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何大林嘖了一聲,瞪了自家小子一眼:“大年關下的,什么死啊活的,你跟著舉人老爺念書,就學了這些東西?” 見何漾只穿了一身青布舊衫,手肘處還打了補丁,夏顏不禁奇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竟會穿這身衣服?麗裳坊的衣服你果真都丟了?” “十好幾兩銀子,你當我傻啊,”何漾嘖嘖搖頭,看傻子般看著夏顏,“我都拿去當了?!?/br> 夏顏不意他真這么說一不二,果然是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當下不由撇了撇嘴:“你倒說得輕松,腿一蹬當了銀子做花銷,將來還不得我替你一件件做回來!” 何漾摸了摸脖頸,嘿嘿一笑:“你心里有數就好,我給你一半銀子做傭金,反正都是做生意,還分什么外人內人?” 說完這句才覺出不妥,一向涎皮賴臉的家伙竟然臉色一紅,清了清嗓子又裝模作樣回屋練字了。 夏顏沒覺出什么異常,又低下頭繼續洗罐子,倒是何大林不禁在兩人之間來回打量。 一罐子里頭擱了紅棗香菇,把雞湯燜得又香又鮮,油花厚厚飄在上頭,一口氣兒都吹不散。 夏顏舀了一碗遞給何大林,又給自己分了一碗,何漾把自己的碗舉得老高,不滿道:“我的呢?” “自己舀,這么大的人了,還要我喂你不成?”夏顏白了他一眼,沒搭理他。 何漾被她這話噎得一嗆,到嘴的飯粒子都噴了出來。一張臉咳得通紅,連太陽xue邊的青筋都凸了起來。 夏顏嘆了一口氣,一只手撫著他的背往下順:“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飯都吃不好!” 凡是她手碰到的地方,皮膚上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何漾一個激靈,把她往旁邊一推。 夏顏不意被他推了個踉蹌,也有些怒了:“你這人今天怎么回事?別扭得跟大姑娘似的?!?/br> 這邊正拌著嘴,門外站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何大林轉頭見了,眼里立刻亮了一瞬:“板材?你咋來了?” 聽見這聲響兒,原本還吵鬧的屋子立馬靜了下來。 何板材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笑著點了點頭,臉上是止不住的喜色:“大哥,我家有后了!大夫說我家的有身子了?!?/br> 這話一出,原本歇了的何漾咳得更厲害了,夏顏和何大林也呆愣在原地,顯然還沒從這話里回過味兒來。 何氏今年多大?四十?好像還沒有……三十幾歲生二胎……這么一想,懷孕了好像也不稀奇…… 何板材見眾人這個反應,一張老臉也紅了,支支吾吾說了兩句,就要走,被何大林又叫住了:“你等等,我同你一道去看看弟妹!” 丟下了碗筷就要往外奔,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把剩下的瓦罐湯蓋好,也不嫌燙,直接裹袖子端著,兄弟倆一齊走遠了。 留下兩個小的面面相覷,夏顏剛要笑,被何漾一把奪過了面前的湯碗:“這湯先給我壓壓驚!” 何大林直到傍晚時分才回來,喝得醉醺醺的東倒西歪,一頭栽進床里就睡著了,鼾聲打得震天響兒。 夏顏順手拿起他的舊衫縫補起來,對著何漾寫字的背影嘆了口氣:“你嬸子有身子,家里又要被搬空了?!?/br> 果不其然,何大林一睡醒就翻箱倒柜找東西,多少年壓箱底的料子被翻出了,何漾小時候帶過的金銀手鐲也被翻出了,吃的用的搜羅了一大箱子。 被何漾刺了兩句,說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生兒子呢,這才紅著老臉消停了,只在外間把何漾罵得狗血噴頭。 “你這是吃味兒罷!”夏顏捂著嘴笑,她就喜歡看何漾吃癟。 何漾被說中心事,不滿地哼了兩聲,舉起毛筆作勢要往她臉上抹。夏顏驚叫一聲,丟下衫子躲回自己屋了。 就在何大林一日三回往弟弟家送東西的時候,梅廉找來了。 他一路驅車趕來,鼻頭凍得通紅,得知夏顏還什么都沒做出來,心里更焦急了:“夏小娘,舞已經排出來了,你甚時有空去看看罷?!?/br> 夏顏往何大林屋子望一眼,見他正在往錢袋子里裝銅板兒,知道又是要送到二房那兒去的,煩躁地嘖了一聲:“這就走這就走,待在家里悶氣?!?/br> 何漾也跟著出了屋,同夏顏并肩走:“我也一道去,眼不見心不煩?!?/br> 十幾個舞伎踩著小碎步魚貫而入,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暢,跟著樂章起伏翩躚,甩袖轉圈一氣呵成,恍若遺留在人間的仙子。 鼓聲突然變得密集,領舞的伎子終于入場,墊著腳尖輕跳起舞,如蝴蝶般輕盈靈動,腰間像沒有骨頭般或扭或搖,手腕的動作轉得極快,甩出的袖子都跟不上她的節奏,絞成一團。 “若此時有個水袖一甩而出,就漂亮極了?!焙窝澋?,說出的話也正中夏顏的心思。 “不錯,可光有水袖還不夠?!辈粔蝮@艷,轉手腕的動作若是沒有喇叭袖相稱就太可惜了,袖子多縫幾層,一轉起來像朵花兒似的展開,方可謂絕美。 心里有了構圖,夏顏嘴角揚了起來,何漾見她這樣,就知道事情有譜了。婉謝了梅廉相送的好意,自己帶她去找樂子。 “去秋山賞紅梅吧,漫山的梅花如朝霞噴火,是萬不可錯過的景致。明年可就見不著了,據說廣陽王要在那一帶建溫泉莊子,明年的秋山就是皇家別院了?!?/br> 夏顏被他說的心癢癢,也想去看一看,自古秋山就是文人sao客常光顧的地方,留下多少千古名篇,據傳至今還有鴻儒蘇濟銘的名篇刻在石頭上。 “賞梅怎可無酒?我們也得學那千古名士的做派,飲酒做賦,賞梅起舞才好?!毕念佁饋硪还恼?,興致勃勃地說。 “那好辦,咱們在山下酒肆打壺酒提上去就是?!?/br> 這里離秋山不遠,遙遙都能望見那火紅的一片。何漾雇了一匹馬,帶著夏顏共騎,走了半個時辰就到了山腳,果不其然拐去打了一壺酒。 山路越往上去路越窄,枝頭也越低,得彎腰才能避開迎面而來的梅花。 把馬拴在樹上,兩人繼續前行。地上有些積雪,何漾前頭走著,不時回過身來拽她一把。待走到一處開闊地,夏顏嘶了一口氣,被眼前的景色震驚了。 這是一處小山峰,兩人立于頂端,仿佛置身于一片紅云之中,觸目所及無不是嫣紅一片,腳下是個山谷,也布滿了梅花,雪綴梅間,淡香繚繞。 何漾開蓋飲了一嘴酒,咽下喟嘆一氣兒,說不盡的滿足,接著又連喝了幾口,卻沒有給夏顏的意思。 “怎么就顧著自己喝,”夏顏不滿地奪過酒壺,也灌下一口,卻被辣得流眼淚,“咳咳咳,你怎么買了烈酒!” 何漾失笑,揪著袖口捧起夏顏的臉,細細替她擦拭了,一雙眼睛黑洞洞的,盯著她瞧。夏顏咳嗽了兩聲,躲開了灼人的手。 何漾很快恢復了清明,目光也投到了更遠的地方:“一直沒問你是哪里人,聽你口音像是南方人?” “算是吧,比凌州城更南一些……”夏顏語焉不詳,不欲在這話題上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