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送別
“不會吧,”面對林初尋的質疑,百里穆并不認同,“她可是英王府派來協助我們的人,是英王殿下信得過的人,沒必要在關乎生死的事上坑我們吧?!?/br> “我也不知道。哎,現在一切都未知,且走一步算一步吧?!?/br> 該說的都說完了,林初尋臨走的時候,將百里穆換下來的帶著血的衣服拾了起來。 “你拿我衣服干什么?”百里穆問。 “帶了血的衣服棧小二不愿洗,你自己又不敢洗,還能怎么辦,我幫你洗了不就好了。你不用擔心,我剛跟人換了房間,就住在你隔壁,有什么聲音我都能聽得見,你安心睡吧?!?/br> 百里穆聽這話,心里一陣暖過一陣,肆無忌憚地咧著嘴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賣乖說:“還是林主簿會辦事,甚得我心!” 安玲瓏是在林初尋遇刺的第二天才收到百里穆的信、知道這件事的,而她知道這個消息時臉上震怒的表情可想而知。 但事情好歹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所以安玲瓏只在心里默默記下了這筆賬,等著以后再算。 次日正午,菜市口的監斬臺周圍人滿為患。與往常不同的是,人們今天沒有指責犯人的暴行,沒有快意于犯人的結局,他們只是站在那里,安安靜靜,像是在瞻仰一場盛大的祭祀。 今日的觀眾大部分是軍人,有人還穿著重甲。他們不知道對這次斬刑該抱有什么態度。 等待判決的,是將士們昔日的偶像顏吉虎,此時的顏吉虎,身穿囚服,頭發蓬松,面容憔悴,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死刑犯。 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就算不回頭,大家也知道走來的是誰,他們很自覺地給安玲瓏讓出了一條路。 安玲瓏身穿鎧甲,腰桿挺直地坐在馬背上,腰帶上墜著她的相思折扇。她的左手抱著自己的頭盔,右手提著一個頭盔大小的酒壇子。跟在她身后的風如令也身穿鎧甲,只是他手里的酒壇子更大一些。 監斬的大理侍正耿志連忙跪著迎接安玲瓏,可安玲瓏沒搭理他,甚至沒能看上他一眼,只將自己的頭盔掛在了馬背上,走向了監斬臺。 看見英王殿下一步一步登上監斬臺的臺階,押送顏吉虎的武士們給顏吉虎松開重銬,退到了一旁。 顏吉虎似乎想避開安玲瓏的眼神,可他避無可避,像個犯了錯誤等待懲罰的孩子。臨了,他迎上了安玲瓏堅毅的目光,跪在了安玲瓏面前。 安玲瓏沒有伸手扶他,出乎人們意料的,她單腿跪在了地上。 顏吉虎直起上身,想扯出個笑來,終于還是失敗了,說:“殿下其實不必送俺?!?/br> 安玲瓏無言,只向風如令招了一下手,風如令便將手里的一壇美酒送到了顏吉虎的面前。 安玲瓏說:“顏叔知道玲瓏酒量不好,當年反擊韃子大勝,慶功宴上大家拼酒,我沒喝兩碗就倒在了桌子底下,你當時提著我的肩膀笑話我,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br> “但是今天,我要為故人送別,豈能沒有酒喝?這是西域進貢的好酒,整個王府只有這兩壇,顏叔盡興吧?!?/br> 聽安玲瓏這么說,顏吉虎的臉上竟顯出滿足甚至得意的神色,他打開酒壇的蓋子,貪婪地嗅了嗅,果真是清冽的好酒。他驚喜地說:“這是不是西域的‘醉風波’?俺早就知道老王爺藏了這酒,心里惦記了這么多年,沒想到今天喝上了!” 安玲瓏不懂酒,但只要顏吉虎開心,她的歉意就可以稍微緩和一些。她將顏吉虎扶起來,高聲說道:“既是喝好酒,哪有跪著的道理?你我開懷暢飲!” “好!” 二人將手中的壇子一碰,仰頭就往嘴里灌。裹挾著濃郁的香味的酒液從壇子里涌出來,焦躁地翻騰跳躍。 安玲瓏的樣子還算斯文,顏吉虎的情緒已經不受控制,只想讓自己盡快陷入不分虛實的醉夢中,所以大口大口地飲著。酒液除了涌進他的口腔,很多順著他的胡渣、頭發流到脖領上、囚衣上,讓酒香以更大的面積四散開來。 沒喝幾口,安玲瓏就已經被微辣的酒沖的有些頭暈,但她沒停,喝到一半的時候,她沒來由地想起了她先去的父王,眼眶泛起了微熱。 自從顏吉虎的事情發生,安玲瓏就會常常想起她的父王。 安鎮山的酒量也算不上好,平時更是滴酒不沾,可就有那么一次,安鎮山喝醉了,睡了一天一夜才醒來。 安玲瓏記得,那時她沒了母妃,沒人照顧,參加皇宮宴會的時候更被蜀王家的長她四五歲的承平郡主欺負,被推進了御花園的水池里險些淹死,安鎮山一氣之下,就將她帶在了身邊,進了軍營。 她剛進軍營不久,就碰到了軍中處置逃兵。 逃兵被抓住之后只有一個結局,就是處斬,奈何領隊的將軍安玲瓏認識,他是安鎮山的拜把兄弟、跟安鎮山出生入死的驃騎將軍郝昶。 郝昶曾是儀國公府管家的兒子,與安鎮山一起長大,一起讀書、習武、起義、征討四方,可惜,他因看不起手無縛雞之力無官無品的林致,拒絕聽從林致號令,致使前軍潰敗,之后他也沒能及時整編部隊,竟率軍逃跑,被安鎮山擒住,處以斬刑。 那天的刑場上放了整整十壇烈酒,也是兩個人對飲:一個是郝昶,一口酒兩行淚,泣不成聲;一個是安鎮山,悶頭飲酒,默默無言。 熾熱的陽光下,兩個男人的身影久久佇立。 如今她在以同樣的方式送別父親的又一個戰友,才體會到其中的辛酸和無奈。送別總是一件難以讓人接受的事,我們能做的,只有成全罷了。 兩人同時把酒喝完,將酒壇子重重摔到地上,壇子被打碎,碎片在地面的沖擊下肆意地流竄,帶著少許殘留的酒液,像綻開的花朵,熱烈而奔放。 監斬臺下的每個人都肅然仰視著臺上的兩個人,一個年老,一個年輕,卻都很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