人如織。再往東,斷橋上更是熱鬧。因著白娘子與許仙的傳說,不管是什么日子,青年男女都喜歡在此地相會。 單純人擠人,赤霄不在意;放眼望去人人成雙成對,連楊柳上都掛滿了屬意永結同心的彩絲,他就覺得有哪里不合適了。斷橋殘雪是西湖八景,然而此時也沒殘雪可看,他便打算原路返回。 只不過,剛一轉身,他就見著一對姐妹正推推搡搡地笑鬧,稍小一些的少女就要摔倒。他趕緊躲開,順手隔空一扶。 “哎呀,快幫我……多謝!”那少女堪堪站直身體,撫著胸口大呼了口氣。等她回頭再看時,卻發現幫她的人已經消失得影兒也不見了。 但事實上,赤霄并沒走出很遠。甚至,他只走了兩步,就停在原地。因為在那一陣并不怎么顯眼的動靜后,他感到背上忽而多出了誰的目光,強烈得讓人無法不注意。 是敵非友…… 白山教和正道武林一貫不對盤,而杭州顯然是正道武林的地界,赤霄的第一反應十分自然??傻人D頭去看時,卻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遠處那雙寒星也似的眼睛。 ……晏維清?他怎么會在這里? 赤霄愣住了。然后他突然想,天臺山離杭州不過三四百里路,走快些兩日足夠。而國清寺方丈的即位典禮兩天前正好結束。劍神大概結束了觀禮,回程正好途徑杭州? 不管是什么,都不干赤霄的事,尤其當他注意到晏維清身側還有個素樂和尚時。劍神和南少林的人結伴同行,他最該做的當然是—— 立刻回避! 第61章 橋頭亭邊,素樂和尚正在遠望湖面上幾艘齊頭并進的龍舟。他剛想對此說點什么,一轉眼就見到晏維清直直地盯著另一個絕對看不到船的方向,不由狐疑:“你在看什么,晏大俠?” 不過一句話的功夫,那張熟悉的臉就隱沒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雖然這不算意料之外,晏維清還是面色微沉。見他就跑,他果然沒猜錯的意思? “一個故人?!?/br> 聽著這十分吝嗇的四字回答,素樂和尚不太相信只是單純的故人。好在,他一直是個很有眼力見兒的和尚?!叭絷檀髠b有事,龍舟賽不看也罷,咱們這就回去吧?!?/br> 要赤霄自己說,他可不認為他離開斷橋是逃跑,充其量就是走得利落了些。也正因為如此,他暫時不出門、以便避風頭的應對策略并沒特別大的用處—— 富貴人家的排場實在引人注目;有人存心要找,費不了多少力氣。 “許久不見,九春?!?/br> 赤霄剛走進客棧大堂就聽得這么一句,立時就知道自己大意了。再一轉頭,果然對上了那個剛見到的人,以及邊上一臉正兒八經、但實際十成十好奇的素樂和尚。 這時候裝不認識顯然毫無用處?!霸瓉硎顷檀髠b?!背嘞鲋坏糜仓^皮應了。 他今天沒有佩劍也沒戴著面具,晏維清可以清楚看見那艷麗精致卻隱帶凌厲的眉眼?!半y得見你出來走動?!?/br> “江南美景,確實值得一看?!背嘞鲞@么回答。他剛開始時確實被打了個猝不及防,但現在已經定下神。還有個和尚在邊上,晏維清能說出或者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事? 果不其然,兩句寒暄后,晏維清主動轉圜道:“九春上次去過南少林,不知兩位都還記得嗎?” 雖然赤霄對少林沒什么好感,但現在可不是斗氣的時候?!熬糯阂娺^素樂大師?!彼焐峡蜌饬艘痪?。 反倒是素樂十分詫異。他剛聽到九春的名字就在懷疑,而后面晏維清的話更印證了他的懷疑?!澳憔褪蔷糯菏┲??”他難掩驚訝,“不過一年功夫,你……”長得怎么這么快? “這還要多謝晏大俠?!背嘞龈纱喟衙嫔瞎Ψ蜃鲎懔?,“若不是他出手相助,九春怕是活不到現在?!?/br> 素樂和尚“啊”地一聲,有點悟了。 雖然性子好像不太一樣,但從臉來看,確實能發現對方身上依稀有一年前少年的影子。另外,周身那不露聲色的沉穩顯然是極高的武功帶來的。 怪不得九春當時可以輕松跳過九九蓮花大陣!原來是他底子好!至于脾性變化,也許是毒物導致的? “是九春太過客氣?!标叹S清接口道,“既是朋友,晏某必當傾力相助?!?/br> 赤霄一直在控制自己的表情動作不露破綻,聞言還是沒忍住多看了晏維清一眼。朋友?這就是晏維清給他們倆之間的關系下的新定義?可他好像還是擔不起??? “這是當然!”素樂和尚不疑有他,大力肯定:“晏大俠對朋友一直無可挑剔!” 晏維清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唇角?!皼r且,九春還認識長河和如練?!?/br> 一看他那小動作,赤霄就覺得重頭戲來了。此時一聽,果然沒好事。原來晏維清拉著素樂和尚的真實用意是這個—— 借別人之口,好把他拖去白玉宗赴宴! 果不其然,素樂和尚雙眼一亮?!霸瓉砣绱?!”他欣喜道,“想必九春施主一定已經收到兩位云施主的婚帖了?”這話雖是問句,但語氣完全肯定,明顯對云復端的熱情豪爽抱有強大信心?!澳钦靡黄鸢?,晏大俠和貧僧也要往神女湖去!” ……現在說他沒空還來得及嗎? 赤霄實在忍不住腹誹。但迎上晏維清不閃不躲的目光,他就知道,若他推了這一次,對方還會來個下一次,直到達到目的為止?!澳钦媸蔷糯旱臉s幸?!?/br> 表情語氣都堪稱完美,但素樂和尚莫名聽出了那點勉為其難。 說真的?勉為其難?他十分懷疑。雖然九春來路成謎,但能被劍神稱作朋友的人可沒幾個,誰都應當不會介意三人一同上路赴宴。 但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晏維清和九春之間的氣氛確實有點微妙,哪里怪怪的。只可惜,晏維清從不多話,而他和九春也就打過招呼的關系,總不好問得太細。 不管有什么誤會,多處處,說出來就好了……素樂和尚最后這么想,樂觀程度完全人符其名?!澳菍嵲谔昧?!”他撫掌笑道。 這么一來,已經包下整座客棧的赤霄自然得做個朋友樣子,讓晏維清和素樂和尚一起住下。至于和兩人一同離開天臺山國清寺的素喜和尚,因著北少林還有事,匆匆來過一趟就先離開了。 杭州與巫山相距兩三千里地,以武林中人的腳程,十數日完全夠用。所以,晚飯后,素樂和尚便很有心情地提議三人一起出去看花燈?!白笥覠o事,享享平常人家的太平盛世,豈不妙哉?” 這和晏維清之前硬要拉著他去登中秋彩船游長江時的調子簡直異曲同工,赤霄現在深刻理解為什么晏維清能和南北少林交好。 ——可他一個眾人公認的大魔頭,為什么要和正道武林第一劍以及來自武林泰斗少林的和尚一同出游???早知道會變得這么尷尬,他就該真的腳底抹油,走為上計! “這自然是好的?!标叹S清道,又有些遲疑?!爸徊贿^,九春看著似乎有些累?!?/br> “是嗎,九春?”素樂和尚立刻關心地看向赤霄?!叭羰沁@樣的話,那不如貧僧自行前去,你好好休息,晏大俠也留下來陪你?”他知道晏維清醫術高明,九春之前又中過毒,此時理所當然地把晏維清說的“累”理解成了余毒未清或者身體虛弱的委婉表達。 面對這種關切,赤霄只覺得頭都大了一圈。和晏維清留在客棧里,那還不如三人一起去看花燈呢!“多謝大師美意,”他趕緊澄清,“但早就聽聞西湖花燈也是一絕,我想看很久了?!?/br> “那就走罷?!标叹S清說,果斷得仿佛剛才的遲疑根本沒出現過。 看到這樣收放自如的演技,赤霄不免有些氣悶。傳說中的絕情斷欲在哪里?還是說,就算對著朋友,晏維清也是這種不動聲色地圍追堵截的態度? 識情知趣的素樂和尚再次肯定了這兩人之間有點誤會,他杵在一邊顯然只能影響他們修復關系的速度。所以出門之后,他見著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擠,還沒捱到西湖邊上就成功地把自己給“沖散了”。 不得不說,素樂和尚做得其實已經很隱蔽,但還是逃不過劍神劍魔的火眼金睛。 少林和尚果然是名不虛傳的榆木腦袋! 赤霄面無表情,內心則在惡狠狠地腹誹。早知道少林也這么不靠譜,他就……不,不對,素樂和尚不是不靠譜,而是下意識就幫著晏維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