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她鞠躬的時候,陳凜看到她雙手上的銀鐲,掛著幾個小鈴鐺,在他們當地只有嬰兒才會戴這樣的鈴鐺鐲,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大了還戴著。 “這是您女兒啊,小姑娘長得好漂亮,多大了?” “十一歲?!?/br> “十一歲呀,跟我女兒燕燕一樣大。白老師,這是我兒子,叫陳凜,十四歲了,是個調皮鬼,以后還請您多擔待?!?/br> 陳望知就怕兒子調皮搗蛋惹人討厭,每次搬來新鄰居,總要提前給人家打預防針。 “哪里的話,您兒子一看就很聰明,男孩子越調皮越聰明?!卑自剖嬲J出陳凜就是之前藏在樹上用彈弓打自己女兒的“小赤佬”,不用想也知道是個討厭鬼,但當著陳望知夫婦的面,她一臉和顏悅色。 陳凜看著白葭,見她雪白小巧的面孔上那雙水靈靈的杏眼有意無意地總看著桌子上的灌湯包,腦袋一熱,隨手拿起一個給她,白葭卻沒接,把臉轉開了。 “吃飯呀,看什么看,再看飯菜都涼了?!瘪R麗珠給了兒子的后背一巴掌,眼光卻瞟著丈夫。陳望知訕訕一笑。 白云舒微微頷首,帶著女兒走了。陳凜忍不住偷偷瞥了母女倆一眼,白云舒那種苗條高挑的背影,像極了《花樣年華》里的張曼玉。 吃過晚飯,陳凜和陳燕在水池邊刷碗,聽到父母在房里吵。 馬麗珠嗓門大,說起話來中氣十足,陳望知不停地說,你輕聲一點,輕聲一點,也不怕人笑話。 “我有什么好給人笑話的,陳得樂,你說說,我有什么讓人笑話的?” 陳得樂是蘭溪鎮的人給陳望知起的外號,因為他老婆叫馬麗珠,廣告里天天宣傳麗珠得樂,于是大家就把陳望知叫陳得樂。 “你這個人不講理的,人家是新搬來的鄰居,來送禮,我當然要招呼人家,再說了,我又沒跟人家說什么?!标愅幕讲桓?,平時又有點懼內,每每被老婆說得理據詞窮。 “我看她就有點不地道,吳家姆媽說她是寡婦,可我看她沒一點像寡婦,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說,胸脯也高高的,我就沒見過哪個死了老公的女人胸脯挺成那樣?!瘪R麗珠和丈夫一樣,高中畢業就輟學,在鎮上開雜貨店為生,說出來的話也是俗氣得很。 要是平常,陳凜最不愛聽父母吵架,偏偏這一回,他聽得聚精會神,但是他沒理解母親話里的意思,為什么死了老公的女人胸脯就不能高高的? “小赤佬,不學好,又躲在墻根聽壁角?!?/br> 馬麗珠是個神人,一只蒼蠅從她倆口子窗戶下經過她都能發現,陳凜不過蹲了幾秒鐘就被她發現了,撒腿就跑,緊跟著他的是窗戶里扔出來的不知道什么瓶子。 他生母早亡,這么多年來,繼母馬麗珠雖然對他有養育之恩,但也經常對他非打即罵,因此他也從來沒叫過馬麗珠一聲媽。 陳凜在外面逛到快九點才回家,看到白葭蹲在葡萄架下,對著個小盆像是在洗衣服,好奇地走到她身旁,“你這么小就會洗衣服呀?” 白葭見他過來,忙轉身背對著他,把自己洗的東西擋住不給他看。 “你叫白葭,是跟你mama姓呀?你為什么不跟爸爸姓?”陳凜蹲下來,看著白葭,這才發現她身上的衣服很舊,領子都洗變形了,他家里條件再不好,meimei陳燕也沒穿過這樣破舊的衣服。 白葭還是沒理他,小手不停搓著水盆里的衣服。陳凜有點生氣,一拳把她推倒了,嘟囔:“有什么了不起的呀,小爺理你是看得起你?!?/br> 白葭跌坐在泥地上,很快自己立了起來,把水盆端到屋里去了。陳凜沖著她背影扮了個鬼臉。 日子久了,陳凜從父母和鄰居那里知道,白云舒原來在上海一所中學教書,因為“作風”問題被學校開除,輾轉才應聘到蘭溪鎮一所小學當老師。 “聽說她那個小丫頭也是野孩子,不曉得是誰的種,所以跟著她姓?!?/br> “怪不得她被上海的中學趕出來,那種人怎么能為人師表,難道要學生跟她學怎么勾引男人?!?/br> “看她一天到晚穿得妖妖嬈嬈,大清亡了快一百年,她還穿個旗袍,開叉開到大腿,不為了勾引男人為了啥?!?/br> 第2章 蘭溪鎮地方偏僻,居民但凡有點本事都出去大城市闖世界了,剩下的不是沒本事的,就是些婦孺,吃飽喝足閑磕牙是他們唯一愛好,仿佛一天下來不說上點閑話,他們的嘴里就會生出潰瘍。 流言蜚語口口相傳,不過兩三個月時間,白云舒就成了蘭溪鎮名人,小鎮民風保守,尤其是女人們,很看不慣白云舒那種做派,她哪里像老師,倒像是資本家的姨太太,高跟鞋嘎達嘎達,她也不怕扭折了腳脖子。 就連走路,她都跟別人不同,纖細的腰肢節奏自然扭動,使得身體曼妙的曲線水波般流動,她到馬麗珠開的雜貨店買油鹽醬醋,白嫩秀美的脖頸讓人浮想聯翩。 那種風韻,小鎮居民哪里見識過,于是她經常光顧的雜貨店就成了鎮上男人聚會的地方,很多人下班之后找出各種荒誕理由守在那里,只為了遠遠看她一眼。 眾人漸漸才知道,白云舒那年不過三十二歲,也還算是風華正茂的年齡。雖然有個十一歲的女兒,依然很嬌俏,皮膚細膩瓷白,小鎮上的女人也白,但白得不新鮮,她那種白是水嫩清秀的白,和人說話的聲音嗲而甜,用馬麗珠的話說,男人聽到骨頭都酥了。 陳凜不知道自己的骨頭有沒有酥過,也許那時候他的年紀還不算個男人,但是他很喜歡聽白云舒每次來買東西時說話的聲音,軟軟的糯糯的,就像她做的米粉糕。 對三姑六婆的閑話,白云舒不僅不以為然,反而有種公然要和她們對著干的勢頭,她自己會裁縫,手藝還相當不錯,做出來的衣服每每引人注目,貼身的剪裁,每一道線條仿佛都是為了烘托她出眾的身材而存在,因此哪怕款式最簡單的襯衣,穿在她身上也比穿在別人身上好看。 炎夏季節,一身素色旗袍的她就像一縷清風,不急不緩吹入心田。 這樣才貌雙全的女人,幸好她沒有男人,若是身邊再有個才貌相當的男人陪伴,她就更能引起公憤了。 但是后來,鄰居們發現他們結論下得太早,白云舒幾乎每次外出離開小鎮,回來的時候都有不同牌子的小轎車送她回來,其中不乏幾輛不僅鎮上沒有,縣城或許都不可能有的高級車。 水鄉小鎮道路狹窄,車開不進來,只能送她到鎮子外的大路上,過來過往的人一路目送她穿過高高低低的石拱橋,走在濕噠噠的青石板路上,一舉手、一投足,不過尋常動作,卻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 女人們見白云舒無論走到哪里都能收獲無數男人貪婪的目光,無不在心頭油然而生一種混雜著羨慕、嫉妒和偏遠地方小家子氣的情緒。 她們嚴密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對她可能存在的不足則采取明察秋毫、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原則,或三五成群于街頭巷尾、或嬉笑怒罵于菜場小店,用她們強大的語言力量把那個狐貍精的閑話到處散播,在私底下,她們也把自家男人看得更緊。 白葭做不到像母親那樣坦然,她走路說話總是低著頭,很怕見生人,她mama把她安排在自己教的小學上四年級,她是班上最膽小最安靜的女生。 陳燕和她同桌,整整用了半年時間,白葭才會主動跟她說話,以前陳燕要是不找她,她能一整天都不說上一句。 班上調皮的男生給白云舒畫漫畫,畫她穿著旗袍、提著小包一扭一扭走路的樣子,他們把漫畫放到白葭的書包里,夾到她書本里,甚至有時拍在她桌子上,強迫她不得不看,然后在她的窘態里嘎嘎大笑。 起初白葭羞愧地低下頭,到后來,她大概也麻木了,誰再把漫畫放在她面前,她就把漫畫拍在那人臉上。 白云舒每個周末都要外出,一去就是兩天,周五黃昏的時候,她會細心打扮一番,把一頭烏黑蓬松的頭發綰成發髻,插一根雕工精美的沉香木釵別住,換上合體的繡花旗袍、提著皮包出門。 小小的白葭對這些熟視無睹,脖子上掛著母親留下讓她看家的一大串鑰匙,默默地蹲在葡萄架下洗衣服,陳凜遠遠看著她,覺得她一年到頭像是有洗不完的衣服。 “作孽呀,自己出去浪,也不給孩子做飯吃?!瘪R麗珠起初看不慣,也會發點牢sao,后來見怪不怪,也就不多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