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陳大娘聽聞,如被捅了一刀,這下連坐都坐不住了,幾乎軟成一灘爛泥。她扒在地上,手無力地伸出去想摳握個什么,嘴里抖著音道:“半梔,是半梔這蹄子害我?!?/br> 陳管家臉色也微變:“……是半梔放了你出來?” 陳大娘慘笑:“我和三個孩子都被你著人關起來了,只有半梔一個行動自由,不是她還有誰?老娘終日打雁,終于被雁啄瞎了眼——” 陳管家立時冷靜下來,喝道:“閉嘴,當著太太,你嘴里胡浸什么?!?/br> 說來也巧,便在這時,“雁”終于從家里趕來了。 半梔是由一個婆子背著的,到臺階下時才放下來,由她慢慢自己走進來。 腹瀉本身不算多大毛病,但連著瀉上兩三天,夜里都不能睡個整覺,鐵打的人也要虛下來了,何況是半梔這種嬌養在內院里的副小姐。她在當中跪下的時候,很有種風吹就倒的飄忽感,本來就瘦削的臉形看上去更是熬得都有點脫了相。 霜娘打量著她,不由同情起來。心里頭一回對她有了同病相憐之意:世上并不是沒有好后娘,可她們都沒這個運氣遇到。 陳大娘也在看半梔,半梔一進來,她倒又精神了些,看著半梔的那個眼神,霜娘毫不懷疑要不是她和安氏在的話,她肯定要撲上去咬半梔一口了。 安氏叫半梔來,本有存著陳大娘要是抵賴不認幾方對證的意思,但是陳管家太給力,直接把陳大娘收拾妥了。這樣一來,倒沒半梔什么事了,諸如她有意把陳大娘從家里放出來這種小事,安氏這身份,自然不屑過問。 就只叫她起來,然后看向陳管家:“你這女兒,還叫她回原處伺候?” 陳管家忙道:“回太太話,半梔進來的年份短,我想著,該叫她再伺候主子幾年?!?/br> 安氏便點頭,道:“那先回去罷,看她這個樣,也是吃了苦頭了,回去養一陣子再來?!?/br> 陳管家正要稱謝,半梔忽然用輕飄的嗓音道:“回太太,我的病已好了,不用再養了?!?/br> 陳管家不由看向女兒,半梔和他對了一眼,目有愧意,旋即低下了頭。 陳管家心情復雜,半梔的腹瀉雖已止住,但她這說話都沒中氣的樣子,哪里是不需要養著。只是她不愿回家也有她的道理,經這一出,她和陳大娘的關系肯定是徹底惡化了,回家再在一個屋檐下住著,不知要有多少摩擦出來,又有什么意思呢? 霜娘知道這些事都不在安氏心上,如今要緊的是處置陳大娘的后續。便站起身來,道:“太太,既然這樣,我就領了半梔回去罷。我那院里事少,暫時不派她的差事也無妨,她這年輕底子好,想必養幾天也就緩過來了?!?/br> 陳管家忙道:“多謝六奶奶擔待她?!?/br> 霜娘回了個微笑,見安氏點頭應允,便□□雨去扶著半梔,向安氏告退離開了。 ** 一路回到迎暉院坐下,霜娘喝了口茶,和顏悅色地問半梔:“你身體當真好了?不要瞞著,若還有不適,請大夫來看看也沒什么?!?/br> 半梔比先在正院里放松許多,回道:“真的都好了?!?/br> 她經了這場事,人倒靈活了些,主動道:“奶奶有什么話問我,都只管問?!?/br> 霜娘想了想,其實先頭的事她都已聽得差不多了,用不著再叫半梔重復一遍,她好奇的只有一件:“你怎么想到把你后娘放出來的?” 半梔手放在膝上交握著,道:“我好了一點后,我爹來安慰我,說對不住我,又說,她敢起這個壞心眼,不能再叫她碰著主子們的吃食了,這上頭要出了差錯,我們全家都得折進去。我知道這也算是我爹給我的交待——她想要我的差事,結果把她自己的差事弄沒了?!?/br> 霜娘由衷道:“你這后娘雖然狠毒,但你爹待你真的挺好的?!睂Ρ戎?,賀老爺要有陳管家十分之一的人心,她也不至于在一個姨娘手里受那么多磋磨了。 半梔露出一點笑容來:“奶奶說的是?!蹦切θ莞窒Я?,“但我覺得不夠,我爹沒想說出真相,只想叫她稱病退下來,他也囑咐我不要往外說,我不甘心?!?/br> 她語聲急了點,傾身道:“奶奶,不是我不肯饒人,這里面實在有緣故?!?/br> 霜娘淡定道:“你就沒緣故也沒什么?!庇植皇亲约捍媪诵暮θ?,被害之后,有機會報復回去,那推一把又怎么了?圣人都說,當以直報怨。 半梔就又放松了點,坐回去道:“我沒想還要她怎么樣,就照我爹的意思,讓她沒了差事,我這口氣也就出了——但只說她生病是不夠的,她又不是真的有病,爹能關她十天半月,不能總關著她,她的‘病’要不了多久就會好的,之后怎么樣,可說不準了。我知道我爹對我好,可是,他不只我一個孩子,還有她生的三個,其中更有兩個男丁,爹對他們也一樣好?!?/br> 霜娘會意:“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怕你后娘靠著孩子,以后天長日久,你爹總有一天會被磨得心軟,她就照樣又得意起來,她沾不得小廚房了,但再尋個差一點的差事,靠著你爹的面子,想來也不難?!?/br> 半梔咬著唇道:“就是奶奶說的這個理。但奶奶可能不知道,哪怕她不靠我爹的面子,自己尋差事也不難。她是老太太在世時院里的大丫頭,由老太太指給我爹的,資歷比別人都深?!?/br> 這資歷不在年紀,如紅樓里的話,長輩身邊伺候的,就算是貓兒狗兒都比別處的尊貴些。霜娘明白過來,她的思維還不由發散了一下:以陳大娘的做派,安氏應該不算滿意她,只是她原來沒犯過錯,又有這個履歷,再加上陳管家的臉面在里頭,所以才一直保著身上的肥差,現在這一出鬧出來,說不準正投了安氏的意呢。 這想頭想過了也就丟一邊去了,霜娘道:“好了,這樣說我就知道了。你沒把你爹瞞了下藥的事告訴她吧?所以她急了,來了直接和你爹打起來了。這一來,算她自己把自己的后路都絕了?!辈还苁裁床钍?,安氏都不可能再用她,很可能連府門都不會再準她進了。 半梔低了頭,傾吐一句:“我知道這么做對不起我爹,但是我真不甘心,我忍不了了?!?/br> 她沒一味沉浸在報復的快感里,還能想著她爹的感受,霜娘對她的觀感倒比平時好了些。但對于陳大娘的這個結局,就只有喜聞樂見了——誰叫她暗搓搓想往周連營身邊塞人呢,該。 霜娘心情好,再安慰半梔兩句,就叫她回自己屋里休息去,知道她跟春雨好,還□□雨跟著一道開導她去了。 ☆、第69章 半梔的事算是了了,時間差不多也溜到了飯時。 霜娘如常用飯,如常午睡,周連營白天一直不在,只有晚上會來坐一會,霜娘感覺多這么個丈夫,其實沒有打亂她什么,她和以前的作息仍差不多。 不知睡過多久,她朦朧醒來,躺在帳里,聽窗外似乎有些淅淅瀝瀝的雨聲響著。 下雨了? 快一個月沒見著雨水了,霜娘的睡意一下都醒了,起身先到窗邊,扒著窗欞往外看去。 窗扇上糊著竹青色的輕紗,影影綽綽看不太清楚,但離外間近了,雨聲聽得更分明起來。 春雨聽到動靜進來,見她舉動,道:“是下雨了,奶奶想看,穿了衣裳到外頭再看罷。這天涼了些,奶奶剛從床上起來,仔細凍著了?!?/br> 便去拿搭在架子上的衣裳,霜娘笑著接過,和她道:“四月里一直下,下得人怪煩的,現在這么久沒下,忽然見著一回,倒又驚喜起來?!?/br> 日常穿衣一直是霜娘自己動手,春雨知道她的習慣,就只是幫她把頭發托著,不叫壓到衣裳里去,嘴里回她道:“正是奶奶這個話,外頭的小丫頭們也稀罕著呢,都擠在廊檐下看?!?/br> 衣裳穿好,霜娘坐去妝臺前:“廊下擺的幾盆花可拿出去了?我聽這雨下得不大,正好澆一澆花——我不出門,先梳個最簡單的就行了?!?/br> “都擺到院子里了,除了那兩盆蘭花。疊翠走的時候留過話,這花嬌貴著,我不知能不能禁得住雨水,沒敢叫擺出去?!贝河暾f著話,手上不停,輕柔地替她梳著頭發。 霜娘微微低頭,在妝盒里挑揀著,很快找出兩根白玉花簪來,輕輕放到一邊,給春雨綰發備用。 這玉簪是安氏年初賞給她的,霜娘到手還沒半年,如今最常使著的就是它。一則是新鮮勁在,二則是這玉簪確實美貌,玉質溫潤細膩且不說,最難得的是簪身純白無暇,而簪頭雕著細花的那一小截則自然過渡出了微微的乳黃色,恰似花瓣色一般。霜娘不懂玉的人都看得出它著實貴重,先都推著不肯收——她只是做了兩個抹額去,換點布料回來也算了,得這么貴重的,她真覺得自己都有騙錢嫌疑了。 但安氏拿出來的東西,哪里還會收回去,硬還是叫金櫻塞給了她,霜娘無法,只好接了。 算來她雖然進來時一窮二白,但這些衣裳首飾上,還真沒有怎么缺過。新婦階段有梅氏接濟的兩箱子,熬過了之后,后面每季都會有份例發下來。這些份例對她前頭幾個嫂子來說可能是少了些,多少要再另做,但對于她這個不必出門做外客的人,差不多就夠解決她的日常了。 再加她抱安氏大腿抱得不錯,又有些額外所得,安氏不會直接賞她錢,多是些擺件穿戴之類,這么三年累積下來,她妝臺上擺著的那個五層酸枝木妝匣已經滿了四層。 人在一起呆久了是自然會處出默契來的,霜娘看著那大妝匣走了兩秒的神,春雨就知道她的想法了,手下一邊替她挽著發髻繞起,一邊道:“奶奶這妝匣里快滿了,金盞原和我說過,撿個奶奶有空的時間,和奶奶商量著,把這里面不常用的一些首飾放到那邊箱子里去。不想六爺忽然回來,她去了前頭,就耽誤住了?!?/br> “不急,還有一層好擺呢,以后得空再理?!彼飸艘痪?。 一時發髻挽好了,主仆二人便往外間去。 出到廊下,清新空氣迎面撲來,霜娘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躲在旁邊廊下的小丫頭們應該是受過管束,知道她在午睡,原都只是安靜看雨,說話也是套著耳朵悄悄說。這會見她出來,一下子都活泛起來,一排人嬉笑著蹲身行禮。 霜娘笑著擺擺手:“你們玩罷?!?/br> 她自扶著朱紅廊柱,看著階下細密的雨幕出神。 午后的天空灰蒙蒙的,雨絲輕緩而連綿,院子里擺著的幾盆花受著雨水不斷的洗滌,葉子綠得如新發一般精神,花朵隨著微微顫動,愈加楚楚動人。 這么欣賞了一會,過了起初驚喜的勁頭,霜娘的興致也就消了,畢竟只是下雨的話,其實并沒什么好看的。她重新返回屋來,進了書房。 打從周連營回來,她就再沒想起摸過筆了——這么算來,她的作息是沒改,但日常還是受到了影響的。 天色不好,屋里有些暗,春雨把燈點起了,再立在一旁磨起墨來。 聽著沙沙雨聲,霜娘心平氣和地提起筆來。想應個景,但自身古文水平有限,她沉吟片刻,只想得出詩經里的一首《風雨》來,便落筆默寫下去。 起頭“風雨凄凄”四個字剛寫完,霜娘就覺得有點抽,這真不算應景,而且因為自己心下猶豫,寫出來的字形也發軟,想揉掉,又覺得好好的一張紙未免浪費,硬著頭皮把整首默完,才揉成一團丟了。 重鋪一張紙來,這回她收斂了心神,不管應景不應景了,懸腕提筆,認真寫起來。 這回直到最后一句時都沒出差錯,最后一個字是“喜”,她寫到半截,忽聽外頭小丫頭們的動靜有點亂起來,跟著就是芳翠的聲音:“六爺回來了?!?/br> 霜娘意外,筆跟著一歪,字中的那一橫就直直沖出去了。 這種練筆廢一個字就等于整篇廢掉,霜娘對著那不合群的一橫心痛了一瞬,暫時還是沒舍得丟,擱了筆忙忙往外頭迎人去了。 因下著雨,周連營的腳步比平常略慢,手里舉著把油紙傘,剛行到了院中。 石板路上擺著好些盆花,他的目光從一盆茉莉花上溜過,新綠的葉里,藏著無數雪白的花朵花苞,水珠滾動不休。 “六爺今天回來這么早?!?/br> 聽得這比丫頭們都格外熟悉些的招呼聲,周連營把傘舉高了些,循聲望去。 霜娘邁過門檻站在廊下,隔著雨幕,他只見她烏黑的發,細白的臉,月白衫子淺碧羅裙,他心頭一動,不由扭頭又望了那盆茉莉花一眼。 再回頭時,便見霜娘又往外蹭了兩步,他腳下加快,幾步上了臺階,道:“別出來,看濕了你的裙子?!?/br> 他收了傘,芳翠想接,手剛伸出半截,春雨已先一步接過去了,她低著頭退了兩步,站去一邊。 周連營往里走,邊道:“忽然下了雨,雨天不便往別人家去,所以回來了?!?/br> 原習慣性要往西次間去,余光瞄見另一邊簾下透出的亮光來,他頓住,就轉了向,進了書房。 書桌上的筆墨擺放一看就是個正在使用中的狀態,他在書桌后站定,見鋪著的紙墨跡未干,顯是剛才書就,便拿起看了起來。 霜娘不大好意思,站在旁邊道:“無聊所以練一練的,我的字不好?!?/br> 周連營笑了笑:“我的字也寫得一般?!?/br> 騙人。霜娘忍不住睨他一眼,陪太子讀書的人,就算學問沒那么高明,寫字這種門面功夫怎么會差? 她伸手要奪:“別看了,這張寫廢了,該丟掉的?!?/br> 周連營早已注意到那個寫壞的字了,太明顯,滿紙規規矩矩的小楷,獨有它一個破了格。他松手讓她拿了去,道:“我回來得不巧,擾著你了?!?/br> 霜娘團起丟進了字紙簍:“怎么怪得著六爺,我自己的心不定?!?/br> 她話是隨口客氣說的,說出了口才覺得有一點點不對,練字沒什么,心不定易被干擾也沒什么,然而再加上她練字的內容,那就——很有點什么了。 她想應景所以挑了《風雨》,但這首詩并不是寫景詩,雖然每句的句首都跟風雨搭邊,但作用只在起興,它的真正重心著落在每句的后半截,尤以末句最廣為人知——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這是首懷人之作,更寬泛一點看的話,可以直接把這當做是一首情詩。 所以,那啥,這么引申下來,風雨天,懷歸人,心不定,她整個言行加起來,大致等于相如情挑文君,唯一一點對不上的是性別反了。 ——這誤會真大了,就算她想主動一下,以她這個感情生手加學渣,也布不出這么精致含蓄又渾然天成的局??! 想解釋,從哪解釋起呢?怎么說都感覺越描越黑,霜娘傻站住了。 “我壞了你一張紙,賠你一張罷?!?/br> 周連營的反應倒很尋常,霜娘聽這一句,不由松了口氣,心想他應該是顧及她面子,沒有順著加以調笑,把話題帶開了,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就不好這一口——雖然他看著不是粗放型,但口味這種事,看是看不出來的,和外表也不一定要相符。 她等著周連營下一步的動作,不知他是怎么個賠法。但跟著卻是她被拉過來,按到椅子上坐下,周連營拿起筆,塞到她手里,問道:“你是自己學的衛夫人?” 霜娘握著筆,下意識調整好了姿勢,但腦子里是懵的:“……嗯,是的?!彼纼筛锏墓媚飩冇袑iT教習的師傅,但她這個身份,夾進去學未免有些不倫不類,所以從開始練字起,都是自己照著字帖,閉門造車地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