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上有侯爺和太太,若說起養育之恩,自然該是侯爺和太太的,便再說個生恩,那也是三爺早逝生母的。你們姨娘這個,卻是從哪里弄來的?我想不明白這個帳,姑娘給我算算?!?/br> 霜娘這一巴掌不得不打的原因就在這里,添香嚷出來這話,等于沒把安氏放在眼里,誰家嫡母尚在,能把爺們的養育功勞歸到一個都不是生母的姨娘身上的?霜娘不知道便罷,聽見了,她就必須表態,為安氏出面教訓。 當然,這一來肯定是要把蘇姨娘得罪著了,不過霜娘倒無所謂這個,她是嫡系一脈,站隊當然要站明確了,左右逢源這種夢她才不做。 添香被這一問,也反應過來自己失言,但她挨了打,咽不下這口氣,硬頂道:“太太是嫡母不錯,可人確確實實是我們姨娘教養著的,從小養到這么大,衣食住行,哪樣不是姨娘照管,供出個中了榜的文曲星來,難道一點功勞沒有?怎么就連個詞都用不得了?!?/br> “哦?”霜娘氣定神閑地問她,“既這么說,我就要再問一句,你們姨娘賺過多少錢來?” 添香疑問地盯她:“賺什么錢?” “養三爺的錢啊?!彼锏?,“衣食住行,哪樣不要錢,能從天上白掉下來?更別提讀書了,這一項上砸的錢,恐怕照三爺原樣打個金人出來都夠了,你們姨娘出了幾兩?” 添香混亂道:“哪有這么算——” “那是怎么算?你可別告訴我,你們姨娘一文沒出,拿著侯府的錢,養著侯府的爺們,要添衣了,針線房里做來;該吃飯的時辰了,廚房里送來。你們姨娘動動嘴,撥弄撥弄人,做一做現成的好人,這么著,就叫養育之恩了?三爺就必須得聽她的話了?” “不是奶奶這么說的!”添香掙扎道,“三爺八歲上就沒了親娘,這么多年,都是我們姨娘關切著——” 她不把八歲的時間段說出來還好,一說,倒提醒了霜娘,笑著打斷她:“我記得府里的規矩,爺們八歲起就要到外院住去了,姨娘就算想關切,也找不著地方使勁吧?你好大的口氣,倒敢說三爺的進士都是姨娘供出來的了,這意思,三爺要不靠著你們姨娘,還成不了人了是吧?” 她收了笑:“乘早別在這里信口開河了,你以為你是替人表功,我看你是純心要坑你們姨娘!這話傳出去,別說你了,連你們姨娘都別想落下好來。行了,三奶奶跟你說得很清楚了,你該回去了。要實在想服侍三爺,回去求你們姨娘跟三爺說一聲就是了,照你的說法,橫豎一說就準不是嗎?” 霜娘話音剛落,外頭便響起丫頭的聲音來:“三爺,怎么站在這里不進去?” 那丫頭說著,就打起簾子,露出了簾外周連恭俊秀淡漠的一張臉來。 ☆、第61章 霜娘這個尷尬,只想馬上找個地洞鉆進去! 背后說人被當事人抓個正著就罷了,她這說的還沒一句真正靠譜的——她嗤笑添香是信口開河,可事實上她自己也是,連鄭氏平常都不怎么能見得到周連恭,她這個弟媳更是沒有和他接觸的途徑了,關于他的一點所知全是八卦里聽來的,真實度只能說個見仁見智。 而關于周連恭和蘇姨娘之間到底感情如何關系怎樣,那就連八卦都沒有怎么流傳,霜娘看上去分析得義正詞嚴,把添香一堵一個準,其實都是隨口胡扯,到底哪些有道理哪些沒道理,她自己都不確定,反正就是要做個架勢出來,把添香?;厝ゾ屯炅?。 本來她都快功成身退了,可誰知道,周連恭會站在簾子外面呢?她頃刻間就變成了功虧一簣。最慘的是,她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也沒法開口問,于是就連自己這丟人到底丟得有多大都不知道。 周連恭的身形一露出來,鄭氏就嚇得站起來了,霜娘比她的震驚程度尤甚,慢半拍才站起來,論理該打個招呼,可她臉皮再厚也沒法若無其事地開口,就傻站著。 還是周連恭先開了口:“六弟妹坐著罷,不必多禮?!?/br> 聲調聽上去還算平靜,但霜娘跟他很不熟,不能就此判斷出來他是什么情緒,訕訕地應了一聲,坐回去了。因為心虛,腰板不自禁地挺得筆直。 鄭氏跟隨落座,姿勢同霜娘差不多,都是直板板的。 添香的腰板也很直——激動地直了,并且挺胸抬頭,一雙媚眼斜斜地夾周連恭:“奴婢添香,給三爺請安?!?/br> “你耳朵是不是不好?” 添香沒聽懂:“???” 周連恭涼涼看她:“果然是不好。你三奶奶叫你走,你聽不見;你六奶奶叫你走,你也聽不見;現在我跟你說話,你還是聽不見。銀柳,拖她出去,給姨娘還回去,跟姨娘說,我心領她的好意,但是姨娘叫這丫頭蒙騙了,這就是個聾子,怎么好在主子的身邊聽使喚?白耽誤了事?!?/br> 銀柳這一下子,精神大振,再沒顧慮也不用留任何情面,上去扯了添香,狠狠往外拖去。 春雨自發上前幫忙。 添香快被拖出門口了才從被噴的懵傻狀態里反應過來,就手抓住了門簾,狼狽掙扎著叫:“三爺誤會了,奴婢耳朵沒有問題,奴婢只是沒聽明白三爺的意思——” 周連恭抬了抬手,示意銀柳和春雨暫且停下和她糾纏,問:“我剛才說了句什么話?” 銀柳很樂意再諷刺添香一遍,大聲道:“三爺問她耳朵是不是不好?!?/br> 周連恭道:“這有什么聽不明白,難以回答的嗎?” 銀柳嗓門還是很大:“回三爺,一點都沒有。要么是,要么不是,三歲的孩子都答得出來?!?/br> 周連恭就點了點頭:“看來即使她不是聾子,也必定是個傻子了。和姨娘說,雖則不好留這樣的丫頭在身邊伺候,也不要太苛刻了她,叫人說主子不慈。隨便尋個清閑的莊子,送了她去罷?!?/br> 銀柳的嘴快咧到了耳朵根:“奴婢一定把三爺的意思原話轉給姨娘?!?/br> 就拿著添香的手腕用力向后一扳,添香吃痛,慘叫一聲,不得不放開了門簾,銀柳順手把自己的帕子塞她嘴里了,然后和春雨合力,拖麻布袋一樣很快把她拖走了。 聽著添香“嗚嗚”的悶叫聲遠去消失在門檻外,霜娘覺得,對比之下,她先說添香的話只可以算個淳淳教導了,周連恭這才是真實力嘲諷。簡單幾句,把人從外在羞辱到內在,好好一個很有風情的姨娘預備役,就見了他一面,變成個聾子加傻子了,不但姨娘夢碎,很可能連府里都呆不下去了。 霜娘就和鄭氏兩個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神里看到了求救信息——天哪好可怕,她們這對難姐難妹捆一起都不夠周連恭一噴的,有沒有人管管啦,求趕快來個人把他帶走吧! 其實按說,這行事作為跟他站一邊的同伴看是極痛快的,可問題在于,霜娘不確定自己在他眼里到底是敵是友,所以痛快只有一點,膽寒倒是很多——周連恭先前那話,很明顯他幾乎是聽完了全場,霜娘胡扯他和蘇姨娘的話一句沒瞞住。而她露了底,卻完全不知周連恭的底牌,他看上去是沒把人收下,還往死里羞辱了一頓,可不能就此引申為他和蘇姨娘的關系就不好,兒女大了,不領親爹媽的情的時候還有的是呢。 所以,霜娘不得不憂慮,周連恭和蘇姨娘的關系要是不怎么樣也就罷了,看在她是隔房弟妹的份上,多半就當沒聽見含糊過去了??伤呛吞K姨娘情同母子,那她、她就等著挨噴吧。 霜娘心里默默淚流,真的好有壓力,這壓力不只是擔憂被噴,她同時還擔心假如發生,她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跟周連恭吵起來。她脾氣再好再有韌性,也忍不了被像添香那樣羞辱,一定會回嘴,但這分寸她必須拿捏住了,不然她一點虧不吃,回頭受氣的就該是鄭氏了。 被周連恭打發人的手段震住,霜娘有的沒的給自己做了一堆心理建設,心上且懸一把刀,但是周連恭他轉了身,走了。 …… 門簾落下,鄭氏立刻松了一口氣:“唉,嚇死我了?!?/br> 霜娘心有戚戚,問她:“這樣算沒事了?三爺沒生氣?我胡扯他和蘇姨娘的事,他不會再找我后賬吧?” 鄭氏一個個回答她:“算不算沒事我不知道,但三爺沒生氣,他也不找人后賬,你別擔心?!?/br> 這話霜娘不大明白:“你都不確定有事沒事,怎么就說他沒生氣呢?” 鄭氏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愚笨,不知道三爺在想什么。但他生沒生氣我覺得出,他真生氣了不是這樣?!?/br> 霜娘無奈:“你知道他沒生氣,怎么還嚇成這樣?!彼欠植怀?,要是分得出周連恭其實沒生氣,才不會想這么多了,白白鬧得心累。 鄭氏老實地道:“我見著他就怕,先和你說過的?!?/br> “……”好吧,現在她真的理解鄭氏了。 霜娘站起身來:“三嫂,三爺應該是見著我在這,不好說話才走的。我先回去了,你若有別的事,再打發人去找我?!?/br> 鄭氏很不舍得地站起來送她:“好,剛才真是多謝你了?!?/br> 霜娘邊往外走,見她跟在旁邊神情惴惴不安,很顯然是發愁等下獨自面對周連恭的事,心下很是同情她。但這種夫妻間的事,她是真插不上手,她能給她提供的幫助,也就是越一越權處置添香了。 送走了霜娘,鄭氏磨蹭著步子,慢慢走回屋里。 周連恭正從另一邊的次間里出來,見她回來,問一聲:“六弟妹走了?” 鄭氏小心地點頭。 周連恭便掀了簾子,進了她們先前坐著的房間里,鄭氏百般不想進去,卻是不敢,只好提起變得千鈞重的步履,跟在后面。 周連恭坐到先前霜娘的位置上,抬眼看一眼鄭氏,這一眼的含義很明確,鄭氏跟他在一個房間里就很緊張了,哪還想跟他一處坐著?心里只想轉身就出去逃走,還是不敢,逼上梁山般過去坐了。 周連恭正要說話,鄭氏沒看他的臉,只先見著炕桌上的殘茶還沒來得及收拾,怕他嫌棄,忙揚聲叫道:“銀杏,進來把桌子收拾一下?!?/br> 外頭靜悄悄的,沒人應她。 鄭氏有點發慌,換了個人叫:“雪青?” 還是靜寂,鄭氏再要換人,周連恭道:“別叫了。我先過來,在門口站了一刻工夫,才有人見著我,不知你養著一院子的廢物是要做什么?!?/br> 鄭氏默默低頭,等著他更猛烈的嘲諷。 但天下紅雨,周連恭這回居然知道點到為止了,就說了這一句,后面就沒了。 鄭氏提到半空中的心臟緩緩回落回去,微抬起身體,伸手去拿茶盅,想自己把收拾掉。 周連恭皺眉,伸手過來向她肩上一推,不甚溫柔地把她推坐回去:“放著,你動這個手做什么。你這院里的廢物玩夠了總該回來了,留著她們收拾就是了?!?/br> 鄭氏懦道:“我怕三爺看著骯——” 一個丫頭探進頭來問:“奶奶叫人有事?” 是先前給周連恭掀簾子的那個,鄭氏見了,忙叫她進來,把桌上收拾了去,才安心了些。 周連恭忍耐著,等那丫頭一走,就問道:“先六弟妹說的那些,你怎么想的?” 鄭氏小心翼翼地道:“六弟妹很聰明的,我覺得她說的話都有道理?!?/br> 其實因周連恭這問題問得單刀直入的蹊蹺,鄭氏本來見了他又緊張,這一問被問得腦中一片空白,根本不記得霜娘先都說了些什么,只是怕他怪罪霜娘,憑本能維護了霜娘給她說起好話來。 周連恭聽了,嘴角微微挑起:“你跟聰明人一處呆著,倒長了兩分見識?!?/br> 鄭氏松口氣點頭:“六弟妹人是極好的?!?/br> 她不知道自己的見識長在哪,但難得叫周連恭肯定了一回,可見至少這回沒辦錯事,就還想再夸兩句霜娘,但周連恭已轉了話題:“叫你預備出門的事,你想定了主意沒有?” 鄭氏才剛剛下定跟著去的決心,根本還沒來得及想后面的事,她又不會敷衍著扯謊,就被問住了答不出來。 周連恭又道:“別的還罷了,你要帶哪些人去,可有譜了?” 鄭氏:“……”勉強撐著道,“銀柳肯定要去的?!?/br> 周連恭唔了一聲:“你院里這么些廢物,除了她一個,恐怕挑第二個都難。罷了,你自己看著辦,但是不要再犯傻,你沒主意,就去問問有主意的人,聽見沒有?” 他最后一句略加重了語氣,鄭氏連忙點頭。 周連恭便無別話,站起身出去了。 鄭氏軟在炕上,又是慶幸又是為難:慶幸的是今天周連恭對她的態度居然很不錯,她都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這么跟他對坐著說話,最后沒有以他冷著臉拂袖而去收場的了。為難的是,周連恭不信任她,怕她面軟亂帶人走,那意思應該是叫她去請教霜娘,可她才剛麻煩了霜娘一回,怎么好馬上又去打擾人呢? 鄭氏獨自嘆氣,唉,怎么也要過兩天吧,哪怕挨周連恭的冷眼,她也不好意思這就再去啊。 ☆、第62章 話分兩頭,卻說周連營,他被母親留下用飯,吃完剛凈了手,安氏劈面就問他:“昨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周連營一邊接帕子擦手上的水珠,一邊笑道:“沒怎么,我被小雷拉了去,審了我半天,到晚飯時還留了我不許走,硬灌了我兩杯酒。他那性子,發起瘋來人都沒轍,我實在沒推掉?;貋頃r就迷糊住了,沒留神回了后院?!?/br> 安氏點一點頭:“我就知道腳扭了的話不真?!庇钟悬c疑問地看他,“你媳婦的頭呢,好好的怎么會自己撞了,是不是你酒后忘形,失手傷了她?” “娘想多了——”周連營略有心虛,但要細說究竟,那是萬萬不能的,頓了頓,尋了個說法,“她那鼓包新鮮得很,若是我昨晚鬧的,過了一夜,早該泛出青紫了,娘才細看了的,可是這樣?” 安氏回想了一下,霜娘那傷處確實只是紅腫,還未淤出紫來,該是新傷無疑。便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這孩子,我想著她平常一向穩重,不像是這么不小心的人,誰知是馬有失蹄,真糊涂上了?!?/br> 周連營低頭喝了一口清茶,把表情遮掩過去了。霜娘那傷,他其實怎么也得擔個間接責任,只是依他性情,母親再親,跟她討論房里事總歸是很不自在的,是以能含糊就含糊過去了。 安氏卻又心疼起他來:“唉,你大哥當年在你這個歲數,云哥兒都有了??蓱z你還煎熬著,偏就一樁連一樁的事都趕上了,吃那么些苦頭,好容易回來了,又空守著媳婦,不能動彈?!?/br> 聽話題還在這個上面打轉,周連營有點招架不住了,只得一本正經地道:“孝道如此,應該的?!?/br> 好在安氏沒真想過問得巨細靡遺,只額外又說一句:“雖分了院子,你沒事時也往后院坐一坐,別真把你媳婦空丟在那里大半年。依我看,你這媳婦就算不叫你喜歡,應該也還不至討你的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