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湯山縣起民變暴動,百姓聚集縣衙門前,抗議侯門仕族侵占土地,令耕者只能租種,交了田租后,饑不果腹。 會談繼續進行,趙頌明再次提起湯山縣令張顯,斥他目無上司時,許庭芳淡淡道:“民情如火,過來見我不在一時,趙大人趕緊把湯山暴動一事具本呈報皇上吧?!?/br> “呈報圣聽?大人,不過幾十個暴民生事,用不著大題小作吧?”趙頌民驚叫。 “小題大作?大人以為民變是小事嗎?民,國之根本……”許庭芳凜然變色,侃侃而談。 本來想借著張顯怠慢上司一事讓許庭芳治他的罪,不料卻弄出這么一個結果來,趙頌明灰頭土臉,散會后,咬牙切齒,問馮允:“依你看,此事報不報?” “不報肯定不行的,大人不報,許庭芳也會上報,到時就被動了?!瘪T允搖頭晃腦,“奇怪,張顯的急報昨晚深夜才送達的,府衙里只有幾個人知道,許庭芳初來乍到,從何得知?” 許庭芳跟馮允一樣不解,趙頌明很顯然想把湯山縣有民變的事壓下,簡雁容出去一刻鐘不到工夫,怎么打聽得那么清楚。 “詐出來的,張顯再是不識相腦袋缺根筋亦不可能無故缺席,缺席原因必已上報,趙頌明不說,定是不喜歡他,想借你的手治他?!?/br> “令張顯來不了的急事想必是突發事件,時間長,他已解決啟程來了濟陽府,只有時間特別短,來不及處理,按腳程計算,他的急報應該是昨晚送到濟陽府的,而且是宴席散后?!?/br> 簡雁容嘿嘿一笑,“我去了府衙,說我是湯山縣張大人派來的,張大人命我拿昨晚送來的急報的批復,衙役說,趙頌明和師爺到河督府了,他們不清楚批沒批復,讓我等,我就說先把急報拿給我看看?!?/br> “就這樣就騙到了?”許庭芳莞爾。 “當然還說了點別的話,軟硬兼施,下面這些人怕擔當責任,還有辦不成的事么?不僅拿給我看了,回頭來,趙頌明去查問時,想起來沒問我名姓,還不敢說有人看過呢?!焙喲闳莸靡獾匦α诵?,轉而問道:“來的這四縣官員和趙頌明,你看著是不是都不堪重用?” “各有派別,盤根錯節,看來只有皇上挑出來的那位張顯大人可以重用了?!痹S庭芳嘆息。 兩人相偕著出大廳,許庭芳不想回內院又看到簡雁容和韓紫煙親密,不往內院走,反往大門而去,“嚴兄弟,中午我們出去吃,你請我吃濟陽地方小吃可好?” 府衙里不得自在,簡雁容自是不反對,笑著應下,帶頭往外走。 許庭芳一把拉住她:“你在這等我,我去把衣服換了?!?/br> 穿著公服在街上行走忒不便了。 忘了這茬了,簡雁容斜了許庭芳一眼,想起早上他問詢的眼光,這會兒心情好,樂得說了,眨了眨眼,道:“許兄高挑挺拔玉樹臨風,穿公服也別具一番氣勢,馮允那話倒沒有夸夸其辭?!?/br> 很好看么!許庭芳眼神一閃,羞澀低頭,臉龐如燃火楓林,霞彩紛呈。 簡雁容看得癡了。 程秀之固是絕色,許庭芳與之相比,不獨半點不差,只怕有過而無不及。 這好色的毛病得改了,不然,早晚栽在上頭,簡雁容暗暗自抽。 當日初遇程秀之,若不是好色,也不至于入侍郎府為奴,弄出許多事端,這邊事畢回京,也不知能安然脫身否。 第四十四回 程秀之接到程新拿來的韓紫煙的飛鴿傳書,一看簡雁容和許庭芳生了嫌隙,霎時間,春風拂面,多日的陰郁一吹而散。 也不知簡雁容到了江南,會不會水土不服不適應,那樣,就能提前回來了。 窗外鳥語聲聲,日影幢幢,恍惚間,面前的程新變成簡雁容,清朗俊俏的笑容燦若朝陽,隔著短短幾步距離晃花了眼。 “回來了就不要走了?!背绦阒偷托?,擱了紙條,站起來拂拂袖子,來到軟榻上歪倒下去。 程新呆了呆,遲了半晌問道:“爺,你剛才是跟我說話嗎?” 幻影俱消,程秀之回神,淡淡道:“不是跟你說話還有誰?” 程新心頭一突,那股子親昵調笑勁兒和這會兒的正兒八經差別真大,爺剛才是……失魂了嗎? 跟前是程新不是簡雁容,半歪半躺敞著衣領勾引人的事做不出來,程秀之坐起來交待起正事。 “抓緊追查,搶在許臨風之前,把簡家人滅口,注意做出自殺的樣子來,讓許臨風以為簡蕊珠這個顧家女兒,為了保全兄長自殺,自殺前,連養父母也不放過?!?/br> “屬下一直沒放松?!背绦聭n心忡忡,道:“爺,你有沒有覺得蹊蹺,簡重燁夫婦愛財如命,怎么舍得扔下家業逃命?亦且夫婦倆沒什么智計,簡蕊珠愚頑不堪,他們怎么能不落半點痕跡消失呢?許庭芳和簡雁容沒死,卻沒在城中露過面,兩人急奔回來不就為了簡家人的安危嗎?為何走的那么利索?” 程秀之也參詳不出,梧桐山到頤春宮的暗道他不知情,亦不知簡雁容和陳擎見過面,再想不到簡家人托庇于統領府,更不知許庭芳半夜里進了宮,皇帝已知他曾遇刺一事。 沉吟了些時,程秀之道:“安排人盯著孟為,孟為對簡重燁恨之入骨,又有許臨風的命令,他眼下跟我們一樣迫切地在找簡家人,見他發現簡家人了,搶先一步滅口?!?/br> 程新領命走了,程秀之鋪開紙張提筆寫奏折,筆尖落處,一勾一劃,紙上出現的不是字,卻是簡雁容的臉,烏溜溜的大眼睛盈盈潤潤看著他,慧黠狡猾,俏麗勾人。 中邪了!程秀之頹然,扔了毛筆,歪躺椅背望著窗隔子出神。 之前和皇帝商量好了,暴動的首個爆發點是濟陽府的湯山縣,許庭芳和嚴容會在濟陽府逗留許久,要不要走一趟? 走一趟,到了濟陽府,就能見到簡雁容了。 *** 濟陽府和金陵城的繁華大氣富貴風流無法相比,不過也很不錯,石板街道寬闊平整,兩旁的鋪戶高檐翹角,街道極是整潔,巷落屋角也不見乞兒流浪者。 簡雁容和許庭芳兩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無可無不可,一路閑走。 跟氣派的場面不怎么相襯的是,各家店的貨品乏善可陳,里面顧客也很少,簡雁容和許庭芳一家一家掃過,不約而同皺眉。 “這濟陽府,比我們料想的還貧困,可是聽說上邀國庫的稅銀卻不差?!痹S庭芳沉吟道。 這還不簡單,當官的為了米分飾太平弄出政跡,欺壓百姓,巧立名目收稅,上頭哄好了,過得三年調任,留個爛攤子給接任的,自己拍拍屁股走人。 街道和鋪戶建設想必是府尊弄出來充門面的統一建筑,乞兒流浪者在他們進濟陽城前命差役驅趕出城了,能看出地方繁榮與否,便是商鋪的經營情況了,看這冷冷清清的情形,濟陽府不是一般的窮。 “你是河督,其他的想插手也不便,別想了,把修水利一事辦好便可?!焙喲闳輨竦?,前面不遠恰出現一家名聚雅齋的買賣古董珍玩的店鋪,遂拉了許庭芳走進去。 別的鋪戶冷冷清清,這一家卻生意好的很,店里也沒顧客,不過,只看琳瑯滿目的貨品,便知經營得不錯。 隨意瞟過,簡雁容被柜臺里面一只赤金鳳釵吸引住了。 那枝鳳釵繁復的鳳凰形狀,優美精致,華貴大氣,堪稱上品,遺憾的是鳳頭內側被不知名的利器劃刮過,雖則不細心看不到,亦白璧微瑕了。 “很喜歡?”許庭芳察言觀色,不等簡雁容點頭,招呼掌柜:“這只鳳釵多少錢?我買了?!?/br> “客官真是有眼光……”掌柜的眉開眼笑,大贊那枝鳳釵,開價二百兩銀子。 許庭芳探手入懷掏銀子,簡雁容暗皺眉,一把按住,“這只鳳釵很不錯,不過,有些許問題,你看它這里,像是人為的要刨掉某些記號,不能買,小心惹禍上身?!?/br> 這枝鳳釵是京城總商號收的死當,發到濟陽時,掌柜當時覺得其做工精妙無比,自為能發一筆小財,誰知一擱十幾年沒有賣出去,鳳釵雖是赤金,可貴在做工,融成金子約只值一百五十兩銀子,掌柜的只恨不能馬上賣掉,一咬牙,降價十兩。 果然有問題,簡雁容更加咬住口不買,最后,一百七十兩成交。 “明明很喜歡,何必為些許銀子講半天價?!痹S庭芳笑道,把鳳釵遞給簡雁容。 “能省則省,這東西我懷疑是宮中傳出來的,削痕地方是‘御制’兩個字,你看這聚雅齋,端的與周圍店鋪不同,里面的貨怕是來路頗不正……”簡雁容湊到許庭芳耳邊,指鳳釵里面的刮痕給他看,悄聲敘說自己的猜測。 耳邊的聲音不似男子的粗嘎,甜潤像江米糯,又像玉器清涼通透,許庭芳身體微顫了一下,側頭看去,簡雁容的臉就在咫尺間,臉頰肌膚柔膩,帶著白玉一般的質感,微微啟合的嘴唇紅艷如櫻桃,頭頂束發垂下來,有一綹越過肩膀飄到前面,在脖頸盤旋,軟軟的拂戲,許庭芳著魔似,伸了手拂到腦后去,指尖觸處,清涼的肌膚在他指腹下微微一動……不覺心猿意馬,手指貼住簡雁容后頸忘了抽回。 街上過路行人一齊眼直,各人眼睛瞪得渾圓。 慕少艾愛風流,本朝民風開放,高門仕族子弟好男風亦多不遮掩,然這般眾目睽睽之下旖旎繾綣,端的色膽粗豪,令人拭目。 簡雁容心思還停在那只鳳釵上,沒發現不妥。 這枝鳳釵給她一種莫名的牽絆感覺,傷感的漣漪泛動,令人捉摸不透。 輕觸已不滿足,許庭芳下意識的改觸碰為摩揉,簡雁容感覺到了,再想不到他是情動失控,不解看他,大眼圓溜溜烏黑水潤,許庭芳一陣恍惚,差點就親了下去,意識過來,觸電似急急收回手,英俊的臉龐霎地紅了,又成了大紅蕃茄。 這是怎么啦?簡雁容一怔之后,忽有所悟,心頭糖兒醋兒攪拌,又酸又甜又苦。 他是斷袖,聽說自己是女兒身后遠離,卻又不自覺地沉迷,也許,自己與他的姻緣,未必無望。 只要他沒找過小倌兒,沒與男人不清白,便原諒他。 心意拿定,簡雁容也不回避了,定定看許庭芳,問道:“桐山那天晚上你走了至天明方回,做什么去了?” 跟陳擎碰上,進宮見皇帝去了。 許庭芳微啟唇又合上。 皇帝急召他進宮,雖沒明言,隱約地卻明白的,那張華麗矜貴的大床上躺的何人,也不難猜出。 傳言曹太后因與先帝寵妃華妃容貌相似而得寵,而他故去的娘親,恰與他見過的華妃的畫像肖似。 后來悄悄查過,他娘病逝的時間,也恰是曹太后進宮的時間。 怎么跟嚴容開口?那是潛藏在心底的驚天秘密,這秘密掀開了,不知翻起多少驚濤駭浪。 許庭芳扳住簡雁容肩膀,數次張口閉口,最終卻是無法說出真相,只低低道:“別問了,莫如不知?!?/br> 別問了,莫如不知! 自己鼓起勇氣,舍卻顏面,得到的就是這么一句話,簡雁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傷心氣惱絕望,千回百轉,到最后,也只得澀澀一笑拋開。 各懷心事,眼之所見如浮云飄過,耳聽過的一字沒停留,也不問目的,只一味走著,直至日頭斜西,方悶聲不響心照不宣回了河督府。 簡雁容心灰意冷,晚上把個國色天香的韓紫煙再次留在房中。 第一晚醉了,床邊睡了一個人無可無不可,這晚清醒著,有些不自在,心頭又壓著重重心事,翻來覆去難眠,忽想起自出京后還沒給程秀之寫過信,那主兒陰晴不定,馬虎不得,忙起身下床,強打起精神給程秀之修書。 前面告知自己到了濟陽府,末了,習慣性地拍馬屁,道:“不在爺身邊,諸多不習慣,也請爺多保重……” 洋洋灑灑寫了近兩千字還沒完,又問候程清芷,很是啰嗦。 第四十五回 程秀之接到信,沒覺得啰嗦,反反復復看,唇角高高挑起,終是忍不住了,恰湯山縣民變暴動的奏折遞進京城來了,皇帝召他入宮商量田稅新令一事,便提出要親赴湯山。 “百聞不如親眼一見,臣親走一趟,了解一下民情,弄一份萬民請愿書,做為指證侯爵霸占良田鐵證?!?/br> 戲要做就做全套,朱竮想想有道理,點頭允了,想了想,又道:“你下江南去,你妹子一人在府中寂寞,讓她進宮來陪陪母后?!?/br> 萬萬不能,這一進宮,焉知不會被朱竮軟硬兼施得了身子去,程秀之腦筋急轉,笑道:“皇上所言極好,不過臣自幼爹娘早逝,僅此一妹,未免驕縱了,她與嚴容自相識后甚是要好,嚴容走后,晨昏牽掛,容顏悴損,形銷骨立,此時入宮來,恐有不妥?!?/br> 程清芷自被他搶了許庭芳印鑒后,茶不思飯不想,面黃肌瘦,程秀之不怕朱竮使人去查探。 簡雁容女兒身的身份,他猜皇帝已知,朱竮命簡雁容隨許庭芳南下,顯見的極賞識她,妹子與簡雁容交好,與皇帝所喜不謀而合,更好。 朱竮果然沒有生氣,他對程清芷沒有愛慕之心,召進宮不過以示恩寵罷,當下并不生氣,這些日子也有些想念簡雁容,笑道:“嚴容就是有那本事,讓人不由自主喜歡跟她親近,跟她在一起心情分外愉悅,罷了,帶上你妹子一起下江南吧?!?/br> 語畢,喚高拱:“把羅剎國進貢的那兩件大紅羽緞面白狐貍里披風拿一件來?!庇謱Τ绦阒溃骸半m說江南和暖,可入冬了也冷,聽說又不燒爐子,更冷了,你帶去給嚴容,讓她注意寒熱,外出時披上?!?/br> 程秀之忙起身替簡雁容謝恩,朱竮忽想起,光賞賜嚴容,忽略程秀之了,忙又吩咐高拱兩件都拿來,一件賞程秀之。 賞了程秀之又得賞許庭芳,朱竮一百個不愿意,憋了一口氣,道:“你跟許庭芳說,他就沒賞賜了,朕拼著跟端敬太后作對保他意中人無虞,這恩可比一件裘衣深多了?!?/br> 程秀之和許庭芳交好,親如兄弟,朱竮聽說的,又寵信他,以為他知簡家人為他所庇護,也不作隱瞞。 簡家人原來被皇帝保護起來了,難怪程新什么都查不到,程秀之壓下心頭翻騰的思緒,微笑著替許庭芳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