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節
“生生死死中不斷輪回?”我問。 白羽無忌撫摸著黎云的樹干:“它現在可能已經到其他的地獄里重生去了?!?/br> “這人真是可以,到無間地獄不想著自省,還是如此貪婪和不擇手段?!蔽艺f。 白羽無忌拍拍我的肩膀,示意上路。林子深邃沉寂,周圍都是這種古里古怪的罪惡之樹,一棵樹就是一個罪魂,林子里的罪魂不知凡幾,多到數不過來。 正走著,我沒看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剛摔在地上,就聽到不遠處有個女人的聲音:“小心?!?/br> 一聽到這個聲音,我陡然炸了,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看過去,在大概兩三米遠的地方,有一棵老樹,聲音隱隱從那里透過來。 白羽無忌拉起我,用龍珠照了照那個方向,老樹的樹干上布著一些坑坑洼洼,形成了一張臉。 這張臉慈眉善目,構成五官的樹疤瘌有些陰影,所以這張臉又帶著說不出的陰森和晦暗,像是個飽經滄桑的人。 我顫抖著走過去,輕聲說:“mama?!?/br> 從聽到那個聲音,再看到樹干的樹皮上人臉,我已經認出它是誰了。它就是落入無間地獄的mama。 mama的聲音從樹干里發出:“沒摔壞吧?” “mama,是你嗎?”我顫抖著說。 “翔子,可不就是mama嗎,陰王指給你之后,我就到這里了,變成了一棵樹?!彼穆曇衾锍錆M了慈愛:“也挺好的,與世無爭呢?!?/br> “mama,這次我來,就是為了你?!蔽覍嵲跓o法描繪自己此刻的情緒。 “翔子,回去吧?!眒ama平靜地說:“我在這里挺好的,你走吧,這里很危險?!?/br> “mama,我千辛萬苦來到無間地獄,就是為了救你……”我看著mama的大樹,一時哽咽,竟然說不出話。 我還是把問題想的太幼稚太簡單了,mama現在這種情況該怎么辦呢。我總不能把樹砍了,扛著樹走吧。萬萬沒想到,她變成了這種形態。 如今唯一救贖她的可能。就是那顆龍珠。 我看著白羽無忌,白羽無忌是個數百年的老鬼,馬上知道我的意思。 他看看手里的龍珠,一時沉吟不語。 mama說:“翔子,你能冒著天大的風險下來救我,我很知足了。mama這是咎由自取,跟誰都沒關系,你快回去吧?!?/br> 我怎么可能放棄她,自己一走了之。 可是留在這里守著這么一棵樹,又沒有任何辦法。 白羽無忌看著手里的珠子,他想了想,剛要開口說什么。不遠處忽然響起一陣小調,有個女人在黑暗的森林里輕輕吟唱,聽曲調有點像昆劇,語調細膩優雅,聽來如幽蘭之香,只是在黑森森的環境里,配著這種曲調,有些詭異。 白羽無忌手里的珠子本來都要遞向我了,忽然緊緊捏在手里,神情激動,牙齒都在打顫:“兄臺,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有人在唱戲?!蔽艺f。 “唱戲的就是我家娘子……”他顫抖著說。 這時清唱的女聲,緩緩停下來,收住了歌聲,用戲腔喊了一聲:“我的朱郎啊~~~~” 白羽無忌握著龍珠,整個人像是傻了一樣,懵懵懂懂向著那個地方走去。 我看看mama,mama在這里已經很久了,想來一時半會也沒什么危險,先看看白羽無忌再說。 我沒有阻止他,而是跟在他的身后,一步步往聲音的地方去。走著走著,天空忽然落下暗紅色的花瓣,像是被陳年老血浸染而成。 我一驚,沒想到這個鬼地方竟然還有能開花的樹。 抬頭上看,不知不覺中我們走到一片空地,這里只有一棵一人環抱的大樹,枝枝丫丫,上面長滿了暗如老血的花。 枝丫輕輕一抖,花瓣紛落,如同下了一場暗紅色的雨。 樹干上,樹皮的疤瘌形成一張極動人的女人臉,嬌嬌媚媚的,很有點古典美人的意思,眼角眉梢都是嫵媚神色。 “這是柳娘?”我問。 白羽無忌笑了:“就是她。別看是婊子,卻是秦淮河過來的,唱的一首絕妙好曲,彈得一手的好琵琶。那時候她到王爺府,為我彈奏了一曲《琵琶行》,我當時大哭了三天三夜,哈哈?!?/br> “朱郎~~~”這棵美人樹竟像是有所動,枝頭顫動,花瓣紛落而下。 第六百八十章 琵琶行 白羽無忌抬頭看看滿樹震顫的枝條,深情地說:“柳娘,是你嗎,我找你來了?!?/br> 這棵樹款款深情:“朱郎,奴家是柳娘,我等你好久了?!?/br> 白羽無忌看我:“兄臺,本來這顆珠子我自己是不留的,我也想過,如果找不到柳娘,珠子就留給你的娘親。不好意思了,現在我找到柳娘了,我要用珠子送她出地獄?!?/br> 我嘆口氣。點點頭:“理解?!?/br> “娘子,我來了?!卑子馃o忌向前走,越來越靠近這棵大樹。我站在后面靜靜看著。 “朱郎,你剛才說要送我走?”美人樹說。 “對?!卑子馃o忌看看手里的珠子:“這是我們千辛萬苦從燭九陰那里盜來的龍珠,能夠讓一個陰魂投胎重生。這里是無間地獄,實在太苦,我要把你送回陽間轉世,你走吧?!?/br> “那你呢?”美人樹問。 白羽無忌笑笑:“這珠子只能用一次,只能超度一魂,你且走你的?!?/br> 美人樹良久無言,好半天說:“既然如此,奴家想為朱郎唱最后一曲小調。朱郎對奴家的情意,奴家不管到什么地方,都會牢牢銘記在心,永遠記得朱郎?!?/br> 白羽無忌大笑,回頭看我:“美人心中有我,乃為世間至樂,我也算沒白付出?!?/br> 我抱抱拳,心下惻然,實在無法言說內心的情緒,只能嘆口氣。 美人樹瑟瑟搖動樹枝,無數樹枝似乎在彎曲回攏,看上去竟像是這棵樹在憑空擁抱白羽無忌。白羽無忌盤膝坐在樹根下,看著樹干上的美人臉。珠子放在膝頭,表情愜意:“來,來,柳娘,再為你的朱郎來一次《琵琶行》?!?/br> 他回頭招呼我:“兄臺,別站著。世間天籟豈是我一人獨聽,奇文共賞才是大樂趣。來,來,坐我旁邊?!?/br> 我走進樹的環抱范圍,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覺這里的氣氛果然和外面不一樣,似乎溫暖了許多。 我坐在白羽無忌的身旁。他雙手向后撐在地上,撐住身體的傾斜,神色悠然自得:“陰曹地府無間地獄,森森黑暗凄凄人語,業力因果暫拋腦后,和好友靜賞心儀美人之小曲,不亦快哉!不亦快哉!” 他拍拍我的肩頭:“兄臺,我知道你背負冤仇而來,暫且都放下,求一刻安寧?!?/br> 我嘆口氣:“朱兄,你才是世間真丈夫?!?/br> 白羽無忌哈哈大笑:“柳娘,曲來!” 美人樹瑟瑟抖動,樹枝顫動的聲音、樹葉抖落的聲音、花瓣摩擦的聲音,匯集一起竟然形成各自不同的音部,聽來如昆劇里的開場拉腔。 伴隨著這段自然之聲,隨后是柳娘的美人聲音,她開始唱了:“潯陽街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琵琶行》是白居易的千古名篇。以前粗略看過,沒想到在明朝時已經鋪成了曲。 美人樹聲音婉轉細膩,飽含深情,最關鍵的是,她的聲音空靈通透,似乎真從黑暗的冥冥中來。我覺得比在冥河上聽的女妖之聲也不遑多讓。 我和白羽無忌坐在地上,唯有他膝頭那龍珠的光亮,森林中無比寂靜,似乎滿林子的罪魂都拋棄了生前之業,靜靜聽著這首曲子,獲得了暫時的安寧。 美人樹唱到:“……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唱到這里,美人樹似乎真的帶著我們進入了境界,凄涼的情緒感染在字里行間。我忽然明白了,這可能就是柳娘的身世,她和詩里描述的差不多,年輕時漂亮美麗,又是一手好琵琶,在秦淮河邊,無數青年追求她,那時的日子過得真是秋月春風。 可是,歡樂時光無非就是短短一瞬,女人總有落寞的時候,身邊的追求者一一遠去,家破人離,門前冷落,她也在窯子里賣身度日了。 我悄悄看白羽無忌,他哭了,抬頭看著樹枝,臉上都是眼淚。 不知不覺中,曲子到了最后的收尾,“……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聲音漸漸消失,一切都回歸寂靜。 白羽無忌好半天沒有說話,良久回過神來:“柳娘,你今日一曲《琵琶行》,恐怕已成世間絕唱,再也聽不到了。兄臺,咱倆有耳福嘍?!?/br> 我也許久沒有回過神來,沉浸在詩詞曲風無法自拔,贊一聲絕唱確實不錯。 白羽無忌拿起龍珠朝著美人樹一扔:“拿去吧。日后投胎若能記得我,我便高興。就算記不得也沒什么,咱們這情義就如《琵琶行》的絕唱,曾經有過曾經聽過,便不虛此生?!?/br> 他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泥,沖我抱拳:“兄臺,我只能送你到這了,保重?!?/br> 他轉身就走,忽然美人樹凄凄說道:“朱郎,留步?!?/br> 白羽無忌回頭。 美人樹沉默良久,說道:“世間八苦,我生前都經歷過。無非愛別離和求不得,其中滋味只有此中人才能體味。朱郎,我流落至此,成地獄里的一棵樹,可我卻可以在這里天天唱曲,無人來打擾。今日又遇到你,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郎君對我有情,我又能日日唱曲,那何必投胎往生,受那人世間之苦呢?” 白羽無忌眼睛發光:“那你是何意?” 美人樹忽然張開了所有的枝條,露出里面的樹干。美人的表情似乎生泛了起來:“朱郎,我們永遠生在一起?!?/br> 白羽無忌哈哈大笑,走過去撿起地上的龍珠朝我一拋,我接在手里。白羽無忌道:“兄臺,救你娘親去吧,我和我的娘子在一起?!?/br> 白羽無忌慢慢向前走著。身上冒出滾滾的黑煙。他走到樹前,緩緩環抱樹干,樹葉瑟瑟,枝條顫動,所有的樹枝都垂了下來,把他遮掩包裹在里面。 我站在樹的外面??粗鴺渲訉诱谏w,已經看不到白羽無忌了。這時,樹的里面發出一聲愉悅的輕嘆,那是白羽無忌的聲音,他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地獄里的桃花源。 白羽無忌消失了。而這顆珠子依然湛湛生光,似乎光亮比以前更加強烈。 我捧著龍珠,惆悵往回走,一腳輕一腳重,大腦是混亂的。我走到mama這棵樹前,輕聲說:“mama?!?/br> mama大樹瑟瑟一抖:“你的朋友呢?” 我沉默一下說:“他找到了自己的歸宿?!?/br> “翔子。你也該回去了,不要在這里逗留。這里是地獄?!眒ama說。 我把龍珠捧給她:“mama,用了這枚龍珠你就可以往生投胎,離開地獄了?!?/br> mama大樹忽然語氣有了變化,嚴厲起來:“翔子,這枚龍珠是不是你從朋友那里搶奪而來的?咱們且不可做這樣的事?!?/br> 我嘆口氣。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 mama半天沒說話,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態度,竟有些惴惴不安起來。mama說:“翔子,你說人必須要活著嗎?” 這話怎么講。我愕然,沒有回答。 mama說:“我生前啊,就聽很多人說。好死不如賴活著。覺得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而活著就總有希望??墒巧浪酪宦纷哌^來,我發現人最后還是要尋找一份內心的寧靜,生死真的那么重要嗎。翔子,mama不想去投胎,不想去輪回,只想在這里安安靜靜的?!?/br>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看著這枚龍珠。 對于黎云來說,這是難得的至寶,為了它,可以殺人可以不惜一切,而對于柳娘和mama來說,這東西并沒有太大的用處,只是一顆會發光的珠子而已。 mama說:“珠子拿走吧,留給那個最需要的人?!?/br> 我搖搖頭,跪在地上挖了坑,小心翼翼把龍珠放在上面。光亮更甚,照亮了周圍一片小樹林,尤其mama的樹干臉上氤氳著柔和的光芒。 “mama,就留在這里吧,為你照個亮?!蔽艺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