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可惜他天生面癱,蕭齊并不能看出弟弟的心思雜亂,只當他是撞昏了頭,起身拉過他的胳膊,俯身將他帶出了假山之外。 ****** 明媚的日光驀然披灑而下,溫暖得不像話,胸腔里的寒意慢慢被驅散。 強烈的光線如此刺目逼人,腳踏實地的感覺如此真切,蕭繹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心頭的不安與困惑逐漸平定了下來。 是重生還是一場夢,走下去便知,權當賭一賭。 反正他已是去過鬼門關之人,運氣再差還能差到哪兒去? 面癱蕭繹的這些千轉百折的心思,可沒能在臉上顯露半分,所以他的大哥只看見自家弟弟朝陽仰著一張白玉小臉……上面那只大大的王八。 “噗嗤……”少年心性,蕭齊實在忍不住了,捂著嘴笑出聲來。 不妙不妙,弟弟的眼皮子一拉下來,王八的兩只小爪便完整地露了出來,畫工雖然粗糙了些,但勝在神似啊。 蕭繹聽到大哥隱忍的笑聲,睜開眼,順帶把大王八的小爪收了起來,面無表情道:“大哥笑什么?” 作為一路看著弟弟長大的大哥,蕭齊雖知弟弟一向是這副模樣,還是輕咳兩聲收住笑意,自懷中掏出一方絲帕遞到他面前:“你的臉臟了,快擦擦罷?!闭f罷立馬別開臉,竭力壓住上翹的嘴角。 蕭繹眉心一動,想皺眉,奈何面癱做不到,難得見大哥笑成這樣,心下奇怪,走到假山后側的池邊往下照,看見水面倒映出那只黑漆漆的大王八,頓時想笑。 不是因為這王八畫得丑,而是他瞬間便記起了這是誰的手筆。 當年他也沒少被捉弄,這王八被畫了不少回,回回出自同一人之手,叫他能記不住嗎? 在他的記憶里,這個人是他們幾個里唯一一位未遭蕭景下毒手的王爺。直到他死前,仍舊被蕭景好吃好住地養在京城康王府里,毫無建樹,活得跟只豬似的,也難怪疑心極重的蕭景懶得動他。 這一臉的墨汁干得差不多了,用絲帕干擦也擦不掉,蕭繹索性蹲在池邊往臉上潑水,雙手來回抹了好幾把,才將那張臉恢復原貌。 “這日頭熱辣辣的,待久了怕是要中暑?!笔掿R將干凈如初的絲帕收入懷中,與平常一般,自然而然地牽過弟弟的手,“大哥帶你去母妃那兒喝些涼茶,解解暑?!?/br> 八歲的蕭繹卻手一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倏地將手從大哥的掌心抽了出來。 笑話,盡管他的身體變回小時候的模樣,可他的心不曾變過,一個幾十歲的大男人,被少年拉著小手走,成什么樣兒了?即便這是他敬愛多年的大哥,即便畫面看起來可能十分和諧……但他心里別扭??! 蕭齊被他莫名其妙的舉動嚇了一跳,回頭見他將雙手收到背后,冷著小臉看向一邊,以為他氣自己方才笑話他的臉,連忙到他跟前彎腰問:“怎么了,不高興?大哥跟你道歉,剛剛不是故意笑你的?!?/br> “沒有?!笔捓[在身后交握雙手,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半步,低聲解釋道,“我手臟,大哥莫要牽我?!?/br> 蕭齊當是什么事兒,這點小事他哪里會介意,微微笑著拍了拍他的頭:“沒事,大哥又不嫌棄……哎!你走那么快做什么……”話音未落,弟弟已然風一般往前走了,他叫都叫不住,只好加快步子追了上去。 前頭的蕭繹臉上無一絲表情,腳下生風。 一個大男人被人拍拍頭這種事兒……該死!簡直不能忍! 他知曉以前小時候大哥也經常這樣對他,那時他覺得,大哥真是世上除了母妃外最溫柔的人了。 可這會兒,他只會想起過去養在腳邊那只老是蹭他腿,要他摸頭的小花狗! 作為一個內心抓狂卻連表情都做不出的面癱,蕭繹表示……心好累。 作者有話要說: 成功日更第一天~有人撒個花嗎~ 嘿嘿嘿~ (原2.15,2.27修排版) ☆、【二】 曾經生活了足足十多年之久的地方,蕭繹便是再抓狂,也不至于走錯路,待蕭齊追上他時,兩人已行至蘭桂宮前。 蘭桂之名素雅清新,可瑜貴妃所居的蘭桂宮,裝潢擺設卻偏向精致華美之風。上好的白玉瓷瓶至少擺了兩處,且不說門邊的琉璃燈,便是垂掛門前的珍珠簾,亦是令人驚嘆不已。 若非主人深受帝王寵愛,區區一座宮殿,如何擔得起這等尊貴之姿? 瑜貴妃一身桃紅春裝,婀娜多姿的身段隱于層層絲衫羅裙之下。聽殿外守門的小太監給來人請安的聲音,揮退了在旁為她捏腿的宜春,坐起身來,靜靜望著由遠而近的愛兒,唯有發梢斜飛的玉步搖在微微晃動。 “兒臣給母妃請安?!币桓咭话珒蓚€少年邁進殿內,齊聲喊道。 瑜貴妃勾唇笑笑,朝兩人招招手:“快到母妃這兒來坐,可別在外邊兒曬壞了?!庇窒蚺赃叺囊舜悍愿赖?,“去端些解暑湯來?!?/br> “是,娘娘?!?/br> 蕭繹暗自端詳這位姨母的模樣,許是因其后來一直保養得宜,倒是與他記憶里所差無幾,依舊妝容艷麗,媚眼如絲。 另一邊的宜秋端了冷巾子,給兩位皇子自個兒擦汗。 蕭齊本就沒怎么活動,利落地擦了把臉后,便習慣性要幫弟弟擦背。弟弟人小手短夠不著,他做哥哥的沒少幫他擦。 可他這手才剛伸到領子里,蕭繹便突然一縮脖子,一邊拉下他的手,一邊不動聲色往寬榻中間的小桌挪,直接睜眼說瞎話:“我方才擦過了?!?/br> “是嗎?”蕭齊倒是沒留意,但見他氣定神閑將巾子放回宜秋的托盤上,挑了挑眉,“真擦了才好,不然當心受了涼?!?/br> 蕭繹沒說話,反而坐在小桌左側的瑜貴妃,看不下去兒子當哥哥當得跟個老媽子似的,輕聲斥他:“齊兒,繹兒都多大人兒了,你莫要總像待三四歲孩童般待他。你不嫌丟人,他也嫌。繹兒,姨母說得對不對?” 蕭繹知曉大哥是好意,也知曉,若他點了頭,大哥可能會有些傷心??蔀榱巳蘸蟛槐卦俪惺芡蝗缙鋪淼?,令他渾身不舒服的各種“疼愛”,他還是果斷地點了點頭。 果不其然,大哥臉上的表情僵掉了,幽幽嘆了口氣。 想以前阿繹小小個的時候,不哭不笑,任由他搓圓按扁,牽個手摸摸頭都會被阿繹乖乖地望著,可有趣了,現在怎么像突然長大了許多,一點兒都不好玩? 哎,弟大不中留啊。 正當蕭齊在心中默默惋惜之時,宜春捧著兩碗解暑湯上來了。 走著路無甚感覺,碰到清涼冰爽的湯水才知道口渴,蕭繹幾大口喝個清光,將瓷碗放回托盤上,卻聽瑜貴妃閑閑地問話:“今日你倆去何處了?” 蕭齊如實回答:“兒臣在弘文館習課后,途徑御花園,撞見三皇子等人在欺負二弟,便出手阻止,與二弟一同回來?!?/br> 當今大南朝設立弘文館為皇家學府,除卻太子由太傅單獨授課外,滿六周歲的皇子和滿八歲的公主在弘文館習課,也有其他的王公貴族子弟,根據身份、年齡和學識程度分開教授。 “阿繹又被欺負了?”瑜貴妃湊過來上下打量,幸好未曾發現傷處,還是皺眉抱怨了一句,“那幾個著實是皮了點兒,尤其是四皇子,除了吃睡便是作弄人,真不知凝香宮那位是如何教的……” 她口中的四皇子正是畫王八的小胖墩兒蕭恒,生母是凝香宮的淑妃娘娘,與瑜貴妃、李皇后一樣,在章和帝龍潛之時便嫁入東宮。 說起這位四皇子,蕭繹倒憶起兩樁事兒來。 在他八歲這年夏初,蕭齊大病了一場,上吐下瀉,臥床一個月才痊愈。而蕭恒則不知犯了何事,惹得父皇勃然大怒,將其禁足于凝香宮半年有余,連帶著淑妃也受了冷落。 如今想來,這其中莫不是有何關系? 他了解父皇,曉得他最不喜兒子們為權為勢相互爭斗。若有人做出傷害兄弟之事,無論大小,父皇一律重罰。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因這某一人而破壞其他兄弟間的和睦,故而多數時候會壓下消息,僅作公開處罰而不問責。 以前他對其他皇子漠不關心,自然不曾刻意深究個中緣由,現下他既然知道,就得提醒大哥留心提防。 蕭繹打定主意,可一抬眸,望見正給自己遞來點心的單純少年,又將話咽了回去。 如何開口?說自己因為重生而得知此事? 這等連他自己都未曾確定的事,貿貿然說出口,莫說無人相信,若不慎引來其他莫須有的懷疑,事情便愈加復雜了。 多想無益,距離出事的時間所剩無幾,只要他日日尋機與大哥待在一起,還怕撞不見蕭恒下手的時候?屆時他再使計阻止,定要免了大哥受這份苦。 最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 天色見晚,宮燈初升,蘭桂宮的宮人準備上膳了。 瑜貴妃留侄子一塊兒用膳,說了兩句得不到響應,便擺擺手讓他自個兒回他母妃那兒,反正兩宮相隔不遠,不出一刻鐘便能走到。 努力忽略黏在背后那道戀戀不舍的目光,蕭繹忍住打寒顫的沖動,快步轉入宮道。 其實他并非不能理解,十一歲的蕭齊為何對他如此殷切,大抵是因他在同輩里年齡最大,卻并非嫡子,幾個兄弟中僅與自己最為親近,便將所有對弟弟的疼寵都付諸他的身上。 到底還是年幼,正是熱衷于玩樂的時候,他曾因受人排擠自怨自艾,可地位尷尬的大哥又能比他好多少? 不過是同病相憐罷了。 宮道寂靜,四下無人,蕭繹不緊不慢地走,再拐個彎兒,便是惜云宮了。 當年他十六歲離宮前往秦陽城,與母妃就此一別,至死未再相見,內心的不甘與遺憾,強烈得他如今憶起,仍覺心痛不堪。 他自小便不得父皇寵愛,母妃受他拖累,得父皇臨幸的次數愈發稀少。 但她從來不曾嫌棄他,給予他所有她能給予的母愛與溫柔。無論他在外頭遭受多少風出雨打、落井下石,只要回到惜云宮,看到母妃靜立于殿門前,淺笑著喚他“繹兒”,他滿心的憤懣抑郁,便頃刻間煙消云散,只剩下母妃溫暖的懷抱。 所以當他知曉母妃孤零零地死在后宮之中,才憤怒得欲將蕭景千刀萬剮,撕成碎片。 那般溫和良善的母妃,至死都記掛著他,托人送信來,讓他千萬莫要為她做任何傻事,否則她便是死也不得安心。 可最后呢? 母妃郁郁而終,他為蕭景所殺。 不爭不斗,結果卻落了不得好死的下場。 望著不遠處宮燈高掛的宮殿,漆金的三個大字依舊大氣端莊,蕭繹壓下心中激蕩,握緊身側的拳頭,一步一步走近。 這一回,他必不叫母妃,再受半點兒苦。 “繹兒!” 一聲輕柔卻又焦急的喊聲遙遙響起,蕭繹站在臺階下,看著母妃依舊美麗的熟悉面容,一身素凈宮裝衣袂飄揚,幾乎不顧儀態地奔下來,竟忍不住欲落下淚來。 他的母妃還在……竟真的還活在這世上…… 等候已久的云昭儀緊緊摟住兒子,已然淚流滿面,一聲又一聲喚著他的名兒,支離破碎,仿佛如何也喚不夠一般。 直喚得蕭繹終于仰著頭,滑下兩道淚光。 ****** 待母子倆平復下來,飯菜俱已涼透,下人們手腳利落端下去重新熱熱。 蕭繹面無表情地望著母妃哭紅的雙眼,欲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珠,手伸到一半才發現自己預估錯誤,手臂不夠長,只好在母妃迷惑的眼神下轉了方向,指了指她身后:“菜好了,我們用飯?!?/br> “好?!痹普褍x應道,聲音微微沙啞。 席間,母妃一如既往地給他夾菜,讓他多吃些,才能長好身體。 他曾經嫌母妃啰里啰嗦,此刻卻只覺溫馨,低頭飛快扒著飯,并未留意云昭儀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 ****** 楚府。 夜色深濃,院內一片靜謐,只有女人痛苦壓抑的尖喊,一聲接著一聲,直叫得候在產房門外的楚元心口揪緊,恨不能沖進去守在愛妻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