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齊王今日依舊是騎馬,不過因李夫人跟著過來,是以一旁跟著一輛朱輪華蓋車。這邊齊王翻身下馬,和蕭正峰見過了,蕭正峰又引見了身邊的兩位俾將并孟聆鳳的夫婿成洑溪。 齊王一向是禮賢下士,往日在軍中和將士們同吃同住的,如今見了兩位俾將,也是沒有半點架子,這讓原本有些忐忑的馮如師都放下心來。 李明悅在丫鬟們的攙扶下緩緩地從馬車上走下來,走下來的時候步伐從容慵懶。下馬車的時候,她并沒有著急抬頭看過去,而是微微低首提著裙子,神情輕淡而略顯倨傲地走下來。 下來后,她才緩緩抬起頭。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蕭正峰,兩年的邊塞歷練,他在不自覺間已經有一股威嚴氣勢,赫然有了往日平西侯的英姿。他如今身上穿著一件藏藍色家常便袍,看著料子倒是上乘,把這人凜然身軀襯得器宇軒昂。 她心里頗有些意外,想著這人兩年邊陲歷練,難道不該是略顯粗莽,眉眼間充滿了冷厲和煞氣嗎?怎么如今倒是看著順眼許多? 不過她并沒有來得及多想,那邊便有女子上前笑著打招呼的聲音,于是她眸光左移,便見到了一個婦人含笑立在那里。 那個女子忒地眼熟,正是她昔日的同窗好友顧煙。 當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李明悅一下子忘記了什么頭面什么發飾什么金飾玉器,甚至她忘記了去看,這個女人身上穿得什么衣服,是潦草窮困還是雍容華貴。 她看到一個女人,姿容秀麗,肌膚如雪,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由內而外的動人光澤,那是被不知道多少幸福安穩和疼寵才能一點點滋潤出的氣定神閑和悠哉從容, 她唇邊含著一抹笑,清雅柔和,恬淡地就那么笑著望著你,仿佛世間所有的美好和幸福都集中在了她身上,這樣的她,就如同傍晚時分的裊裊青煙,就好像山村旁的潺潺流水,清秀動人,溫婉甜美。 這個時候,釵黛裙環,珠寶玉器,仿佛都失去了顏色。 李明悅的眼睛忽然感到一股灼疼,疼得她幾乎不能睜眼去看。 那股灼疼來得急劇而猛烈,并且直直地往下竄去,來到她的心間,仿佛在她原本有些喧囂和虛榮的心上狠狠地來了一記重錘。 她一時有些喘不過氣,也有些失態,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也不知道別人在說什么。 一直到齊王從旁不悅地道:“明悅?” 李明悅才那么一驚,心里發涼,忙強硬地按下心間所有的痛,恭敬地笑了下,溫聲道: “王爺,妾身適才乍然見了風沙,竟有些不適,不曾想竟失態了?!?/br> 她說著這話,她笑著,可是她竟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游離于身體之外,冷漠而尖銳地審視著那個仿佛在唱戲的自己。 這個女人在笑,可是她卻不知道,笑是什么。 阿煙哪里能讓李明悅如此失了面子呢,當下忙笑著請大家進了將軍府。 李明悅依舊是笑著,笑著跟隨在齊王身旁。 其實從她重生一世后,她就學會了笑,無論是痛還是疼,無論是喜還是悲,她都要笑,努力地笑。 就這么笑著的她,偶爾間垂眸,卻看到了阿煙的手。 阿煙的手,依舊纖細白嫩,如玉的皓膚上戴著一個光彩四溢的紅玉手鐲,白如雪,紅如火,緋紅的艷麗映襯著那冰肌玉骨,真是別樣的動人。 而此時,這雙手,卻被那么珍惜地挽在另一個人手中。 那個人是蕭正峰,那個不知憐惜女人的鐵骨錚錚的漢子,此時在迎接齊王這等貴客的時候,都沒有松開他的女人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 ☆、第195章 其實那個紅玉手鐲,對于李明悅來說并不是多么美好的記憶。 有些事兒她埋在心里,永遠不會對別人說,即使那個枕邊人的蕭正峰,她也不會說。 第一次看到那個紅玉手鐲的時候,是在蕭府長房的一個媳婦手上,那是老祖宗賞給她的。別的媳婦眼饞,私底下對她說,那個手鐲是老祖宗的陪嫁,只有那一個的,東西本身有多貴重不提,誰得了那個手鐲,誰就是老祖宗心里最得意的媳婦,那是最受寵的。 李明悅當時說不出心里的滋味,她沒嫁人前是個不起眼的庶女,如果不是自己肯學上進,也還算聰明,勉強考進了女學,那就是一輩子都不會被父親看在眼里的女兒。 后來她嫁給了蕭正峰這個武將,只當著從此后能夠忘記以前的陰影,然而嫁人了,當了媳婦,原來這么多媳婦中也是要分出個一二三等的。 有那么一個紅玉手鐲,給別的媳婦,不會給她。盡管她嫁給的是老祖宗最心愛的孫子。 她和蕭正峰提起這事兒來,其實是盼著這男人安慰自己幾句的,誰知道這人到底是個粗魯的武將,只是瞥了她一眼,冷道:“不過是個戴的玩意兒,值得你花這心思?” 他的意思她明白,嫌她心胸太狹小,眼里就只能瞅見一個鐲子。 從那一刻起,李明悅知道,這個世間本來就沒什么公道,公道是要自己爭取的。 她賭了一口氣,跟著蕭正峰來到了邊陲之地,每每盼著蕭正峰能夠立下大功,從此后飛黃騰達,為此她愿意忍受邊陲苦寒和荒涼。 可是她沒想到,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原來一個男人要想用手中的刀劍立下不世的戰功,竟然要付出那么多。 而她,也陪著這個男人付出了永遠不能釋懷的代價。 后來她帶著苦痛和麻木跟隨蕭正峰回到了燕京城,縱然此時誥命加身,縱然此時錦繡榮華,可是在蕭家,她依然只是一個沒能生出子嗣的媳婦。蕭家老人還算厚道,沒說非得要讓蕭正峰納妾或者休妻,只說必須從蕭家宗族中挑一個承繼蕭正峰的香火。于是蕭家的媳婦上門了,雪白的腕子,上面明晃晃的紅玉手鐲,笑著在那里給她介紹蕭家族中的小娃兒,讓她挑一個。 那個時候她好恨好恨,恨那媳婦看著自己的目光,恨她是不是和別人一樣認為自己是不能下蛋的雞,恨這子嗣一事,終究可以將一個女人埋沒。 仿佛你不能生下子嗣,你就一無是處。 男人再受了萬般苦楚,但凡功成名就,曾經的一切自然可以輕易抹殺和忘記,可是女人,你便是陪著那個男人遭受一切磨難,你無法生下子嗣,依舊不過是別人口中的一個笑話。 于是那個光彩四溢的紅玉手鐲,終究成為李明悅心中的一道遺憾,如同她永遠無法再擁有自己的孩子一般,成為銘刻在她心中的痛。 此時正是深秋,錦江城的秋風和別處不同,肆虐得厲害,卷著風沙就那么襲擊而來。 從二門緩緩走進西院的花廳,這條路,其實李明悅再熟悉不過。 齊王在蕭正峰的陪同下走在前面,風沙襲擊來時,大家都是適應了的,不免笑著說今年秋天來得更早呢,怕是天很快就要涼了。 蕭正峰身邊的阿煙顯見得受不住這風,于是便見那男人抬起手,披風微動,細心地幫她遮了遮。 李明悅看到這個情景的時候,恰好有風沙吹進了她的眼,迷了眼的她忽而間就淚流滿面。 身旁的丫鬟看到了,小聲地提醒:“夫人?” 她努力擦了擦,低下頭,把眼淚逼回去。 一時眾人快走幾步,進了花廳,花廳是里外兩道門,每道門上一個厚重的毛氈簾子,乍一進去,頓時覺得屋子里香暖舒適,外面的風沙聲音一下子消減下來了。 這個花廳看著眼熟又陌生,眼熟是因為上輩子的李明悅其實也曾用了數年這個花廳,陌生是因為,如今這個花廳里的布置清雅怡人,窗口處擺放著一個紫漆的描金山水紋海棠式香幾,上面一個寶石藍鎏金如意雙耳瓶,瓶里斜斜插著一枝秋菊,散發著淡雅的香味兒。 墻上掛著紫檀大畫框,上面豪邁蒼勁的幾個大字,顯見的是蕭正峰親筆書寫的。 這個花廳實在是糅合了女子的淡雅細致和男人的粗獷豪邁,正如同這花廳現如今的主人一般。 就在李明悅怔愣間,那邊阿煙已經迎著她坐下,坐在鋪有織錦坐墊的鼓凳上,那鼓凳一坐上去就知道是好材質,織錦暖烘烘的,柔軟舒服。 李明悅這個時候其實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她目光再次落在阿煙的手腕上,卻見優美纖細的手腕上那紅玉鐲子,在邊塞秋日里那熏黃的陽光下,燦燦生輝,灼燙人眼。 阿煙已經意識到了她的不對,不免柔聲問道: “明悅,可是有何不適?” 李明悅深吸了口氣,搖了搖頭,這才慢慢地恢復過來,盡量笑著道: “沒什么,想來是這一路上勞累罷了,歇一歇就好了?!?/br> 一旁的男人們此時已經坐下,在蕭正峰的陪同下坐在交椅上的齊王遠遠地聽到了這個,面上有些不悅,瞥了眼李明悅。 李明悅一個激靈,忙低下頭再次對阿煙一笑。 阿煙看出有齊王在,李明悅是不自在的,她感念這個女人當時對自己的提醒,便拉起李明悅,示意道: “他們男人家在這里說話兒,咱們回偏廳去?” 李明悅看了看齊王那邊,齊王看起來仿若沒聽到一般,李明悅這才點點頭。 于是兩個女人家在闊別了兩年后,回到了偏廳中,說起了悄悄話兒。 李明悅一進偏廳,便覺得這里越發溫暖,看向一旁的小紅泥爐,這才知道原來這里燒著個爐子,里面放得竟然是銀炭,無煙銀炭,便是在燕京城,那都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上一世的李明悅,一直到蕭正峰封侯拜將,家里才開始用起這些東西來。 不過此時,她在連番遭受意外后,已經有些麻木了,坐在那里,審視著這個經歷了兩年的邊陲風霜后依然嬌美鮮嫩的顧煙,她問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聽齊王講,你最近身子有些不適?” 阿煙點頭,依舊笑得溫婉柔和: “是,不過是這兩個月的事兒罷了,沒什么胃口,總覺得懶懶的?!?/br> 李明悅皺眉,打量著阿煙,壓低了聲音道: “可與子女上有妨礙?” 阿煙聽到這話,微怔,然后恍然,頓時明白過來李明悅自從見到自己后的種種異樣。作為一個重生者,她其實是矛盾的吧,好心提醒自己前路的種種艱難,內心里其實是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的,站在高處,懷著悲天憫人的心,想著自己會按照她上一世的遭遇那般,落得一個絕經絕嗣,容貌枯萎? 想到了這一層后,阿煙心里開始對她有了些許防備,當下便不曾說起自己懷孕的事兒,只是笑著道: “如今成親兩年,膝下無子,自然是盼著呢?!?/br> 這話說得含糊,可是聽在李明悅的耳中,卻是以為她就是不能生育了,當下這李明悅竟仿佛放心了一般長出了一口氣,安慰阿煙道: “這種事,作為女人家,想開些就是了?!?/br> 阿煙聽著這話,一邊笑著,一邊問起李明悅: “如今小公子可好,這一次留在燕京城中了?” 阿煙這么一問,可算是問到了李明悅心坎上了,她見到阿煙后產生的種種不適頓時煙消云散,滿心喜悅地說起自己的兒子,如今這小公子已經一歲多了,能走路了,小胖腿兒是如何如何的可愛,說起話來是如何如何的動聽,說起來真是沒玩沒了。 阿煙倒也不覺得煩,耐心地聽著,越聽越開始對肚子里的這個期盼起來。 說了半響的話,阿煙有些困乏了,懷了身子的人容易累,便不著痕跡地打了一個哈欠,一旁的郝嬤嬤見了,便小心提醒道: “夫人若是累了,要不要歇歇?” 這事兒看在李明悅眼里,越發印證了阿煙身子不好的這個事兒,一顆心落了定,輕輕嘆息一聲,途殊同歸,其實最后還不都是一樣。 阿煙看看時辰:“也該是用膳的時候了,吩咐下去,傳膳吧?!?/br> 而就在這個時候,沈越也來到了,他因有公務在身,這才來晚了,作為齊王的準女婿的,當下是忙拜見了請罪,齊王如今對于這個女婿顯然是極為不滿的,只是淡淡地瞥了眼,不置可否。 在這一番詭異的氣氛中,大家到底是上了桌用膳。 本朝的男女大妨本來就沒那么嚴謹,便是在燕京城也是男女同桌主客一席的,如今到了這邊塞荒涼的錦江城,自然是更管不得那么許多,當下大家一起上了桌。 李明悅自從入了齊王府,還沒正兒八經上桌吃飯過呢,如今看齊王并沒有反對,也就挪蹭著坐在那里了,而且是坐在齊王身旁。 坐在那里的李明悅,忽然就感覺自己和以前不一樣了,偷眼望了下一旁的齊王,想著自己為這個男人生下了唯一的兒子,如今又陪著這個男人來到荒涼的錦江城,得到了坐在他旁邊用膳的資格。 以后的路,終究是一眼可見的坦途。 ☆、第19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