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他的旁邊空著一個座位,看樣是留給我的。 這三個人彼此沒有交談,死寂般靜悄悄,連風聲都沒有,山風如同猝死一般。 我扶住馬車的把手,一使勁爬了上去,坐在輕月的身旁。 剛坐穩當,馬車忽然動了,以極快的速度沖出鐵門,駕進黑暗的深處。 第二百四十六章 彼岸花香處 馬車在黑暗中奔馳,四周的場景飛掠而逝,什么也看不清。周圍nongnong的迷霧,整輛車好像行駛在不平的泥路上,略有點顛簸。 車上的四個人,包括我,都沒有說話的。輕月如果不是偶爾能動一動,我還以為他已經是被大火焚燒的火柴棍了。 對面的兩個鬼差我怎么看都看不清,他們好像自帶黑暗屬性,把自己縮在nongnong的黑色里。 我心跳得很快,現在已經到陰間了,可是發生的一切完全出乎想象,整個陰間似乎就是這么一輛在黑暗中飛奔的馬車。 氣氛陰森也很壓抑,坐在車上簡直度日如年,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輕月。他斜靠在側座上,沒怎么動過,似乎能聽到他輕輕倒抽冷氣的嘶嘶聲。被大火焚燒,實在太疼了。 我無法想象輕月是怎么到陰間的的,是rou身一起跟著來?還是僅僅把他的靈魂帶下來?如果現在這種狀態是他的靈魂。那業火實在邪門,不但燒rou身,還焚燒魂靈,從里到外都遭罪。 正想著,忽然對面一個鬼差站起來,我陡然一驚,馬車還在急速地奔馳,他做了一個難以想象的舉動。 他舉起手里的招魂幡,猛地一扇,我還沒看明白怎么回事。幡身忽然變大,如同黑色的大篷子籠罩在我們座位的外面。 馬車座位是敞篷的,現在讓他用幡全部籠住,我正驚疑著不知發生了什么,突然身旁傳來“啪”一聲脆響?,F在的我已在幡篷里。順聲扭頭去看,在篷外出現一張老人的臉。這老人滿臉是血,臉色發青,面無表情,眼睛直勾勾看著我。 這篷子還帶著小窗戶,這張臉露在外面,乍看上去,像是掛在墻上的招貼畫。 大晚上的本來我就緊張,突然看到血臉,頭皮都炸了,嚇得一聲尖叫……沒想到我能叫這么響。 身旁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齊翔,別給我丟臉好嗎?” 我脖子都僵了,緩緩回頭去看,燃燒的輕月已經坐起來,大火中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聽出他輕松而戲謔的口吻。 “你……你沒死?”我顫抖著問。 輕月哼哼了兩聲:“當然死了,要不然怎么跟你下的陰間?,F在我是中陰身,業火隨身,離我遠點,別燒著你?!?/br> “我……我也是中陰身。輕月。這里是怎么回事,你看這張臉?!蔽抑钢饷?,那張老人的臉不知何時已經不在了。 “別大驚小怪,我們現在過了鬼門關,正走在黃泉路。黃泉路上惡鬼多,你看到的只是其中一個?!陛p月輕描淡寫說。 我趴在小窗戶上偷偷往外看,怎么形容呢,外面像是夜晚透過飛機的窗戶去看夜空,霧氣昭昭,云起云滅。大霧里似乎還藏著若隱若現的人影。 此刻馬車就是飛機,快速穿越這片迷離地帶,不時的顛簸,如同汪洋中的一葉扁舟。 對面的兩個鬼差并沒有阻止我們說話,他們的任務似乎就是坐在那里,守護著我們的安全。 我正透過窗戶看,忽然從霧中走出一隊人,這些人全光著身子,有男有女,一個個骨瘦如柴,駝著背弓著腰,像剛從黑煤窯里鉆出來一樣,脖子上還拴著狗鏈子。 我們的馬車飛馳而來,要和他們擦肩而過,這些人像是看到了什么希望,掙著鏈子拼命往馬車涌動,鏈子拉得溜直,他們還不罷休,跪在地上像狗一樣爬著,似乎要抓住馬車爬上來。 這一幕看得我全身冰涼。不停咽著口水,恐怖到在其次,關鍵是這場景太慘烈,像是飽經戰火的難民登不上最后一列遠去的火車,那種絕望簡直讓人心都碎了。 “這些人活著時候不珍惜福報,死了以后墮入無邊苦海,受盡折磨。他們能感覺到我們的馬車是從陽間來的,所以都湊過來?!陛p月在我耳邊輕聲說。 我回頭看他,大火燒得他都快成火柴棍了,他臉色漆黑,口吻還算輕松。 我不忍看他,繼續盯著外面看,這些光著身子的惡鬼看馬車要過去,一個個急眼了,臉上呈現出歇斯底里的表情。五官猙獰,手像爪子一樣拼命要抓車,可脖子上的鎖鏈緊緊拽著他們,不能讓他們向前一分。 “癡兒不悟?!陛p月笑:“死到這份上還不知醒悟,以為沒登上馬車是馬車之罪,沒有好好反思自己?!?/br> 我實在忍不住道:“你什么都明白,那你呢,怎么做的?” 輕月笑:“我取陰王指可不是為了一己之私,而是為了天下,為了你眼前這些癡迷不悟的死鬼。我若能自創陰間??隙〞梦业霓k法來教化這些惡鬼,比在這里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教育方式強多了?!?/br> 我頭一次聽說這種說法,輕月這番話也引起我的反思,陰間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顯然不會那么無聊,為了折磨而折磨,最終的目的還是要度人過河,脫離苦海。那么通過什么方式呢?就是通過業力和報應,說白了就是以牙還牙,你在陽間干了什么壞事。受此影響的業力,到了陰間就會用別的殘酷方式還加你身。你在陽間踢了一條狗,狗疼的呲牙,到了陰間小鬼就拿小刀剌你最敏感的癢癢rou,疼痛還諸彼身。 這種方法好用嗎?這是陰王當初創立陰間的宗旨嗎?沒有定論。誰也不知道,從五千年人類文明史看起來,效果似乎不是太好。 我正想著,輕月道:“這個陰間合理嗎?我說一下我的陰間理念吧。我更傾向于陰間是一個無意識狀態的系統,沒有自由意志的智慧體為你計量罪行。一切都是自然的果報。人是聰明的,但又是最糊涂的,有時候還趕不上小貓小狗懂事,用果報來報應,讓他們形成條件反射一樣的反應,吃一百個豆總會知道豆腥味?!?/br> 我嘆口氣:“輕月,你還是好好考慮自己吧,先別想那虛無縹緲的假陰間,你現在馬上要接受真陰間的審罰?!?/br> 輕月靠在后座,大火焚身中,竟然翹起二郎腿:“那就來吧?!?/br> 馬車在迷霧中飛奔,忽然顛簸一下,停了下來。 鬼差收了外面的篷子,他們舉著幡從馬上跳下去。其中一個鬼差扯了扯鎖鏈,我這才注意,輕月的脖子上拴著一條鏈子,極細極長,難怪剛才我沒有察覺。 輕月拍拍手,站起來,沖著鬼差嚷嚷:“輕點?!?/br> 我有一些不好的感覺。說句心里話,我總覺得這個人有點不像輕月,輕月性子剛硬驕傲,就算受到脅迫,也會默默忍受不吭一聲。他絕對不會說“輕點”這樣的字眼,哪怕是調侃式的。 “是你嗎?”我輕聲說。 輕月回頭看我。笑:“不是我,難道是你?” 一路行來,他已經笑過很多次了。我忽然明白,他還是他,但不是以前的輕月了。 我們從車上下來。眼前是一條山坳般的窄路,周圍盛開了妖艷的花,提鼻子聞聞,沒有任何味道。這里沒有風,花朵都在靜靜地生長,看上去猶如一大片假花的花海。 我輕聲說:“這些是……” “是彼岸花?!陛p月道。 兩個鬼差在前面走,隨手拉著鎖鏈,輕月跟在后面,我在最后。這里靜悄悄的,沒有聲音,沒有什么惡鬼,只有妖異又死氣沉沉的一大片一大片的彼岸花。 我們順著窄路進入山坳,輕月忽然慢下腳步,來到我的面前,低聲說:“有八個字你要牢牢記住?!?/br> 我疑惑看他。 輕月莫名其妙說了八個字:“飛貓無頭,彼岸花香?!?/br> 我正要問什么意思,他跌跌撞撞快走了幾步。 我反復叨咕著這八個字,著實摸不著頭腦。高崖林立,那些彼岸花竟然生在崖壁上,一叢一叢,妖艷無比,整個場景的色彩飽滿猶如油畫,滿眼都是靜謐的萬花筒。 我看得頭暈,勉強穩住心神。此時我們走進一條兩邊是高崖,中間是窄窄的一路的地方。抬頭上看,灰蒙蒙的一線天。 這里只有我們四個人,越走越深,前方越來越黑。我心跳加速,一會兒把輕月送到目的地,我該怎么回去呢? 低頭趕路,不知走了什么時候,前方路到了盡頭,懸崖旁邊立著一塊大石頭,這石頭高了下足有三米多,五顏六色的,表面生著暗黑色的苔蘚。石頭上刻了四個大字,紅色的漆料涂染,字寫的是龍飛鳳舞,張揚無比。我仔細辨認,看出這四個字是:早日回頭。 輕月不耐煩,對著鬼差嚷嚷:“到沒到,還有多遠?” 第二百四十七章 從此再不虧欠一人 我對陰間不熟悉,拼命回憶著走過彼岸花,下面應該到哪一站了。正想著,前面出現一片汪洋,海浪飛起,拍岸卷起浪花。連點過度都沒有,我們從深山直接走到大海邊。 海上停著一個破舢板,小小的烏篷船,鬼差帶我們站在岸邊的礁石上,揮動招魂幡。 陰風獵獵,那只小小的烏篷船從大海深處,一點一點搖過來。 輕月拴著鎖鏈,周身大火,站在高高的礁石上朗聲大笑:“你們也不怕我把船燒了,落入苦海,澆滅業火,這算誰的?告訴你們,一旦火滅。我可不負責任?!?/br> 沒人理他,我站在后面哆哆嗦嗦。海水是黑色的,天空沒有太陽和月亮,霧蒙蒙一片,沉沉壓著鉛塊一般的黑云,眼見那艘小船越來越近。 忽然間。我想起一幅水墨畫。這幅畫題在廟里的墻上,正是我第一次遇見解鈴時的情景。那還是慈悲寺的后院,解鈴閉關的小廟里,我看到了水墨畫,畫面丹青淋漓,也是滃染的黑色大海,一葉扁舟,當時解鈴告訴我,這是他的一個好友入地獄渡劫超度眾生的情景。 我正胡思亂想著,小船到了岸邊,鬼差拉動鎖鏈,拖著輕月往下走。我趕緊跟在后面。 等到了船邊,我嚇了一跳,撐船的船夫竟然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穿著一身紅襖,扎著兩個啾啾,雙手放在比她還高兩倍的船槳上。 我看了一眼這小女孩。感覺她陰森森的,不敢多看。輕月跌跌撞撞上了船,呵呵笑:“沒想到啊,七爺也來了?!?/br> 小女孩看都不看他,我哆哆嗦嗦上了船,兩條腿有點發軟。我這人從小就暈船,一旦起了顛簸,就更是暈頭,此時小船雖然還算平穩,可看著海水潮起潮落,真有點犯暈。 我坐在船尾,不敢動一分。等我們都上了船,小女孩撐動船槳,浪花飛卷,小船開始動了。 風更強,我全身起雞皮疙瘩,輕月坐在我身邊,回頭看了看我,說:“你要實在是冷,就靠近我,用業火取暖?!?/br> 我摸索著過去,輕月大笑:“趕緊回去吧,業火豈是取暖用的。你坐好就行,都是心理作用。就當發生的是一場夢?!?/br> 小船離岸越來越遠,海面蕩漾在船幫下,海水是純黑色的,乍看上去像是被石油污染后的大海,沒有一絲生機。 我閉上眼睛,默默念叨,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睛,岸邊已經看不到了。不遠處大海的中間,有一棟類似采油平臺的高臺,全部是用黑色的石頭壘起來的。 輕月輕聲說:“孫悟空大鬧天宮后被抓入天庭天罰,看樣子我和他差不多,我是被抓入陰曹地府?!?/br> 到了高臺前。小船停下來。鬼差跳到岸邊,一扯鎖鏈,輕月也跟著下去,我在后面跟著。 我們順著石頭形成的自然階梯上去,來到石臺的上面,看到一處怪里怪氣的房子。這座大房子墻上紋刻著極其繁復的花紋,因為它太大了,花紋之多之復雜,讓人頭皮發麻。 我們進到房子里,面積很大,非??諘?,沒有燈,光線卻柔和至極,能看到墻上裝飾著很多石頭蓮花,密密麻麻,有大有小。 一走進這里,輕月忽然沉默下來,表情變得很嚴肅,他似乎又變回了我熟悉的那個人。 這里空空蕩蕩,遠處是高臺,有一個巨大的架子在上面,還有黑色的人影在晃動。 輕月忽然說:“齊翔,我馬上萬劫不復了?!?/br>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輕月輕聲道:“作為朋友。你背叛了我?!?/br> 我有些激動:“我沒有背叛你,是你自己做了這么多惡事?!?/br> “是是非非先不說了,”輕月道:“作為朋友,我想求你最后一件事?!?/br> “你說吧?!蔽倚那榛薨?,隱約猜到前面那個架子是干什么用的了,一定是刑罰輕月的地方,他馬上要萬劫不復。 輕月略退后了幾步,和我一起走,慢慢湊過來。我感覺到一股炙熱,他身上的業火在熊熊燃燒,他輕輕地說:“最后一件事,我想借用你的一樣東西,用完了就還給你?!?/br> “什么?”我問。 “你的身體?!陛p月說。 我看著他一愣,輕月加緊幾步超過我,被鬼差越拖越遠。 我心跳加速,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盤,要借我的身體?怎么借,他想干什么? 正狐疑著。我們到了高臺前,忽然一聲悠揚鐘聲,原本空空的高臺四周忽然人滿為患。我瞪大了眼睛,冒出很多憑空出現的人,他們看不清貌相,一個個隱藏在黑暗中,只能隱約看到露出的一些肢體。 高臺陰森逼人,我嚇得不由自主靠近鬼差和輕月。 這時,從高臺兩側整齊地飛出兩排白色燈籠,像是農村葬禮守夜時點燃的氣死風燈,這些燈籠都是紙糊的,里面火光是綠色的。幽幽而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