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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錦繡嬌娥在線閱讀 - 第2節

第2節

    “你抬起頭來!”炕上的人仍是沉著聲道:“世人傳言蔣朝奉龍彰鳳姿,當世美男子,我卻未曾見過?!?/br>
    他說這話,并無半分輕薄之意,仿佛是在感嘆。

    蔣儀慢慢抬起頭來,也漸漸看清了炕上之人。蔣儀本以為能將幾個五六品地方官嚇破膽的,必是一位老者,卻不料這人不過三十由旬,并非垂老之人,他身穿一件青灰色直裰,盤腿坐在炕上,炕桌上一茶,一書,整個人都浴在陽光里,只是他滿臉陰郁又長須遮面,看不清容顏。

    蔣儀不敢細看,忙又低了頭,就聽炕上那人言道:“昔年我在涼州做行軍司馬時,你外家大舅是護國軍節度使,曾蒙他照看周全數年之久,你既開出口,我自然要帶你入京。只是你父親蔣朝奉那里,還是要著人去通稟一聲?!?/br>
    蔣儀沒想到事情能這么順利,顯然方才進來的侍衛已經去尼庵打聽過消息,想必慧圓師太帶著一眾尼姑還沒有順到庵里,也沒有碰上去打問消息的人。想到這里蔣儀自是松了一口氣,至于她父親蔣中明那里,她不見了他早晚會知道,而陸欽州也不可能任何人都不通知一聲就帶走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是以蔣儀便啟齒輕聲道:“一切全憑中丞大人安排,我父平日常在歷縣縣衙坐班,今日必然也在?!?/br>
    在庵中修行時,蔣儀偶爾也會接到蔣中明捎來的衣食,俱是縣衙的人,他本是個散官,有官身卻無官做,又不愿放外任,只在歷縣縣衙等缺,說白了就是每日點個卯,呆坐一日然后回家,好在他為人和善,又有蔣儀母親孟珍的嫁妝傍身,也不缺錢財,平日手腳也大方,縣衙里跑腿的幾個人都愿意聽他差遣。蔣儀料定一時半會,蔣中明還不會將自己進京的消息告訴余氏,畢竟他對逝去的孟氏有愧,這些年也說過幾回讓她進京去外家的話,無奈都被余氏擋了。

    “既是如此,就動身吧?!标憵J州這話卻是對李德立說的。

    蔣儀磕了頭便退了出來,在客房中等了不一會兒,便見那差婆帶著下人來請,她一件行李也無,差婆卻將她那土灰色的僧袍洗干凈了用包袱皮包好,遞到了她手里。蔣儀隨差婆下了樓,便見陸欽州的侍衛們已經整裝,門口一臺烏油篷頂的大轎子,后面跟了一頂綠頂小轎,這小轎子必然是給她準備的。

    蔣儀掀簾上了轎,便輕聲對那差婆道:“這兩日多謝mama照顧!就此別過,你也保重身體?!?/br>
    差婆卻是咧嘴笑了起來:“那里的話,我還要隨姑娘進京,這一路上還要兩天腳程,隨行的都是些男人,沒個人貼身伺候,姑娘多有不便?!?/br>
    蔣儀心里嘆道:好妥帖的安排。

    這一日便是行路,中飯是就地休息吃干糧,直到天麻黑了,方才趕到一處驛站,差婆道這是徵縣,蔣儀幼時隨母入京,一路上都是走走停停,也不過兩天的路程,卻從不記得有個徵縣,差婆想必是看出他的疑惑,隨即笑著解釋道:“我們若是從應縣境內過,快些一天腳程也就到京了,如今必是官爺們有事要辦,所以繞了遠路了?!?/br>
    在徵縣官驛吃的晚飯,俱是差婆端了來的,一盤嗆油小白菜,一盤rou炒茭白,一大碗米飯。蔣儀在庵里吃了四年素,如今一朝開了葷,看到rou手便有些顫,卻又不敢讓差婆看出來,忍著忍著沒敢將那盤子里的rou全吃完,終是剩了些,人是飽了,心卻還是空懸的。

    次日再走了一日,到了黃昏時分,便聽得外面漸漸喧鬧起來,蔣儀借著風吹開轎簾,見外面人來人往,販夫走卒,便知是進京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左右,轎子拐了幾進胡同,便停了下來。

    李德立早就先行幾步,遞了拜貼等在孟府門外。他本欲待陸欽州的轎子到時,孟家就能開門迎接,誰知門房進去便一無音訊。他等在門外,眼見陸欽州有些不耐煩,便又拍了幾下門催促道:“客人來訪,如何還不開門?!?/br>
    良久才聽院內的人高聲答道:“即是客人,就請安穩等著,我們王妃回門,也沒有這么大的架勢?!?/br>
    當年護國軍節度使戰死沙場,圣上念其功勞,便將他的嫡女,也是唯一的女兒許配給了自己的堂弟清王,這門房口中的王妃,想必就是那位清王妃了。

    李德立貼身跟了陸欽州許多年,如今他是御史中丞,圣上年盛,朝事多有參問,是已朝中并不設御史大夫,御史臺便是中丞最大,雖是正三品的官,論起實權來正二品的都要向后站,是以朝綱上下,誰見面不要尊稱一聲中丞,他那里受過這樣的冷遇。李德立怕他生氣,揚手就要侍衛們硬攻門,誰料陸欽州卻掀了轎簾下了轎,負手站在孟府大門前,沉聲說道:“即是來訪,多等一會又有何防?我也是許多年不曾登孟家的門了?!?/br>
    李德立跟著陸欽州也有十年了,十年前的事情,他大約知道一些,卻不詳盡,聽了這話便明白陸家與孟家是故交,便不說話,躬身退在一旁。

    孟府里卻是另一番模樣。

    京中連綿下了許多日的雨,小荷塘也漲滿了,臥室地上都快要長苔蘚了,偏出了這兩日太陽,滿府上下都在忙著洗衣晾曬。因為孟府老夫人健在,是以孟府除了三房庶子孟源搬出去外,并未分家,三房人都擠在孟老太爺留下的這座府院里,雖是有些逼仄,卻是京中寸土寸金的好地方,周遭住的全是國公親王,出門遇見的也皆是勛貴世家,與清王妃來往也親密些,加之這些年家中并無大項收入,要建新府也難。

    此時孟府二夫人楊氏與四夫人徐氏正在指揮著丫頭婆子們收衣物,因兩房住的近,而二房的院子里人少東西少,楊氏便將自己院里多余的東西都搬了過來曬,楊氏人微胖,說起話來慢騰騰的,卻是個好相與的,她看不慣丫頭們干活慢,不一會兒便自己上陣了。

    徐氏今日穿了件蔥白色的單褙,下面一件香妃色蔥裙,整個人清涼的如少女般,便不愿臟了自己的衣服,楊氏給自己幫忙她又不好不搭把手,便站在楊氏身邊,假裝扶一把搭一把道:“二嫂的衣服雖少,卻都是好東西,精貴料子,這些可都是二叔送來的?”

    楊氏點頭道:“可不是,天遠地遠的,他也不嫌麻煩,京中什么好東西沒有,要他那么遠送來?!?/br>
    徐氏嘻嘻笑道:“這是二叔的一份心意,再沒見那里有比二叔更會疼老婆的人了?!?/br>
    楊氏也不說什么,只是笑一笑,她丈夫孟泛曾是京中一名寄祿官,前幾年放了外任,便將兩個兒子都帶了去,如今在任上,也是好幾年不回來了,雖說銀錢財物送來的不少,可終歸比不過人在眼前。徐氏如今也有三十歲了,笑起來卻如少女般,只是眼角皺紋明顯,她慣會裝少女裝嬌,與楊氏關系倒是好的。

    倆人正說著,便見婆子來報說有人遞了名貼。楊氏和徐氏兩人都不識字,便著人喚了楊氏的二女孟蕊出來,孟蕊跟著夫子學過幾年字,拿了名帖看了半晌才道:“御史中丞陸欽州,這是我二舅母的舅舅,在朝中做大官的,咱家如今四叔不在,都是幾個女人,怕是不好出去待客,四嬸須得喚了四叔回來才好?!?/br>
    陸家是京中望族,無人不知的,徐氏曾聽丈夫孟宣提過陸家,說過兩家原來交情不淺,及至后來便慢慢斷了,癥節卻是在大夫人王氏身上。今日孟宣一早便出去了,說是從那里弄到一筆霉了的棉花,價格極低,弄回來送到二房孟泛任上,準能大賺一筆,是以徐氏也沒反對,孟宣一個白身,沒有功名亦沒有捐官,只能倒騰點東西掙點錢,無耐總是出的多入的少。

    徐氏一時半回找不來孟宣,便決定去長房找王氏通個氣,王氏雖說丈夫已去,女兒外嫁,但女兒嫁的是王爺,如今是皇后最器重的清王妃,她在府里的地位,比老夫人李氏還要重上幾分。

    徐氏穿過院角小門,過了小荷塘,便是大夫人王氏的院落了,她命門房婆子與丫環們在外面等著,自己一個人輕手輕腳便進了院子。

    王氏的六里居是整個府里最大的一進,開春才新晾過油漆的門窗被陽光照的鮮亮,院子里卻寂靜無人聲,徐氏仍是輕手輕腳穿過上門左邊的角門,才聽得里面幾聲輕笑細語,她自己嘴角便也堆滿了笑,悄聲湊了過去到王氏耳邊:“大白又不肯好好吃飯?”

    王氏本是愁眉苦臉,回頭見是徐氏,便應付著笑了笑道:“可不是嗎,方才丫頭們聲音有些大了,驚著它,這會兒燕兒正輕輕哄了?!?/br>
    徐氏低頭,便見一個丫環跪在地上,輕撫著一只大白鵝,這白鵝有一搭沒一搭的啄著面前拌過紅糖的炒米。

    王氏道:“若是明日還這般,少不得又要請郎中了?!?/br>
    徐氏忙收了笑容皺起眉頭道:“可不是嗎,看著真是心疼了?!?/br>
    她心中可不是這么想,一只白鵝,本就是地里刨食的命,偏要給它鋪綾絡住錦屋,上好的香米供著,一日三回的郎中請著,一只白鵝每日里花的銀子,竟比一個丫環的月銀還多,它命里福報受不起,可不每天蔫蔫的,眼不見死了才好。

    徐氏這時才敢提起自己的來意:“外面有人在府門口遞了拜帖,是御史中丞陸欽州,我出門少也沒見識,這會家里又沒有可支應的人……”

    “他?他來干什么?他還有臉來?”徐氏話沒說完,就聽王氏聲音尖利了起來,許是怕嚇到大白鵝,王氏快步出了角門進了院子,方才對徐氏說道:“這個人與我們家也有十幾年未曾交往過了,但如今他是中丞,王爺又與他相好,你去叫老太太到外間見一見他吧?!?/br>
    徐氏聽了這話,忙忙的出了王氏的六里居,心里盤算著王氏這幾句話里透露的訊息,王氏不知陸欽州來訪,短短一句話間對他有許多忿怨,想必是為了去了的大叔孟澹,孟澹當年一直在涼州御敵,后來死的不明不白,王氏也是傷心不已,陸欽州必然是當時與孟澹熟識的。

    ☆、孟府

    她心里暗叫不妙,自己這些年整個孟府里外一把抓,府里往年的輝煌早就沒有了,雖然仗著一個王妃女兒與勛貴們也有些來往,但全是女人家家的,二房孟泛如今雖放了外任,也是這幾年的事兒,銀錢雖多,京官們卻沒有看得起他的,有人正兒八經遞名帖來訪,可是頭一遭,這陸欽州遞了拜帖已經許久了,房門上那些人最是會見風使舵給人受嫌氣的,見她遲遲不回話,想必已經給過難堪了,這可怎生是好。她人還沒出院門就連聲道:“門房快,快去開大門,將客人迎進來,抱瓶你速去老太太院子里,將老太太請出來會客?!?/br>
    她又通知廚房準備幾樣瓜果點心,吩咐外間備茶水,自己也忙向外院趕去。

    徐氏到了外間,卻不出去,而是繞到廳房后在的角門上,側著往外瞧了瞧,因壁影擋著,外間并瞧出什么來,院子里卻是滿滿當當站了一院子的侍衛,森嚴整齊,一點聲音也無。徐氏心里有些忐忑,捏著帕子悄悄從后面進了廳房后頭的夾隙,這廳房本是外院會客的,一間屋子卻分前后兩格,后面一小隔,原是主人家里女人們不便廝見外人時臨時歇坐避客整理儀容的地方,用屏風隔斷分開,如今也許久也不曾開了,孟老夫人李氏此時正在前面會客,徐氏便倚著隔斷坐了下來,透過隔斷上的擺件看里面。

    卻說蔣儀這廂在轎中等了許久,也掀起轎簾瞄了幾眼,只見陸欽州站在門前紋絲不動,李德立侍立一旁,周邊圍著許多侍衛,竟是耐心的等著。她又看了眼府門,眼見紅漆剝落,木料腐朽,早沒了她幼時來的時候那樣壯嚴大戶的模樣,門房上的人語氣苛薄,也不知是誰理家理成這樣,不由便嘆了一聲。

    過了許久,卻聽得門中眾多腳步聲,有人忙忙的下門鎖,起門坎,一陣陣便涌出許多家人來,為首一個孟安,蔣儀卻是認得的,經年她與娘親來府,便是他來往接送,想必如今已經管家了。

    “不知中丞大人來,老奴們怠慢了?!泵习裁γΦ目念^下跪,陸欽州卻不多話,率直便走了進去,后面一群侍衛也跟了進去。

    蔣儀方要下車,卻見李德立過來擺手,示意她再等一會兒。她只得又坐回轎里,原以為要等許久,卻見不刻陸欽州便出了門,一群侍衛也跟了出來,管家孟安還在那里作輯,他卻已上了轎,只留李德立回禮。

    陸欽州一行人瞬時便離開了,那差婆扶了蔣儀下轎,便了做了個萬福道:“小姐今既已到家,老身也就此別過了,小姐以后還請保重身體!”

    這差婆為人厚道,忙前忙后照顧了蔣儀一路,無奈她混身盡無一文一物能表示謝意,只得屈身福道:“mama辛苦一路,小女卻無銀錢財無相酬,以后若有得遇,必謝今日之恩?!?/br>
    那差婆卻擺擺手指了指腰間道:“李大人已經給過我銀錢,我豈能再要小姐東西,你本落難,我能幫也是緣份,若是因此而求財,倒顯得我不是個好人了?!?/br>
    蔣儀別過差婆,回頭望向孟府,當年彩漆油亮的大門,如今業已斑駁,門上侍立許多家人,她認識的卻也不多,有幾個婆子迎了出來,她卻是走向偏門,自偏門進了院子。方拐過照壁,就見廳房門上幾個丫環美婦攙扶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正半瞇著眼朝大門口使勁張望。

    蔣儀心中一酸,兩眼一熱,緊趕幾步便在臺階下跪了下來哭道:“外祖母,孫兒想你想的好苦哇!”

    孟老夫人李氏腿腳不便,也是熱淚滿眶,忙揮手讓就近的讓將蔣儀扶起來。

    早有幾個婆子丫環兩邊攙扶了她起來,緩步送到李氏面前,李氏忙道:“快,快去后院,到我院里我好好看看?!?/br>
    徐氏方才在廳房,只影影綽綽看見一個赭色直裰的身影轉身出了廳房大門,一眾侍衛便呼啦啦的跟著出去了。待她從角門繞到廳房,就見蔣儀從側門走了進來,方才本待聽壁角的,卻什么也沒聽見。

    她并不曾見過蔣儀,還是抱瓶耳語道這是去了的孟珍留下的孤女,她才想起有這么個人來。老夫人逢年過節都要念叨個幾回,但因與婿家交惡,也曾派人接過,最后卻不了了之。徐氏今見蔣儀從側門走進來,穿件粗布褙子,頭上一點釵環也無,混身上下一清二白,就只捏著個扁扁的包袱,心便有些涼了,但看她身形纖合,容色姣白,做為女子雖是生的太過英氣了些,卻也是十分的好顏色,又能得一個三品大員送來,必是有自己還不知道的事情在里面,徐氏這樣思忖著,也是隨了李氏回到方正居。

    這方正居有些年頭了,是當年孟老太爺還年輕的時候雇一群回鶻人建造的,如今受了幾十年煙火熏染,又兼李氏年老不愛明亮,四處窗簾厚密,進去便是黑森森潮乎乎的,徐氏一年也不來幾回,今日卻要招呼大家都坐了。

    楊氏并孟蕊早就等在后院了,王氏也著人去請了,一時半會還沒有過來。

    蔣儀替李氏奉了茶,又在懷中哭了一會兒,便見王氏帶著幾個婆子丫環走了進來,如此熱的天氣,她穿一件紫灰縐紗滾邊夾衫,身形份外的瘦,比之蔣儀幼時見的樣子,實在是老了不少。她進來便坐在為首的圈椅上,微微笑了笑,也不說話。

    蔣儀最后一次入京是六歲那年,自后先是母親病了,再是父親與外家交了惡,自此再沒有過來往,王氏與楊氏她都是記得的,徐氏剛入門時隨孟宣下到涼州做過兩年生意,所以她并不認得,但一見她忙里忙外的樣子,自然猜出這是四舅母。

    是以蔣儀首先端了茶便是到上首,跪下來敬給王氏道:“大舅母,您一向可安好?”

    王氏不置可否,她身后的燕兒便欠身接過茶,順勢便套了個鐲子在她手上,她還要推辭,就見王氏一掀眉道:“這些年你父親可還是那個浪蕩性子?我記得你父親本事沒有,脾氣倒是很大?!?/br>
    “小儀一直在庵中修行,許久不曾見過父親了?!笔Y儀照實回答,也知道自己這個大舅母為人高傲挑剔,與自己母親又有些睦,自己母親當年生病未曾求助外家,蓋因大舅母當時管家,大舅在外,孟老夫人李氏在家并無實權,也無一個可用的人,娘家不應,夫家不容,她娘親孟珍便這樣去了。

    如今孟珍已死,王氏無處挑刺,便故意拿蔣中明來刺蔣儀。她記得小時候蔣儀性子火爆,一點就著,今日這一激,想必就能出個丑,誰知蔣儀在尼庵吃了四年齋,再火的性子也磨圓了,臉皮也厚到家了,全沒把這當難堪,反而垂了頭恭敬的跪著,也不發一言一語。

    王氏一刺不著,覺得好沒意思,便不再說話,示意燕兒扶了蔣儀起來,蔣儀便又來到楊氏面前,還未曾跪,楊氏便親自將她扶了起來抱在懷里道:“好孩子,你冬兒jiejie這些年天天念叨你,那年冬月你走時沒有拿走的那一對小玉壺,她也是一直留著說要等你來了送給你,如今出嫁了,每回到家,最先問的也是你?!?/br>
    孟冬是楊氏的大女兒,嫁入王府的孟元秋是長女,孟冬便排行在二,因比蔣儀大了不過兩三歲,兩人小時好的不得了。那年冬月間,倆人為了一對漂亮的小玉壺打起來,本是一人一個,蔣儀卻想要雙份,就哄騙孟冬把自己的留下先玩幾天,過幾天走的時候自己再全部帶走。誰知臨走時孟冬不愿給,蔣儀搶不過倆人便抓了起來,最后還是下人們撕擄開的。

    蔣儀沒想到孟冬還不曾忘了這事,想起當年母親在時自己也是嬌養的千金小姐,如今逢過大變,重又來到外家,已是這般落迫,眼淚便悄然滾落,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孟蕊如今不過十四歲,著一件妃色襦裙,正是明媚的年級,也過來幫著扶起她來,叫了聲:“jiejie!”

    蔣儀忙握了孟蕊的手道:“那年我來,你才不過兩歲,我還抱過你在懷里,如今也是長成這樣大了?!?/br>
    楊氏不但給了她那對小玉壺,還將一只項圈托在紅漆盤里親自給了她。接下來便到了舅母徐氏,徐氏還不待蔣儀下跪便將她扶起來,卻是身邊的抱瓶給了她一只裹銀頭釵,徐氏笑道:“何必如此,我是你四舅母,今日你且住在老太太的抱廈里,明日我替你做幾套衣裳,置辦些頭釵,往后缺了什么只管問我要?!?/br>
    蔣儀點了點頭道:“多謝四舅母了?!?/br>
    等都廝見過了,王氏方才問道:“既然你是在庵中清修,為何會碰到陸欽州,他一個三品大員,難道還去庵中上香不成?”

    這話問的有些難堪,蔣儀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便伏身言道:“此事說來話長……”

    王氏會意便打發了丫環婆子,孟蕊身邊的大丫環玉燕會意,也將孟蕊帶了出去,如此,房中便剩下老夫人李氏并王氏、徐氏和楊氏了。蔣儀見是如此,看這光景也知外祖母是做不得主的,自己若想留下,還有一番曲折,便復又跪下哭道:“外祖母并舅母們有所不知,當年我母歸去,父親便將自己的表妹余氏娶進門來,那余氏進門幾個月便生了個兒子,初時她對我也還好,誰知后來越來越嫌惡我,見我年級漸長,便送我到庵里去,一住就是四年,半月前開始下雨,尼庵又在山下,下了十幾日的雨,眼見著庵里大殿都快要被雨泡塌了,師太慧圓幾日前一清早便帶著眾尼外出躲避了,只留我與一個燒火的老尼,因見山洪來了,我與老尼一同逃了出來,卻又走散了,我不知何時撞了陸中丞的轎子,是以陸中丞竟是救了我,我求了他愿意帶來我京的?!?/br>
    孟老夫人李氏邊聽邊掉眼淚,及至聽完了,一手便拍在八仙桌上道:“這蔣中明真是欺人太甚,心腸也是壞凈了。小儀就好好這里呆著,有我一日,就有你一日,有我一口吃食,就有你一口吃食?!?/br>
    李氏早些年與王氏也曾斗過幾個來回,無奈她丈夫去的早,出息的長子也去的早,二房雖孝順卻更怕王氏,是以她在家里,早就沒了權力,只能做個頤養天年的老封君,但是當初她有三子二女,孟珍是她打小最疼愛的女兒,嫁的雖不遠,女婿卻無甚出息,一直是她一塊心病,如今蔣儀這樣一貧二白的來了,她在府中就算再沒有地位,也要替外孫女爭一爭。

    王氏卻不這么想,她皺眉道:“女子在家就該從父,小儀再怎么受了委屈,也該面明父母,父母同意她到外家,她才能來,如今就這樣跟著一個朝廷大員到了京,叫別人聽了該怎么說?”

    她不等李氏開口,又道:“前幾日宮里皇后娘娘才贊過咱家元秋好禮儀,好教養,請了她到宮中監督教習,今日自家就出這樣的事情,別人還不知道怎么說了?!?/br>
    蔣儀沒承想大舅母會有這樣強硬的態度,她當年還小,也知自己母親孟珍與王氏有些不對付,但畢竟斯人已逝近十年,有多的怨仇不能放下,她在路上想了許多自己留京的困難阻礙,卻不曾想如今最大的阻礙竟是大舅母王氏,而且用王妃一壓,便將自己留京這條路給堵死了。

    ☆、王氏

    李氏突發一陣劇烈的咳嗽,拿啪子掩了掩嘴方才嘶聲道:“早些年我就想要將小儀接來,你們這樣也不能,那樣也不能,如今她受了這許多苦自己千難萬難跑來了,我若還不能護她,倒不如我就隨了澹兒珍兒去了,也眼不見心不煩?!?/br>
    徐氏見狀忙過去替婆婆拍了兩把背心,又替她端了茶潤口,人隨忙著,一雙眼卻瞟向王氏與楊氏,不住的擠眉弄眼,蔣儀暗覺這四舅母為人有些太輕佻,卻又怕她難堪,只能低頭裝做不見。

    王氏自然知道婆婆必定要留下外孫女,但她見眼前這女子長的容貌太過出挑,又是跟著自己最仇恨的陸欽州來的,家里為了她還開了許久不開的正門,心里便勾起了新仇舊恨,暗道:這大門也就元秋出嫁時才啟得一回,她是個什么東西,還要開大門來接。

    這婆媳倆人僵著,還是楊氏站了起來,攬了蔣儀道:“這府里養得下一百來號下人,竟就養不下個你么?跟著二舅母走,有我一口吃就有你一口。那蔣家,當初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妝將珍姐兒嫁過去,如今這樣虐待親生女,這樣的人家,以后不認了也罷?!?/br>
    話說整個孟府,唯一不怕王氏的也就只有楊氏一個了,她自進門與二爺孟泛恩愛,一連生了兩個兒子,如今俱已成人,都跟著孟泛去任上了,一年銀錢送回家不在少數,這全是二房的私產。楊氏得夫君尊愛,兒子孝順,人又大方和善,府里也不與人為敵,是以她竟是有無形的地位擺在那里。

    王氏微斜了眼看了楊氏一眼,淡淡道:“自家女兒不見了,蔣家會善罷干休?善菊你派早些修書一封,即使要留人,也不能落了口舌,說明事情原委,別叫蔣家以為我們到庵里搶了人。蔣家朝里多有言官,參上幾本,他二叔和王妃都要受牽連?!?/br>
    徐氏忙忙的應了,又送王氏出了院子,方才回到房中,她從初時的摸不著門道,到這會兒聽了些來龍去脈,卻對此事熱了起來。

    當初孟珍出嫁時,她跟著孟宣去了涼州,沒有親見過,卻也聽人說過孟府次女有御賜四十八臺嫁妝的事情,當年孟府長子孟澹在涼州御敵,屢建奇功,皇帝多有嘉獎。

    孟珍與孟澹年歲差的多,長兄如父,孟澹對她十分疼愛,及至后來自己有了女兒,也未有衰減,在皇帝面前也是百般夸獎,后來她出嫁時,孟澹正在前錢殺敵,為了鼓舞孟澹的士氣,皇帝添了她四十八臺嫁妝。如此傳奇女子,也是早成黃土,只剩孤女,還淪落到如此程度,世人偏還一點也不知,徐氏不知怎的竟有些佩服那蔣明中續弦余氏的好手段。

    她吩咐丫環婆子們替蔣儀打理床鋪,又著抱瓶去喚了管家孟安了,命他去找四爺孟宣回來。做完了這些事,便借口去替蔣儀要幾件孟元秋曾穿過的衣服,到長房六里居去了。

    、徐氏到了六里居,盛夏的季節,這院子一進來就有種滲涼之意。院里面暗鴨鴨的,有兩個丫頭站在廊下,見徐氏來了,便忙迎了出來道:“四夫人來了,快里面坐?!?/br>
    說著一個便打起了主屋的湘妃簾,徐氏方才進去,就聽里面王氏的道:“快放下快放下,不然蚊子又要鉆進來了,夜里蚊子咬起來,要你們打個蚊子一個二個像睡不醒的鳥一樣,洋三昏四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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