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等太陽完全滑到地平線以下,視線的前方出現一座小鎮。侏儒打算投宿,將寧亞從馬背上放了下來,卻沒有松綁,而是用一張黑色大斗篷將人從頭到腳地罩了起來,只有兩條腿能走。他淡淡地說:“安分點,不要連累別人?!逼唠A騎士放到整個夢大陸,那是小浪花一朵,掀不起風浪,可是在這樣的小鎮里,足以橫行無忌。 但是進了小鎮唯一一家旅店的餐廳里,才知道這句橫行無忌的結論下得太早。 寧亞和侏儒都沒有想到,這樣小的一家旅店里,竟然坐著一伙有魔法師有騎士的傭兵團。他們看上去風塵仆仆,臉上寫滿了疲倦,神色又很放松,好似剛完成了一單了不起的大生意。他們占據了三張桌子,剛好在坐口的位置,離門最近的兩個騎士魁梧壯碩得像兩座小山丘。 寧亞被綁得太久,血脈不通,半邊身子都是麻的,跟在侏儒身后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進門的時候腳被門檻絆了一下,胳膊擦了山丘般的騎士一下。斗篷半撩起,露出身上的繩索。 被撞的騎士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還未說話,侏儒已陰沉著臉將他拉到身邊,一起朝餐廳的另一個角落走去。 餐廳中另一桌是本鎮一對普通的老夫婦,與旅店老板熟識,正邊吃飯邊與他聊天。這是家家庭式的小旅館,只有一個老板一個老板娘,現在是用餐時間,老板娘在廚房,老板在餐廳,外頭無人安排房間。若非如此,侏儒也不會帶著寧亞到餐廳來。 侏儒原本想點了晚餐去客房享用,卻聽到雇傭兵團的人提到具蘭,立刻改變了主意,警告地瞥了寧亞一眼,在角落坐了下來。 寧亞落座的時候,注意到被撞的騎士有意無意地看了自己一眼,心中一動,生出一股自作多情的期盼——興許那位騎士注意到了自己的困境,打算伸出援手。 可是那名騎士只看了一次,很快就將注意力轉回同伴的話題上。 同伴說的是具蘭大王子逃離奧古林之后發生的事。幾名大臣聯合去王宮向病重的老國王抗議王后與王弟對大王子的迫害,但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聞訊而來的王后抓起來投入牢中。從此,宮中再也沒有老國王的消息,有一種傳言說老國王已經被王后和王弟聯手害死了。這對狗男女完全撕破了虛偽的面具,自欺欺人地對大王子潑了一大桶臟水,大張旗鼓地懸賞捉拿?,F在具蘭上下彌漫著一股消極又緊張的情緒,一面希望大王子能夠逃出生天,一面又希望這件事情快點結束,讓國家恢復正軌。 一個魔法師突然道:“難道沒有人關注二王子嗎?” “他進入圣帕德斯魔法學院學習,以后會成為一個魔法師吧?!币痪湓捑蛶н^去了。 寧亞有點難受。他在圣帕德斯待得時間并不長,認識的人不多,索索是其中一個。印象中的他乖巧聽話,帶著對王子來說有些奢侈的天真爛漫,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卻因為某些原因而在魔法上難有成就,如今家里又出了這樣的事情,叫人忍不住為他擔心未來。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又被他自嘲起來。索索遇到再大的困難,那個呵護他的表哥始終會站在他的身邊為他擋風遮雨,怎么輪得到更加落魄的自己來cao心。 他走神期間,傭兵團的話題已經進行到大王子逃脫的手段了。無數個符合大王子特征的人在具蘭各地初選,讓捉拿的人疲于奔命,盡管王后用重金懸賞,可是摸到這筆錢的人至今還未出現。 寧亞看了看侏儒,這個手法,顯然是出自眼前的人,侏儒低頭喝麥酒。 旅店老板端上晚餐。 侏儒看了看一動不動的寧亞,才發現被綁了手的他顯然是無法拿起刀叉的。他自言自語地說:“你不餓?好吧,那我幫你帶回房間,等餓的時候再吃?!闭f完,不管寧亞的臉色,自顧自的吃完,端起寧亞的那份,上了房間。 寧亞臨走前,忍不住又看了眼那個騎士。 騎士也在看他,還沖他笑了笑。 寧亞回到房間還在想他的笑容。對一個掉坑的人來說,看到任何一個往上攀爬的機會,都會情難自禁,哪怕是一條一扯就斷的絲。當然,他還是保持了冷靜。他與對方素未謀面,要他們出手對付一個七階騎士本身并不現實。雇傭兵團不是神圣騎士團,如果坐在那里的人是克萊斯或加布萊德,那他會毫不猶豫地喊救命。 侏儒解開繩索,但是綁住了他的腿拴在床腿上:“吃吧?!?/br> 寧亞低頭吃飯。 半夜,寧亞聽到門口有動靜,睜開眼睛,本應該睡在床上的侏儒不見了人影。他躡手躡腳地站起來,挪到門邊,豎起耳朵正想聽點什么,門就開了。侏儒走進來,看到他時,嘴角露出毫無溫度的陰寒笑意。 寧亞退了半步,抬頭就看到了被撞的那個騎士。 他站在門口,眼神有些愧疚,飛快地點了點頭之后,扭頭就走。 “別看了?!辟宓卣f,“我說過,你做什么也只是連累別人?!?/br> 哪怕沒看到剛剛外面發生的事,寧亞也知道自己對雇傭兵團抱持的微弱的希望也被掐滅了。 第6章 黑暗神仆(六) 看出他心情不好,第二天起床后,侏儒對他的態度又好起來,主動解開了他的繩索,讓他放松四肢,自由地下樓用餐??墒菍巵喐杏X更糟糕了。侏儒的所作所為無不顯示著自己逃不出他手掌心的篤定。 重新上路,侏儒甚至沒有將他綁在馬上,還為之前的行為做了解釋。 哦!怕他從馬背上掉下來。那就別把他放到馬背上啊。 寧亞不理會他近乎于討好的笑容,撇開頭看遠處的風景。 看他扭頭,侏儒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郁,又很快壓了下去,帶著他繼續上路。 寧亞一直猜測著侏儒帶自己去什么地方。既然不使用魔法陣,那選擇就只有那么五個:古納加斯拉、桑圖、沙曼里爾、坦吉爾利、森里斯加。如果可以,他希望是森里斯加或坦吉爾利,至少離朗贊近一點。他懊惱于自己的孤陋寡聞,昨晚在雇傭兵團的對話中他已經聽到了小鎮的名稱,卻因為無知,依舊對他們前進的方向無解。 好在沒多久,謎底就被解開了。 他們來到了具蘭與桑圖的交界。 桑圖,真的是出乎他意料的答案。一個黑暗神的信徒跑到光明神會的大本營,除了瘋狂,他能想到的也只有陰謀了。 侏儒有備而來,帶著一堆文件,士兵在寧亞臉上掃了幾眼,就將人放過去了。 如果是普通的人販子,寧亞大概還會使個眼色求助,但七階的騎士……保持沉默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入桑圖境后,侏儒的狀態有了極大的變化。一是不像之前那么輕松,由著他和別人交流,應當是怕他揭穿自己黑暗神信徒的秘密,一是他的精神出現了極大的亢奮,好幾次看著寧亞都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這種亢奮對寧亞是極大的困擾,他開始寢食難安。 侏儒雖然注意到了,卻沒有放在心上。依舊是一日兩餐的供應,吃不吃都隨便。 一個綁匪,一個人質,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微妙的平衡。寧亞是怕得罪對方,會被撕票、滅口,而侏儒像是出于某種原因,不想給他留下太壞的印象。 或許,自己有什么不知道的利用價值?寧亞不免想起那個遺失的黑金唇環,稍稍地有些懊惱自己的不小心。正想著,唇環突然出現在他的手心里,冰冷光滑的觸感讓他渾身一激靈,下意識地松開手。唇環再度掉落在地,卻沒有發出聲響。 寧亞低頭去看,地上空無一物。 侏儒察覺他的異常,問他發生什么事。 寧亞抖了抖嘴唇道:“剛剛好像看到地上有一個金幣?!?/br> 侏儒:“……”自己都成了人質,竟然還關注地上有沒有金幣,也是一位難得的人才。 寧亞沒去想他在想什么,只是在心里輕輕地呼喚了一下唇環,手心果然就多了一枚小的金屬環。再也沒什么好遺憾的。如有煩惱,也該煩惱怎么把這枚東西丟掉。因為侏儒的關系,他已將黑暗神歸入禍害一類,與禍害有關的東西自然也是隱患,可怕的是想丟都丟不掉。 遇到寧亞以來,他的臉色一直是蒼白的,侏儒也沒多想,只是再次鄭重地告誡他安分點,因為,尼爾城到了。 夾在坎丁帝國和沙曼里爾之間的桑圖也曾是“夢之帝國”奧古帝國的一部分,王室與某些貴族體內還傳承著奧古帝國幾位皇帝的血脈。在奧古帝國分崩離析的時候,依靠光明神會的庇護才沒有被如狼似虎的坎丁帝國和沙曼里爾吞并,茍延殘喘至今。由此引發的直接后果是,桑圖王室形同虛設,國政被光明神會把持,上至王室,下至官員,都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 首都尼爾城完全承襲了桑圖王室的精神面貌,大街小巷,宮里宮外,無處不散發著頹廢的氣息。若說例外,也只有光明神會的總部和各大教堂。引用信徒的話,就是只有沐浴在光明女神的光輝之下,才能感受到生命的意義與時間的可貴。 寧亞的打扮十分古怪,侏儒的身高也引人注目,至少在具蘭的時候,雖然沒有人上前管閑事,可是好奇的、疑惑的、探究的目光從來不曾少,但是一進尼爾城,這些目光都消失了。街上的每個人都像在忙碌著自己的事情,完全沒工夫搭理別人。 侏儒一路暢通無阻地將寧亞安排在一個不起眼的小旅館里,然后離開了。 寧亞裝模作樣地枯坐了半個小時,確認對方是真的離開,而不是設了一個陷阱,連忙手腳嘴齊用地解起繩索來。 侏儒回來的時候,寧亞剛剛釋放了自己的雙手,彎腰去夠腳上的繩索。 四目相對,時間凝固了一剎那。 寧亞怔了怔,下意識地拿起繩索捆扎自己的雙手粉飾太平。 侏儒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囧,干咳一聲道:“不用了。我們正好要出去?!?/br> “去哪里?” 侏儒看了他一眼。 寧亞意識到自己逾越了人質的界限。 但侏儒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去見一個人?!?/br> 見的方式,寧亞不太喜歡。他被封了嘴巴,裝在一個大箱子里,扛上了馬車,之所以知道是馬車,是因為箱子的隔音不太好,聽到了車輪滾動的聲音。從小旅館出去,經過一條石板橋,橋面很陡,他的身體忽左忽右地撞擊著木箱子的內壁。 走了近一個小時,馬車停下來。 箱子被人提了下來,一左一右兩人拎著往階梯走,走到階梯最上面的那一格時,聽到旁邊還有其他的箱子擺放聲,輪到他時,劇烈的撞擊讓他渾身一跳。 “什么東西?”他聽到有人嘀咕。 “別管什么東西,我們只管搬運就好?!绷硪粋€人說。 “真是公平啊。神圣騎士站在光明下,受人尊敬,而我們卻要躲在黑暗里,搬運箱子?!?/br> “不要說這種話,為女神做事,無論什么都是榮耀!……團長!” 隔著木板,寧亞都能聽到另一個人的緊張,而最先開口的那個人徹底沒有聲音了。緊接著,一個陌生又陰沉聲音道:“把尸體處理掉。我希望,下次不會再遇到這種的團員?!?/br> “是的,我保證?!绷硪粋€人的聲音很緊繃。 藏身的木箱子突然被輕輕地敲了一下。寧亞的心提到了嗓門眼??墒乔脫糁缶蜎]有下文了。他被抬上一輛推車,一路向某個不明的方向滾去。 若說之前寧亞還猶豫著要不要破釜沉舟地試著求救一次,再聽到那個陰沉的聲音開口之后,就完全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現在只希望自己要去的地方與那個人無關。 推車推了二十來分鐘之后,終于停下來。箱子被搬到某處,緊接著,推車被推走了,不遠處響起重重的關門聲,四周又恢復了寧靜了。 這次寧亞沒有等很久,差不多兩三分鐘,就用腦袋頂木箱。木箱蓋紋絲不動。他試了一次又一次,正要放棄,蓋子突然打開了,一顆小腦袋湊在木箱旁邊。 寧亞嚇得臉色一變,再定睛看,竟是侏儒。 侏儒將他從箱子里提起來。 “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他會不會回答,寧亞還是大著膽子問了。 侏儒道:“光明神會總部的其中一個倉庫?!?/br> 毫無疑問!侏儒一定在策劃著什么陰謀。 寧亞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侏儒道:“想不想知道倉庫里裝著什么?”不等他回答,就自顧自地用匕首撬開了旁邊的木箱。一時間,奪人心魄的珠光寶氣耀花了兩人的眼睛。 第7章 黑暗神仆(七) “就是你看到的那樣?!辟遴托?,“表面圣潔高貴的教會背地里做著貪污受賄的勾當,多么叫人作嘔的差異美?!?/br> 寧亞背在身后的手默默地解著繩索:“這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侏儒道:“看到這么多珠寶你不心動嗎?”一邊說,一邊大把大把地往自己空間袋里抓。 寧亞道:“我倒是想,可是不能動?!?/br> 侏儒搜刮完一個箱子,抬頭看了他一眼,嘴角翹起一個譏諷的角度:“哦,那你就繼續想吧?!?/br> 寧亞轉動手腕,慢慢地從繩索里抽出一只手,然后再解開另一只。盡管獲得了自由,他卻不敢有太大的動作,依舊站在原地,一臉木然地看著侏儒如魚得水地翻箱倒柜。 倉庫的箱子委實太多,分布極廣。侏儒裝了會兒就裝不下了,開始挑挑揀揀。 寧亞盯著他,見他越走越遠,腳跟悄悄地往后挪了挪,一點點地往門的方向移動。侏儒專心致志地搜刮財物,好似沒有發現他的動靜。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寧亞挪到門邊,估算了下兩人的間距,一咬牙,猛然打開大門沖了出去。 涼如水的風掛在臉上,生生地吹出了雞皮疙瘩。他不敢停步,更不敢往后看,只是悶頭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