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好像是的?!辈芴蠡匾晕⑿?,一雙手無意識地來回撫袖口的暗繡云紋。 “雖說有這顧繡那歌謠似與生辰無關,不過,皇上龍體貴重,為防萬一,哀家覺得程清芷還是不能入宮,自來才子佳人,便把她許給許相的公子罷?!?/br> “jiejie所言甚是,便讓程清芷出宮,許相的公子若與程清芷相處不吐,美事一樁,若吐,便作罷,jiejie以為如何?”曹太后強笑。 兩人語帶機鋒一來一往滴水不漏,簡雁容暗暗佩服,同時又有些不解,郭太后咄咄逼人,可曹太后也不似美麗的外表那般嬌弱,把許庭芳宣進宮來與程清芷見面,若吐了,依然可以把程清芷留在宮中,機會均等,為何卻似飛瀑急瀉千里,這么快便讓步了? 塵埃落定,程秀之進宮來恰好接走meimei,簡雁容得郭太后賞了一塊白玉圭。 眾人都散了,皇帝陪著曹太后回了壽康宮后,忍不住沉了一張臉,也不說話了,甩袖子坐到椅子上撒氣。 天家母子有私房話要說,紫蘇識趣地招手帶走了一眾服侍的人。 “皇上惱了為娘?”曹太后苦笑道。 在皇帝面前,她一直自稱娘,這稱呼,皇帝以往覺得無比親切,今日卻只覺諷刺的很。 “許相曾托人遞話,說許庭芳執意娶簡家小姐不肯在秀女里擇配?!辈芴缶従彽?。 朱竮未料她竟是坦言相告,一時無話可說。 “皇上試想,方才那情勢宣許庭芳進宮,若許庭芳還是吐了,自然再好不過,可萬一不吐卻又逆旨拒親,皇上是治他的罪還是不治?治,許相僅此一子,豈不結仇?不治,那位豈能罷甘休?” 是這個理,可朱竮心中就是不痛快。 “多得許相支持,皇上方能與郭家對抗,若是許相與皇上離心離德,程清芷就算入宮了又能改變什么?”曹太后語重心長道。 “孩兒明白,就是不高興,母后好像很看重許庭芳?!被实坂饺?,半點沒有人前的威風與霸氣。 “你呀!傻孩子!”曹太后笑了,搖了搖頭,慈愛地拉過皇帝的手輕拍了拍,無限唏噓,“娘當年入宮,你只有那么大一點,臉黃肌瘦,轉眼間,我兒已是威姿赫赫霸氣沖天的男人……” 曹太后入宮時朱竮僅三歲,沒娘的孩子像根草,雖是皇子卻任人欺凌,到曹太后身邊后才漸漸過上好日子。也因如此,朱竮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力排眾議,硬是將曹太后這個非親生母親在先帝元后尚在時尊為太后。 聽太后提及往事又夸獎自己,朱竮既感動又受用,陰沉沉的棱角分明的一張臉瞬間柔和無比。 “皇上不小了,也該盡早納妃為皇家開枝散葉,程清芷那姑娘我看著真不錯,生得好,性情也好,不嬌不狂,可惜這一耽擱,不知何時才時宣她進宮伴駕?!辈芴箝L嘆,惋惜不已。 朱竮今日聽得郭太后要治程清芷死罪急趕過來的,到沁芳亭時程清芷低垂著頭跪著,沒看清容顏,后來心事重重也沒注意,聞言笑問道:“秀之的這個meimei與那小子相比如何?” 拿一個女人和男人相比?曹太后微覺詫異,細一想,笑道:“那孩子頗伶俐機智,原來是個女子,倒也難得,皇上如何認得她的?是何家之女,若身家清白,也宣進宮為妃未為不可?!?/br> 那小子是個女人?朱竮還不知,很是詫異。 壽康宮里曹太后和皇帝母子倆閑話了幾句,嫌隙頓消,皇帝還陪著曹太后用午膳,母子倆和樂融融。 永安宮中,郭太后把新得的顧繡小心翼翼攤到桌面上細細欣賞,內監傳報遂國公夫人求見時她眼皮都沒抬一下,不見一絲感情起伏,只淡淡道:“宣?!?/br> 郭家先祖文韜武略,陪太宗皇帝叱咤沙場立下汗馬功勞得封國公,郭太后一母同胞兄郭從武世襲了遂國公之位。有祖宗余蔭,meimei又是后宮之主,氣勢更盛,郭從武本人雖無十分悍勇卻也絕不無能,只一條,懼內,被妻子轄制著,一品國公爺卻一個妾侍也無。 國公府子嗣稀薄,只得一子一女,郭太后對郭夫人暗含了怨懟,不過唇齒相依,便是不愿見,亦不得不給郭夫人面子。 郭夫人不算美女,濃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薄削,個子又高又瘦,頗有些男生女相,郭太后不喜歡她,卻也佩服她身上那股子舉重若輕的氣質。 便是她兄長有那個色心,估計也沒女人敢在她這個嫂嫂的老虎頭上捋虱子。 “參見太后娘娘?!惫蛉诉M得殿來不卑不亢,行禮畢,也不廢話,單刀直入道:“娘娘,臣妾剛才在宮門遇到程家小姐了,有幾句話想說,請娘娘細思。程家小姐荏弱,便是進得宮來亦不是媗兒的對手,娘娘何必和皇上較勁,莫如似退實進,讓程家小姐進宮,人在宮中了,想怎么處理,不比這樣吊著讓皇上牽掛著容易辦的多?” 郭太后有苦難言。 若沒有女兒喜歡程秀之那一茬,她嫂嫂的話極在理。 程清芷一進宮,皇帝馬上就會把宛宛賜婚程秀之,這么一來,她的親生女兒成了程清芷的嫂嫂,程家的未來就是她女兒的未來,她還怎么整治程清芷? 裙帶關系萬及不上侄女是皇后,以后登上皇位的人是郭家的外孫來得穩妥,未到萬不得以之時,郭太后不想讓皇后之位落入旁人之手。 實話不便說,郭太后搖了搖頭,道:“程清芷荏弱,程秀之呢?皇帝呢?曹氏呢?你想的太簡單了?!?/br> 郭夫人嘴唇動了動,沒再堅持,皺眉問道:“娘娘可有良策?臣妾怕娘娘不遂皇上心意,媗兒即便進了宮也難得圣寵,最怕皇上根本不臨幸她,若沒有子嗣,空有虛名也于大勢無補?!?/br> 郭太后也擔心這個,眼光飄向殿外出神,半晌,道:“許庭芳俊雅端方至情至性,你讓兄長到相府走一趟,透個口風,哀家有意把宛宛許配給他?!?/br> “我方才進宮路上聽說娘娘讓程清芷和許庭芳……”郭夫人瞠目。 “緩兵之計罷了,一挨宛宛和許庭芳的婚事定下來,許臨風就站到咱們這邊了,皇帝還拿什么跟咱們郭家抗衡,程清芷入得宮來也改變不了什么?!惫笪⑽⒁恍?,拿起桌面繡品對著陽光細瞧,越瞧越開心?!斑@顧繡真是稀罕,嵌個桌屏給宛宛作嫁妝極好?!?/br> “許庭芳有畏女嘔吐之癥,萬一與公主相處也是,豈不是誤了公主終身?”郭夫人憂心忡忡。 “哀家原來就有此想法,顧慮著許庭芳的畏色之癖沒給宛宛賜婚,今日謎團忽而機緣巧合揭開,哀家不擔心這個了,你只管按我說的辦?!惫笮Φ?。 郭夫人告退后,郭太后進了寢殿來到東首立柜前,兩手幾下旋轉,一個柜子自動彈出。 柜子里面有一疊紙張,郭太后拿出其中一張細瞧。 簡雁容若看到,定是嚇白了臉。 那張紙赫然是她的畫像,左側男裝,右側女裝,一旁還細細注明了愛好性格行事風格。 郭太后在沁芳亭中看到簡雁容面龐之時便知曉她的身份了。 當日許庭芳遇簡家小姐不吐的傳聞塵囂于市井,宮中也傳開了,郭太后一直想把女兒許給許庭芳拉攏住許臨風,故命人仔細調查了簡雁容。 “若無今日的誤打誤撞,哀家亦未能知道,原來,許庭芳見簡家小姐不會嘔吐是這樣一個秘密?!惫蟠笮?,尖利的指甲在紙上劃過,輕輕一戳,簡雁容的臉龐四分五裂。 第二十回 程清芷今日嚇得真是不輕,自出了皇宮后便一直低聲哭泣,程秀之細聲哄著,輕拍她的背脊安撫,轉頭間,只見簡雁容衣裳軟貼在身上,微有潤濕,不覺皺眉。 “你怎么啦?很熱?” “很冷!凍死我了?!焙喲闳莺褂挠耐?。 五月的天氣自然不冷,她這是驚嚇的一身冷汗。程秀之深深看了她一眼,展顏一笑,低低道:“爺會記得今日你冒死見駕救清芷的功勞的?!?/br> “光記住有什么用,來點實惠的??!”簡雁容嘟嚷,想到價值千金的顧繡換來的是一塊不能變成銀子利用還得小心翼翼妥妥當當供奉著的白玉圭,心疼得慌。 “財迷?!背绦阒缓喲闳菪∝埶频奈凵穸旱糜行┤炭〔唤?。 沉重的氣氛因這一打岔變得輕松,程清芷也收了淚。 皇宮越來越遠,路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不久又變得稀少,馬車駛進一條極是寬敞又安靜的街道,一個個高門大戶走過,簡雁容怔了怔,問道:“這是朱雀大街?爺,我們要去相府?” 程秀之淡掃了她一眼不說話,程清芷的桃花米分面霎地紅了。 馬車在一座氣勢恢宏的府第停了下來,比尋常官宦人家更寬大的府門頂烏檀木上遒勁雄渾的“丞相府”三個金字。 “清芷,你洗漱一下換身衣裳隨后下來,容哥,去遞話求見相爺?!背绦阒幻嬲f一面打開馬車一角籠柜,那里面應有盡有,銅盆清水,巾帕羅裙,末了,又拿出一個小布包,里面是一塊巴掌大的黝黑烏亮的墨條。 上好的徽墨,nongnong的翰墨清香在車廂里蕩開。 “庭芳愛書法,尤喜各種翰墨,等會兒與他見面,若是有緣份,就把這塊徽墨拿出來贈他?!?/br> “哥,你不反對了?”程清芷輕聲問,眼睛明如秋水。 程秀之眉頭微蹙了一下,沒出聲,淡淡下了車。 相府下人訓練有序,通傳的人進去沒多久,管家許通迎了出來。 “相爺已接到宮中傳來的話,有請程侍郎和程小姐?!痹S通笑呵呵打了個請的手勢。 相府明堂巍峨氣勢磅礴,進門照壁玉石筑就,上面雕蟠螭祥云,渾然天成,樓閣高起,復道縈紆,比侍郎府少了精致秀美,另是一番疏闊大氣。 簡雁容低垂頭跟在程秀之和程清芷身后,心中五味俱雜。 等下見了許庭芳怎么解釋? 沒必要解釋,他和程清芷眼見便好事成雙了,自己隱瞞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相府待客的明禧堂和屋宇一樣,厚重沉穩,沒有奢華的裝飾,最值錢的亦不過廳中的楠木靠椅和方幾。 許臨風身邊站著宮中負詔捧敕的內監。 簡雁容先前在宮中見過,一直站在郭太后身后的。 程秀之拱手行禮,口稱李總管。 李總管傳郭太后懿旨,便是讓許庭芳和程清芷見面,五步之內不嘔吐即賜婚,若吐,則婚事作罷。 “相爺,李總管,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我meimei未出閣的姑娘家,與庭芳相見多有不便,在此廳中一側設一屏風,我meimei在屏風后站著,庭芳從屏風前走過,相隔在五步之內,如何?”程秀之淺笑著提議。 許庭芳早和程清芷見過面了,何需避諱? 方才下馬車他讓程清芷換衣凈面,眼下又這般安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打算么?簡雁容暗暗嘀咕,疑云滿腹。 大偃朝民風開放,青年男女相約外出的游玩的都有,眾目睽睽之下見面又是奉旨而為哪有什么不妥,李總管微有遲疑,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朝許臨風點了點頭,算是允了。 “為清楚明白免欺君作弊之嫌,下官還有個建議,事先不要讓庭芳得知內情?!背绦阒值?。 許臨風無可無不可,李總管答應了。 烏木山水屏風在明禧堂一側拉開,程清芷走到后面去,簡雁容在聽得廳外傳來腳步聲時,不由自主地身形一閃走到架屏后去,只從架屏的細小縫隙悄悄往外望。 一個月多月未見許庭芳了,從容淡定地走進廳中的那個身影如一夜風雨后春風催生而出的秀樹,挺拔清雅,豐姿比雨后翠色欲滴的芭蕉葉子還鮮潤奪目。 有一瞬間,簡雁容的呼吸幾乎停止了。 許是骨折未痊愈,許庭芳走得極緩。 五步之內了,他還沒嘔吐,程清芷臉頰的淺紅變成嫣紅,一眼望去春水蕩漾無比動人。 她和許庭芳是有緣人,能令許庭芳不嘔吐的不止自己!簡雁容無意識地抓住衣襟,越捏越緊,失望惱怒,自己也不知氣的什么。 四步……三步……許庭芳越走越近,面色如常。 程秀之低頭喝茶,對眼前的一切不喜亦不意外,許臨風面色凝重,身體坐得筆直,眼睛死死地盯著許庭芳,李總管嘴巴張得可以塞進雞蛋了。 兩步了,就在這時,許庭芳眼角往屏風這邊輕掠了一眼,接著,左手舉袖遮面,似是欲強忍卻沒忍住,嘔地一聲,穢物吐到菱型大理石地板上。 有微塵吹進眼睛,澀澀的疼痛,簡雁容眨了眨睫毛,最終沒有壓制住,淚水撲簌簌落下來。 小時被簡老爹苛待連她辛辛苦苦賺到的幾兩銀子也取了去時都沒這么千回百轉過。 方才那瞬間,從她的角度清楚地看到,許庭芳以袖遮面后,右手食指伸進嘴里深探進喉嚨。 他沒吐,然人為地催吐了。 他看到廳中突然增加一架屏風,心生疑慮,反應極快地作了應變之舉。 “失禮了?!痹S庭芳吐了些時,懨懨地抬頭朝客人致歉。 “李總管,你看?”許臨風似乎樂見此結局,緊繃地身體變得輕松。 “姻緣天注定,既然是這樣,咱家也只有照實回稟娘娘了?!崩羁偣芷鹕砀孓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