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何漾向來運氣不錯,報貼上寫著第七十九名,聽報錄人說全省不過八十號舉子,他將將擠了個末尾。想到這兒夏顏笑起來,撇下掃帚抻了抻腰,不管怎樣,家里多了個舉人老爺,連縣太爺也得高看一眼,以后辦事說話就更好使了。 拿出報貼又看一回,大紅封子上燙著金桂,細細把邊角處都抹平了,才裝回去擱在西里間的書桌上。 正忙碌著,門口涌進來一波人,都是四方鄰居來道喜的,有人干脆接過夏顏手里的擦布主動擦拭了起來,夏顏被眾人拱著坐在中央,只得告饒道:“叔叔嬸嬸們快別鬧我了,又不是我中舉,我家大郎外后天才回,屆時請各位賞臉吃酒??!” 熱鬧了一回,就有人打聽何家兄妹的親事來,何大林還未歸家,夏顏一個女兒家怎會理這些,只得裝羞不理,眾人見也問不出什么來,只得哄鬧著回家去。 第二日何大林歸來,監工許了他三天假,夏顏端著小板凳同他坐在一處,商量起瑣碎來:“再加一道素燒雞罷,大郎愛吃這個,燒灶的廚子定下了,一日一百文再許他兩頓飯。昨兒王棉花家也隨了禮,我都記在禮單子上了?!?/br> “一桌席面再添三十文罷,這回讓街坊都盡興一回?!焙未罅蛛S手添了幾筆,把菜單子寫得密密麻麻。 “菜rou倒盡夠了,不如把酒換成黃封酒,叫上兩壇子來燜醉雞,”夏顏裁了紅尺頭折疊好,又拿紅紙包裹了糖茶煙,分成小份裝在草籮子里,幾十份累得高高的,等請客那日還禮用,“座次可排好了?幾個鄉紳都遞了名帖來,這可萬萬錯不得了?!?/br> “這些事少不得讓你哥哥親自安排,腳程快些明兒個晚上就到家了。你且把禮單子對過一回,多備些回禮,他捎話囑咐過一回,這禮要仔細著收?!?/br> 夏顏早得過囑托,也留了心眼,送厚禮的人保不準有求于人,此時不便一口回絕,都單拿一張箋子細細記下了。 “旁的倒還罷了,只那田潑皮送了十兩賀錢來,我推脫不過,就收下了,這禮該怎么還?” “這些人情將來讓你哥哥處罷,不用累帶你,灶可通了?爐子借了幾個?” “通灶的人明兒個上工,爐子有了四個,胡屠戶家燒湯水的大爐子也得了。還有隔壁飯鋪的一百只碗碟,今早借來的時候磕碎了幾個?!?/br> 父女倆零零總總商議到半夜才歇下,第二日天泛魚肚白時何大林就起了,把院子里的木料拾掇干凈,整出一片空地來,好擺兩桌席面。 前后院各擺兩桌,廳堂一桌,東西廂房的炕上架起小機子,擺上些小碟小碗給娃娃們吃,婦人們就在后院開伙,拿簾布遮住門頭也方便。 夏顏一早約了王棉花家媳婦去采辦菜rou,有些費工夫的菜,頭天就得置辦起來。菜市上的小販們見了夏顏,嘴里都道著恭喜,連買菜的錢也不肯收,俱都搶著送菜。 她笑著挨個謝了,先訂了半扇豬并幾只雞鴨,二百斤米面請兩個大漢抬了,又與生鮮干貨裝滿了一騾車,先送一批往家去。 王小媳婦拿著單子,每得一樣就拿指甲劃掉一行,少不得還有遺漏的,又要折回去補。午間就在面館里吃了干絲面,夏顏往面上澆醋,夾起煎蛋咬上一口,累得話也不想多說一句。 老騾車結結實實跑了三回才把物件都置辦齊全,一天跑下來出了一身臭汗,夏顏都聞見身上有股子餿味。買了幾個饅頭,打算晚上對付著吃了。卻沒想家里竟熱鬧了起來,她一見這陣仗,就知道何漾回來了,心下一喜,腳上都輕松了三分。 跳過門檻直往里奔,一眼就瞧見了院子中央頎長的身影,何漾身著蟹殼青直裰袍,大袖子攏在身后,一轉頭瞧見了她,臉上的笑容更加深了,伸手朝她一招:“丫頭過來讓我瞧瞧,倆月不見可壯實了?” “呸,你當是養牲口么,”夏顏照舊頂了一句,也撐不住笑了起來,“舉人老爺辛苦了,小妹這就略備薄酒,還請老爺賞臉?!?/br> 說罷打趣的話,眾人都笑了起來,有些人便順勢巴結道:“何煩小娘子cao勞,我家就有現成的酒水,何孝廉不妨賞個臉罷?!?/br> 婉謝了各人邀請,臉都笑僵了才把這些人都送出。關上門來,一家人互相看看,一氣兒笑了出來,都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引火燒了兩大鍋水,都舒舒服服泡了一回澡,收拾得清清爽爽,明兒個才好正式招待客人。早請早消停,這些人只要一日沒吃上謝鄉酒,就一日不得停歇。 蘇家的兩個公子都落了榜,蘇敬文倒是進了副榜,只以他家的門第來稱,就有些不體面了,少不得來年要捐個官兒。 一家子都坐在一處玩笑,夏顏連軸轉似的忙了多日,早就困得眼神發虛了,饒是如此,也不想同何漾分開,只想多聽他講些省城的風土人情。 正說到和同案的朋友參加文會,二房何板材的聲音在窗下響起了:“大郎可回來了?” 何大林橫了衣服去開門,夏顏飛了個眼神給何漾,倆人都心照不宣擠了眼色,等著狗皮膏藥黏上來。 何板材當頭走著,何氏抱著個奶娃娃跟在后面,芝姐兒手上拎著竹籃子,上頭蓋了一層布。 夫妻倆進門一路說著恭喜,人還沒踏進里屋,就把何漾從頭到腳夸了一遍,夏顏翻了一記白眼,懶洋洋起身倒了茶。 第26章 金蟬 “這回好了,祖宗保佑,我們何家也算是光耀門楣,”何板材一瘸一拐地走著,把芝姐兒手里的籃子拎了過來,“這里有些香片,還有他娘做的兩雙鞋,給大郎添喜?!?/br> 擺了茶盞落坐,芝姐兒抱著奶娃娃,跟著夏顏去了里間,縮起手腳坐在炕上,一時間兩個丫頭相顧無言,只好逗弄起毛伢子,兩只耳朵卻聽著外間的說話聲。 “你們來正好,等忙過了這陣子,咱們一家人抽個空回趟鄉,去祖墳上祭祭罷?!焙未罅謩兞艘话鸦ㄉ?,放到了何板材夫妻前頭,“來年大郎要進京趕考,過了年怕是抽不開空回去了?!?/br> 何板材聽了連連稱是,又把天上文曲星的典故說了一通,何氏坐在一邊附和著,如今何漾出息了,她巴結還來不及,哪里還敢多嘴多舌,小眼珠子四面一掃,見這個家里越發像樣了,便起了攀結的心思:“大哥,都說先成家再立業,大郎年歲著實不小了,可不能一拖再拖了,不然往后放了官,內里都沒個妥帖人打理,可不讓人瞧了笑話?!?/br> 何大林一聽這事立馬來了精神,兒子婚事一直是他心頭的重擔,這下升了功名,更是著急起來,暗暗瞪了自家小子一眼,接過了話頭:“她嬸娘可有合適的人選?” “哎呀可巧了,我娘家有個侄女兒,今年十六了,生得花骨朵兒似的,千嬌萬寵養到這般大,就是想說合個好人家,可不是跟我們大郎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夏顏端來小碟子,抓了一把瓜子給芝姐兒,自己剝了一塊糖含在嘴里砸吧。 “哦?那丫頭家里是做什么營生的?姊妹幾個?”何大林倒真上了心,何氏娘家也有些家底,雖是鄉里人家,可到底也是置辦了田地房舍的,自家媳婦不求閨閣千金,只要本分孝順就好。 這話卻沒引起何漾的興趣,只說自己還要寫帖子請同案吃酒,尋了個由頭躲進來了。 何大林只當他躲羞了,沒放在心上,回過頭還同何氏說著嫁娶的事情,兩人連八字都對比了起來。夏顏聽見了打趣道:“眼見著八字都有一撇了,還不急?” 何漾從鼻孔里哼出了一聲短氣兒:“我有甚好急的,倒是那閨女該急,真進了我家門,還不被你這個小姑子揉搓?!?/br> 夏顏瞪眼丟了一枚瓜子殼過去,芝姐兒見狀低下了頭笑了,喏喏說了一句:“表姐配不上哥哥,長得丑?!?/br> 這下屋內三人俱都笑了起來,小奶娃也跟著咿咿呀呀叫。 夏顏連打了幾個哈欠,何板材一家才告辭,臨出門前,何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夏顏,直把她盯得發憷,才一咧嘴笑道:“不光大郎出息,顏丫頭也不得了啊,聽說那小鋪子狠賺錢?嘖嘖,這丫頭才多大,就撐起玉明街的門面了,我們家芝姐兒可不被比下去了!” 夏顏摸不透她這話里的意思,只好扯扯嘴角一笑。 何氏也瞇起眼對她點了點頭,更是難得摸出了一個紅封子:“你鋪子開張那會兒嬸子還沒出月子,這賀禮就晚了幾天,丫頭可別惱啊?!边@就是睜眼說瞎話了,連鋪子開張的時間都沒弄清楚,還想來攀人情。不過夏顏也不去計較這個,眼下她根本不想接何氏的賀禮,在她看來,自己和何家二房的人情能斷就斷,省的以后又牽扯不清。 但在何大林的注視下,她說不出來難聽的話,只好硬著頭皮接了,心想往后再找個機會還回去,定要把這干系斬得干干凈凈。 翌日巳時,何家門口的紅串鞭炮燃了起來,左鄰右里都站在門口張望,小兒們捂著耳朵撒歡,何漾站在門口,抱拳作揖恭迎前來祝賀的鄉親們。 冷盤已經擺上了桌,青花瓷小碟子盛著,一壇子好酒擱在桌中央,有那嘴饞的,湊著鼻頭去嗅味兒。灶上的大鍋菜翻炒如飛,大師傅扎著短打,胸前背后汗濕了一片,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抓了辣子又撒鹽,不必嘗味就出鍋了。屜籠里白面饅頭蒸得又大又鼓,夏顏拿銅盆裝了十來個,摸摸耳垂就端上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