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霜娘的回答也重復了上句:“是的?!?/br> 周蕪蘭的頭又往下低了點,低到霜娘快能見著她的后腦勺了,聲音更是微不可聞:“我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請嫂子帶我一起去……” 這一句里霜娘只聽見了幾個字,靠著心里的預感,又聯系上下文才摸準了她的話,然后她就為難上了——這她做不了主,別說靖國公府是安氏的娘家,就算不是,只要是安氏領頭出門吃喜宴,那帶誰去不帶誰去都是安氏一言而決,安氏如果想帶這個庶女去,先前就會說了,既然沒說,那就是不想帶,她給幫這個忙,等于是逆著安氏的意思。 霜娘想了想,就委婉而又明白地拒絕了,不是她無情,而是以和這個小姑子的情分,還不值得她去婆婆那里貼自己的臉面。 但隨后霜娘意思意思地也給她指了一條路:“meimei要是想出去透透氣,何不直接去求了太太?那是meimei的嫡母,我去說平白多繞了一道彎,太太不一定高興?!?/br> “哦……哦,好的?!敝苁徧m站起身來,頭還是埋著,但這回霜娘的視角變成了由下往上,就清楚看見了她漲得通紅的整張臉。 ……好像有點可憐。 周蕪蘭還不知道自己暴露了,喃喃著道:“六嫂,對不住,是我沒考慮好,來得太唐突了?!?/br> 她說著蹲一蹲身,再說得一句:“多謝嫂子提點我,我照著去試試?!?/br> 轉身就往外走,她要是繼續哀求或者糾纏,霜娘肯定不會搭理她,可她這么快就走了,而且還是一副羞愧欲死的模樣,霜娘倒覺得過意不去起來——沒辦法,人心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 “她這是怎么了?”透過花窗見到周蕪蘭從臺階下去,一路埋著頭離開之后,霜娘好奇地扭回身來,問金盞。 她先以為這妹子和靖國公府的三表哥有點什么,可看完她整體表現,有開口求人的窘迫,有被回絕后的失望,有近乎掩面而去的羞慚,但沒有一絲“心上人成親,新娘不是我”的傷心難過之感,所以,這應該是她發散想多了。 金盞一笑:“沒怎么,我一說奶奶就明白了,過了這個年,五姑娘就十六歲了?!?/br> “……”霜娘不明白,眨著眼求知,“所以呢?” 金盞微有詫異,旋即反應過來:“哎,有件事奶奶可能不知道,和五姑娘定親那戶人家的小爺,去年十月里一病死了,那戶人家還算寬厚,沒怎么啰嗦,兩家里悄悄退了婚?!?/br> 霜娘真不知道,不過一聽時間點她也就釋然了,那正差不多是周連營受了傷被抬回來的時候,她沒接受到這個八卦很正常。 “所以五姑娘這是為了自己的終身,想出去使一使勁了”?霜娘道,跟著又有些不確定,“雖然十六歲是不小了,不過前未婚夫沒了才兩三個月而已,這就展望未來有點太著急了吧?” 從她的立場來說是沒覺得周蕪蘭這么做有什么錯啦,盲婚啞嫁的制度下,面都沒見過的兩個人能有什么感情可言,周蕪蘭替自己打算很正常,但從風俗來說,她是應該低調一段時間的,最好過個一兩年,等知情人都把前事淡忘得差不多了,再來尋新人家比較好。 而且撇開這些不談,單從周蕪蘭的性情來說,她也不像是這種激進派的人啊。 她把這些和金盞說了說,金盞贊同她的判斷,不過—— “除了這個,我想不出別的五姑娘想跟太太出門的原因?!?/br> 這回霜娘也認同了她,周蕪蘭就是個標配款的豪門庶女,有著大眾版的未嫁姑娘想望,沒機會扯上多么復雜的恩怨情仇。 “不知道她會不會跟太太說,我看她臨走時那模樣,恐怕未必有那膽子?!钡览砗芎唵?,她要是敢,一開始就直接去了,犯不著拐個彎到霜娘這里撞木鐘,畢竟她們那么不熟。 ** 想知道這點很簡單,金盞從正院打聽消息有獨門捷徑,這種無關要緊的小事,金櫻不會對meimei吝惜。 怕周蕪蘭不會立刻有所動作,金盞特意隔了好幾天后,才去問了jiejie。 “有這回事?”金櫻微微皺起眉來,“五姑娘每日照常來請安,但從沒提過一句想跟太太出去的話?!?/br> “jiejie不知道就算了,我就是隨口問一問?!苯鸨K沒怎么把這事放在心上,管五姑娘在琢磨什么,反正奶奶又沒答應,吃不了虧。 但是金櫻深思起來:“不對,五姑娘是個挨兩下悶棍都不吭聲的人,沒理由忽然想要出起頭來?!?/br> 要說情理的話,其實金盞也覺得不大對勁,只不過周蕪蘭與她來說多少有些事不關己,她便沒有深究,這會見jiejie有些要過問的樣子,就道:“那我再細說一說?” 金櫻點頭:“最好一句都不要漏,都告訴我?!?/br> “是這樣——”金盞便又把周蕪蘭的來訪從頭細說了一遍,她記得還挺清楚,因為周蕪蘭停留的時間不長,話也說得不算多。 完了兩姐妹又湊一起想了一會,金盞想不出合理的解釋,先放棄了:“我不懂,jiejie,你有頭緒了沒有?” 金櫻多想了一刻,之后也只能放棄,道:“暫時我也不清楚,罷了,事情沒個眉目,先不告訴太太,這一陣我想法盯著一點五姑娘那邊,看看能不能從她身邊的丫頭嘴里撬出話來?!?/br> 又叮囑金盞:“這事你藏在心里,別再告訴人了?!?/br> 金盞笑嗔著答應下來:“這還用jiejie說,我自然有數?!?/br> 周蕪蘭的事就此由金櫻接了手,接下來的日子再無別事,時間安穩地滑到了二月十六。 ** 出行的車有三輛,安氏一輛,霜娘和秦氏一輛,落后還有一輛金櫻金盞等大丫頭坐的青油小車,車輛緊旁再跟著些次一等只能步行的丫頭婆子們,再外圍則是若干男仆護衛,一行人浩浩蕩蕩往靖國公府而去。 因兩家是至親,她們到得算很早的那一波,門口還不算擁堵,門房上迎賓的人隔著一段距離見到車上永寧侯府的徽記,不敢怠慢,飛向里報,安公爺的長子安大爺親自迎出來,一直把安氏等人引到垂花門處,接到消息的安大奶奶正等在此處,各自見了禮,她就接著繼續往里引路。 安氏由她獻殷勤地上來扶著,淡淡道:“知道你們今天忙,不拘叫個管事的來就罷了,何必你親自跑一趟?!?/br> 安大奶奶賠笑道:“姑母寬厚,晚輩們更該知曉道理,再說,只是來迎一迎姑母,也不費著什么?!?/br> 安氏“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她這態度對比安大奶奶算是挺冷淡了,不過安大奶奶一點也不在乎,自己說得起勁:“老太太早就等在堂屋里了,一直和丫頭們念叨著姑母怎么還不來,我看呀,老太太盼姑母的心倒比盼新娘子的心還切呢?!?/br> 她說著“格格”笑出聲來,這話投上了安氏的緣,她腳下的步子不由邁得快了點。這一年來家里接連有事,她脫不開身,幾乎就沒回過娘家,心里豈有不惦記的。 一邊走,她一邊也和安大奶奶搭兩句話了:“老太太身子骨還硬朗嗎?” “姑母放心,好著呢,”安大奶奶更來勁了,緊著道,“姑母見著就知道不是我哄人了。 姑母知道,老太太的頭發白了好些年了,可大年初一那天,丫頭給老太太梳頭,姑母猜怎么著,竟忽然發現老太太新長出了十來根烏黑的頭發來!那丫頭先還以為起得太早,光線不好看錯了呢,特特多點了盞燈,再一看,半點沒錯!姑母說老太太這精神好不好,別的不論,這返老還童的事我們都以為是書里編的呢——” 安大奶奶好口才,知道安氏喜歡聽老太太的事,就東一句西一句扯了一大篇出來,一路都不冷場,直說到了安老太太住的大院里才歇了嘴。 丫頭挑簾,諸人進去廝見行禮等自不必說,安氏與母親許久不見,乘著新娘子沒迎來前的一些時間想好好說一說話,就與安大奶奶說了一聲,讓她把霜娘和秦氏先引領去專門招待女客的花廳里坐著了。 ☆、第119章 花廳的前面已搭起了戲臺,時辰尚早,正戲未上,只有幾個小旦并小丑在上面插科打諢,廳里人也不多,只到了三四家女眷,霜娘和秦氏進去,安大奶奶幫著互相引見了一下,又給安排了座位,喚丫頭碰上茶點來,就匆匆告了罪,離開忙她的去了。 先到的幾家女眷霜娘一個也不認得,不過點頭微笑而已,秦氏卻與其中一個貴婦人有舊,此時閑坐無事,她就坐了過去,和她攀談起來。 兩人初始用的是正常音量,霜娘捎帶著聽了一耳朵,大致就是秦氏再說新娘子是她的堂妹,世上姻緣如何湊巧的事,那貴婦人也跟著附和了幾句,再后頭兩人就切換成了悄悄話模式,在外面戲臺的干擾之下,霜娘一個字也聽不見了——不過這不妨礙她了解她們的談話內容,因為兩個人一邊說,一邊一眼一眼地往這里瞄,霜娘側臉都快給看熱了。 ……說她小話也說得專業點啊。 霜娘無語,只好做專心看戲狀,好在這辰光不長,新到的女眷們絡繹不絕地被引進來,花廳里漸漸坐滿,許多認識的互相笑著招呼,人聲多起來,就喪失了說悄悄話指點別人的環境了。 不但如此,霜娘還得著了一個巨大的驚喜。 又一名年輕女眷被引領進來,霜娘一瞄之下就是一呆,忙定睛再看,確認自己沒認錯人,站起來就迎上去:“秀姐兒!” 那年輕女眷亦是一怔,旋即綻出滿面笑容來:“霜娘!” 再沒想到在今天這場合能見到久違了的未嫁時的小伙伴,兩人坐下時都還拉著手,沒舍得分開。 “你——” “你——” 章秀笑了:“哎,你先說?!?/br> 霜娘也不客氣,張口就嗔道:“你幾時回的京?不來看我就算了,連個消息也不叫人送來給我!” 當年她嫁得急,又是孤身進的深宅大院,不得不謹言慎行,長達一年多的時間里沒和外界有一點接觸,直到第二年的年底,借著給賀家送年禮的機會,她才順帶著托人和章秀聯系上了,也是巧,正碰上章秀的婚期,她又趕著補了份禮物送去,再之后章秀就不在京城了——她嫁的是章父的一個同年家的兒子,那同年在山西為官,進京述職時由兒子侍奉了來的,辦完公事到章家做了做客,兩家就對上了眼。 這么一算,秦氏先前說的話倒也不錯,世上的姻緣確實難得一個湊巧,賀家當時那鄰近幾條街都住著差不多的官宦人家,霜娘一直以為章秀應該會嫁到其中的某一家去,萬沒想到她最終會去了外地。 “回來也沒有幾天,”章秀笑道,“我爹過四十歲生日,這是個整壽,我求了婆婆,婆婆人好,就答應相公帶著我回來給我爹賀壽了。我想去找你的,只是還沒來得及呢,我婆婆和這府里的三太太連著親,因相隔兩地,接到喜帖后原就打算送了賀禮來的,見我們要回京,就順帶著讓我們登門道賀了?!?/br> 這個巧法,霜娘也笑了,跟著交待自己會出現的原因:“這是我婆婆的娘家,我跟了我們太太一道來的?!?/br> 章秀聞言開心起來:“這么算的話,我們也能連上一點親了呢?!?/br> “嗯,”霜娘點頭認同,半玩笑半認真地道,“我來算一算,我們該是怎么個親戚——”她手指沒扳兩根就放棄了,大搖其頭,“不行,這得找個積年的婆子來,我的腦子轉不過來?!?/br> 說著兩個人對視,都不由噗嗤一聲笑出來,因幾年未見而難免生出的一點隔閡隨著這幾句話的來往煙消云散,她們兩個對京城的社交圈來說都是生人,沒什么人主動來和她們搭話,兩人正合了意,一時也不去擴展交際圈,就挨著親熱地互訴別情。 不過說了幾句后,霜娘分了點神,因為她聽到鄰桌在交流傳達一個八卦:齊王妃來了。 ——不會吧?這是誤傳還是什么?據她所知,靖國公府在儲位上的問題上沒有明確表達過立場,但因為永寧侯府站隊站得太鮮明,所以就普遍認知來說,國公府也是被連帶著劃為太子派的。 小伙伴幾年不見,仍有默契殘留,章秀發現她在留神什么,就道:“你認識齊王妃呀?她就在我和相公后面來的,我們給她讓了道?!?/br> 竟然是真的,聽章秀的口氣,她應該并不知道京里這些時日的風起云涌,這時機地點也不便聊這些,霜娘就只是把疑問揣在心里,說了句:“我不認識,就是好奇聽上兩句?!?/br> 重新把話題拉回家長里短,公婆相公妯娌,話說得多了,茶水不免也喝多了些,章秀捏捏霜娘的手心,霜娘就會意過來,兩人一齊起身,找了個丫頭引路去更衣。 時近開宴,乘著這時候有這需求的人不少,附近臨時設置的幾個更衣處都被占用,那丫頭一邊道歉,一邊不得不將她們引向遠一點的地方。 最終到的是一處水榭,臨水而建,挨著水榭的兩旁各栽種了一排梅樹,正是早春時節,花枝怒放,紅的白的粉的,開得繁盛而動人。 霜娘解決完問題先出來了,見那梅花開得好,就拾階而下,繞過去欣賞。 打道路上的另一頭傳來說話聲,霜娘先沒在意,直到她聽到喘吁吁的女聲:“娘娘,娘娘,您走這么快,還是讓奴婢扶著您吧?!?/br> 霜娘心內一個激靈,下意識把身子向水榭旁一塊造景用的太湖石后一躲——這被稱為“娘娘”的人是誰顯而易見,她要是看見了是不能不上去行禮的,可聽這女聲口氣就知道齊王妃現在的心情多半不怎么樣,她這一報家門,說不準要被當成出氣筒,此時四下無人,那個引路來的丫頭也不知哪去了,她吃了虧也是白吃,還可能把隨時出來的章繡帶累上,不如避開得好。 這太湖石兩人懷抱,一人半高,藏她一個人還算富余,只是太近水邊,土質松軟,她一踩過去鞋邊就臟了,等齊王妃過去了,她得去找金盞換雙鞋才好。 天不從她愿,齊王妃走到這里時,非但沒有繼續著飛快的步子,反而停下來了,聽她微喘的動靜,應該是疾行了一段時間累著了。 “娘娘,您別生氣,”勸著她的女聲再一次響起,小心翼翼地道,“依奴婢看,靖國公府對您還是很看重的——” 齊王妃果真心情不睦,光聽這一句就忍不了了,怒聲打斷道,“連你也來糊弄我!你們都當我是傻子,連別人的眉眼高低都看不出來?安老太太那模樣,就差把‘不速之客’寫在那張老臉上了!” 那女聲唬了一跳,不敢再勸,順著道:“那是他們不識抬舉,娘娘千金貴體,不值當和他們生氣,”說著壓低了點,“娘娘很不必和他們一般見識,等娘娘將來正了位,這些人都要跪在娘娘腳下,到時候憑娘娘想怎么出氣,就怎么出氣?!?/br> 齊王妃的聲氣還是十分惱怒:“你說的倒是好聽——不過這種話說了多少遍了,你自己算得清嗎?等等等,到底得等到什么時候?連個太子都不知道哪天才能掙上去,更別提正位了!我看什么禮賢下士根本就沒用,王爺一個做了不夠,母妃還逼著我也來,感情不要她出頭丟人賠面子,她這么本事,直接讓皇爺下了旨意不是最簡單,偏要這么折騰人,還有皇爺,總說我們王爺是最心愛的兒子——” “娘娘!”女聲著急地道,“有話回去說罷,仔細隔墻有耳?!?/br> 齊王妃沒了聲,應該是察覺到自己的話過頭了,隔了片刻,才道:“你知道不妥,還不讓人散開來看看!” “……” 霜娘心中叫苦,倉促間別無他法可想,只能輕手輕腳地蹲下,盡量不發出動靜地向前匍匐著趴到水里去,春寒料峭,寒意頃刻間傳遍了她全身,她努力克制住顫抖的沖動,做出一副意外暈倒在此的模樣來。 沒過多長時間,齊王妃的人就搜過來了,領頭的失聲驚叫道:“這兒趴著個人!” 一下把諸人都喚來了,便有人把霜娘從水里拖出翻過來,辨認了一遍,都不認得是誰,但霜娘的衣飾還是好分辨的,絕不是丫頭仆侍一流。 “這是來賀喜的客人吧?是不是失足落了水——” “她只有上半身浸在水里,又不是整個摔進去了,要是失足不會自己爬起來?”立刻就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見。 “那難道是為人所害?” 然后有人晃了晃她,似乎想弄醒她,霜娘緊緊閉著眼,她這會要醒了戲就假了。但這有點困難,因為這些人就把她放在地上,寒風一吹,她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克制住了快打戰的牙關—— “周六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