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周連政道:“那就去族里找,我們親自掌眼,必要挑個人品端方性情聰慧的,只要尋回來的嗣子確實好,我再跟母親著實懇求,想來她會體諒我們的?!?/br> 梅氏聽了想了一會,覺得這么做的可行度倒要勝過去過繼周三爺那還不知道在哪的子嗣,藏了好幾天的一段心事才算了了,起身盈盈下拜:“多謝大爺?!?/br> 周連政笑扶了她:“好了,夫人還有旁的事吩咐我嗎?” “大爺慣會說笑,”梅氏面上一紅,抬手握了握自己的臉,側了身道,“還要大爺去外頭等我一等,我這樣兒不好去見母親,恐怕母親擔心我怎么了呢?!?/br> 梅氏哭了好一會功夫,眼睛都哭腫了,鼻頭也紅紅的,周連政看她是更覺愛憐,毫不介意的,但知道梅氏自己愛臉面,生性好潔,凡洗漱凈面總不肯當著他,因此只笑一笑,依言抬腿出去了。 隨即荔枝和金桔兩個大丫頭進來,手腳輕快地給梅氏打水凈面,重新梳妝。 等梅氏坐到梳妝臺前時,金桔一邊替她綰著發,一邊小聲道:“奶奶,大爺答應了?” 梅氏“嗯”了一聲。 金桔就吐了吐舌頭,笑著仍用小小的音量道:“幸虧奶奶沒聽我的餿主意,若把事情搞砸了,日后再想轉圜就難了?!?/br> 原來,從梅氏聽到賀家女矢志不肯再嫁起,就意識到這個行了一半禮的六弟妹恐怕是要進府了。 侯夫人起初叫停親事,是因為心疼得什么都想不了了,從本能來說,兒子都沒了,還沖什么喜呢?但她慢慢會明白過來的,最起初的錐心之痛過后,屬于理智的部分就該回來了,她馬上就會意識到正確的做法是什么。 侯夫人不是會倚勢強霸的人,不會硬去逼迫人家好好的閨女變成寡婦,但賀家女自己愿意,還為此以死明志,決心不可謂不堅定——在這上面,梅氏得到的回報要更詳細些,荔枝辦事得力,還想法找出了當時出診的大夫,確定了以賀家女的傷勢,不存在裝佯作假的可能。 那么,這種情況下,侯夫人怎么可能會拒絕呢?心愛的幼子有了遺孀,以后再尋個嗣子,就可以把他那一房重新撐起來,延續下去,將來不用可憐地指望侄兒們的香火。 梅氏心里很明白,哪怕侯夫人叫了她去打聽賀家的事情,似乎是還在考慮的樣子,其實不過是個過場,為了對他家什么樣有個數罷了,實際上不管賀家好也罷,不好也罷,都無所謂,侯爵府想要壓服一個七品閑散小官抬抬手就能辦到了。甚至于賀家女本人性情如何,才能怎樣,都不重要,只要她肯給六弟守著,侯夫人就一定會叫她完禮進門。 從梅氏來說,假如只是叫賀家女進門的話,那全不礙著她什么,無非多撥出一份供養罷了,侯府這么大家業,隨便哪里漏一點就有了,她絕不會為了這個提出異議,使婆媳間生出芥蒂。但,賀家女一旦進門,嗣子的事就回避不了,所以早先時,金桔曾出了主意,想法直接把賀家女進門的事攪黃。 梅氏想了又想,還是沒有同意。 “你一心為我,我知道?!泵肥峡粗R內,輕聲道,“但是大爺一片真心待我,我實在不忍心背著他做那些事。你們都記著,夫妻間難得坦誠以待,既遇到了肯這樣待你的男人,就不要輕易騙他瞞他,即便他不知道,可你做了這樣的事,你自己心里總是知道的,難免有愧,給自己種下心結。更何況,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假使哪一天叫他知道了,冷了的心可再捂不回來了?!?/br> 兩個丫頭都應了是,金桔替梅氏綰好發髻,戴了釵環,又取了眉筆替她細細地描畫,口里笑道:“也是奶奶福氣大,像大爺這樣的人,世上能有幾個,偏叫奶奶遇到了。大爺對奶奶說的話,再沒有反悔了不算數的,往后奶奶可安心了——奶奶瞧瞧,這樣可成?” 梅氏瞧了兩眼:“行了,走罷,別叫大爺久等了?!?/br> ☆、第12章 胡姨娘再次來找霜娘的時候,霜娘正埋頭做著針線。 聽了胡姨娘說的話,霜娘一針戳進了手指rou里,竟沒覺得疼。 她直瞪瞪看著胡姨娘,只覺晴天一道霹靂下來,劈得她半邊人都麻了?!澳阏f什么?” 霜娘的表情太不恭順,好像要撲上來似的,胡姨娘不高興了,皮笑rou不笑地道:“這不是如了大姑娘的愿?你好認個死理,高大人那么合適的人家你死活不愿意,做長輩的心疼你,只好想法成全你。我和老爺這些天舍了臉皮,在外頭替你來來回回的奔忙,終于叫人家侯府點了頭,答應接你進門了?!?/br> “……” 霜娘一口血哽在喉間,吐不出咽不下——這到底是怎么來的神轉折???! 她百事都打算好了,托章秀尋的房子章秀前兒給了回音,她連三個月的租金都付出去了,怎知胡姨娘竟來了這么一出! 看上去事情好像是回到了原點,她當初也同意嫁進侯府去沖喜(守寡)的,可此一時彼一時啊,她后頭有了別的選擇,在府里守和在府外守在胡姨娘看來區別大了,對霜娘來說,這區別同樣也大了。 若是進了侯府,庭院深深深幾許,她只好在里頭守到死了,侯府不可能會再放她改嫁什么的??稍谕忸^關起門來自己守,那就憑她心意了,哪條律法也沒說要守寡就必須得守完一輩子,高門大戶講究些,民間的婦人守個幾年守不住了選擇再嫁的多了去了。 霜娘未必一定會另尋了個人嫁了,畢竟這時代于她有不可說的特殊性,她對于自己是不是能找到契合的伴侶其實抱有滿悲觀的態度,但,人生那么長,她才十六歲,假如以后她可以遇上自己喜歡的人呢?進了侯府,再沒這種希望了。 可再不情愿,她不能拒絕。 死活鬧著要守的是她,現在叫她守了,她不樂意了,自己把自己貞烈的人設崩了,那胡姨娘轉頭就能再尋個高大人塞給她。 外頭由遠及近地隱隱傳來了鑼鼓聲,胡姨娘側耳聽了聽,忙道:“侯府迎親的人來了,你就坐這里別動,馬上人來要給你妝扮?!?/br> 霜娘一個激靈,險些跳起來:“現在?” “可不是嘛?!焙棠锊惶蜔┑貞艘宦?,見她手里還捏著繡花棚子,劈手奪了連絲線扔去一邊,“還繡這勞什子作甚,大姑娘,你進了侯府,以后吃不完的好席,穿不完的新衣,那福氣享都享不盡,可別忘了這么好的去處是誰給你找的。這女人哪,總要有個娘家依靠的不是?” 霜娘腦子里空白了一瞬,她木著臉看了看手里僅剩的一根繡花針,銳利的尖頭上閃著些微的血光。假如這是一把菜刀,她一定不假思索地砍出去了。 胡姨娘的心已經飛到外頭去了,全沒留心她,說完就扭著腰忙忙往院門外去張望了。 接下來的大段過程,在霜娘后來的回想中,是飛速而含糊地過去的,她完全沒留有什么確切深刻的印象。 所有事都來的太快了,胡姨娘這回真的等花轎到了門口了才通知她這個主角,聘禮再次塞滿了賀家的小院,幾個喜娘一擁而入,給霜娘開臉梳妝,從里到外換新衣披嫁裳,霜娘掙扎著想要收拾自己的東西,喜娘們笑道:“姑娘只撿最要緊最不舍得的拿幾件罷,不要誤了吉時?!?/br> 霜娘聽了就茫然起來,最要緊的?她在這家里哪有什么難割舍的東西呢?最要緊的私房錢在李娘子那里藏著呢。 她就只好把自己的衣服箱子和常用的擱置各種繡花活計物件的小木框搬到一起,喜娘立刻就喊了兩個丫頭替她抬走了,見霜娘的目光追著,就同她說:“姑娘放心,都替您擱到新房里,一根針都丟不了?!?/br> 霜娘“哦”了一聲,被擁著向門外去,拜別父母。 賀老爺和胡姨娘站在院子里,喜笑顏開,雪娘蹲在一旁,撅著個屁股在聘禮里翻騰,一個人翻出了熱火朝天的勢頭。 另有一個白凈富態的婦人站在一邊,打扮得齊整利落,像個大戶人家管事娘子的樣子。見到霜娘出來了,就向賀老爺福身道:“吉時快到了,請老爺理了嫁妝,送姑娘出門罷?!?/br> 賀老爺深覺今朝揚眉吐氣,呵呵地捋著胡須笑道:“好,好,胡氏,叫你置辦的嫁妝呢?” 胡姨娘忙道:“都擱在東廂房呢,備好了的?!?/br> 便領人去抬。 富態婦人面上劃過一絲訝異——她是侯夫人的心腹陪房,十分清楚這門親事的來由,因為情形特殊,侯府準備的聘禮里本來就包括了女方的嫁妝,賀家收了聘禮后,只需從中回一些就好了,并不需要額外準備。這一點賀老爺當然也是知道的,她剛才請他理嫁妝,就是叫他挑預備回的抬數。 進了東廂房的小廝很快抬出兩個漆紅樟木箱子來,然后就站住不動了。 富態婦人板了臉:“磨蹭什么?還不快些?!?/br> 小廝的臉色怪怪的,道:“張大娘,沒了,他家的姨奶奶說就這兩個箱子?!?/br> 張大娘久經世事的人聽了這話,都忍不住歪了臉,下意識往胡姨娘望去。 胡姨娘極泰然自若,向霜娘道:“大姑娘,你別嫌少,替你置辦了這些個已經快把家里掏空了,沒法兒,我們小門小戶的,哪里比得起侯府那樣潑天的富貴呢,且體諒家里些罷?!?/br> 張大娘低頭看看一路排到院子門外的聘禮,再看看那兩口箱子,只覺得開了眼了,就想要問賀老爺。 恰賀老爺道:“什么嫌少不嫌少的,該賠的哪里虧著她了,又不曾叫她空著身子出門?!?/br> 聽見賀老爺也是這個話音,張大娘要到嘴邊的問句吞了回去,不打算多說了。他自家不心疼女兒,要往死里刻薄,她犯不著多嘴,把人迎回去完了禮,才是她跑這一趟的正經差事。 張大娘就道:“那請新人拜別尊長?!?/br> 喜娘扶著霜娘往下拜,霜娘硬著身子不動。 張大娘一看,胡姨娘大模大樣地站在賀老爺身邊,并沒有一點要回避的模樣,扯了嘴角對她笑道:“姨奶奶,這不是您該受的禮,還是站開些罷?!?/br> 胡姨娘紅了臉,立定腳跟不肯動:“大姑娘從小沒了親娘,我雖是個妾,也是一手一腳把她養到這么大的,怎么也好算大半個娘了,怎地就受不得一個禮?” 張大娘笑道:“父母尊親這樣的人倫大事,一丁點都錯不得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什么大半個小半個的,姨奶奶真是個風趣人?!?/br> 胡姨娘被嘲笑得沒話可回,賭了氣猶不肯讓,張大娘那般豪門驕仆,哪里把她一個妾放在眼里,眼色一使,便有兩個丫頭一左一右硬把胡姨娘挾到一邊去了。 霜娘這才下拜行禮。 再之后,大紅的蓋頭罩下來,罩住了霜娘的整個世界,她像個提線木偶,一路由人扶著出門,上轎,行路,炮竹聲鑼鼓聲震耳欲聾地追隨了一路,吵得霜娘心突突地跳個不停,怎么進的府,怎么拜的堂,霜娘都渾渾噩噩的,全由著喜娘做主,給她塊木頭她就捧著,押著她叫下拜她就下拜。 直到被送進新房,被人扶著坐在了新床上,身子有了依憑,周遭的環境安靜了好多,霜娘的心跳慢慢鎮定下來,方從那種身在夢里的不真實感中緩過來。 新房里仍有好些人在,都是些女眷,說話聲音不大,用一種介于正常音量和耳語之間的聲音互相交談著,霜娘看不見,卻直覺這些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在她身上掃視。霜娘穩穩坐著,并沒有什么不安忐忑感,都混到這一步了,她還怕什么人看哪? 頭上忽地一輕,她的蓋頭叫人揭了。 霜娘順勢抬眼看去。 只見一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貴婦人正側著身,把手里的喜秤放回喜盤里,霜娘全沒注意到她的穿戴,目光一下被她露出的半邊側臉牢牢吸引住了,待這貴婦人擱置好喜秤,人轉回來露出全臉時,霜娘的目光直接粘在她臉上拔不出來了。 天仙啊簡直。 這貴婦人生著一張標準的鵝蛋臉,頰若桃花,鼻如懸膽,眉似遠山,眼波流轉處動人心魄,對上霜娘的眼神時,霜娘居然臉紅了。 幸虧她涂的粉厚。霜娘心里想,眼神還是舍不得轉開。 貴婦人想來被人驚艷多了,并不以為霜娘失禮,還向她微微一笑,自我介紹道:“我是你的大嫂?!?/br> 霜娘忙起身見禮。 梅氏笑著按了她坐下,說道:“這屋里都是自家親戚,沒有外人,你不必多禮,折騰一天想必早累了,我們不多煩著你了,叫丫頭們伺候你早些歇著罷?!?/br> 她說著環視了一周:“行啦,新娘子也見了,都回去吧,往后處的日子長著呢?!庇窒蜓绢^道:“好生伺候著,你們奶奶新來靦腆,若缺了什么吃的用的,你們機靈些,自己來告訴我,不要等你們奶奶開了口才知道?!?/br> 丫頭們屈膝應是。 梅氏說了一串,領頭出去了,屋里的女眷喜娘等陸陸續續都跟著走了,最后只留下了四個丫頭。 ☆、第13章 丫頭們都是訓練有素的,不用霜娘開口吩咐什么,各自過來自己報了名姓行了禮,就圍著霜娘忙碌起來,替她取了金冠拆了頭發,脫了嫁衣換了睡鞋,問她:“外頭的熱水都是現成的,奶奶可要沐???” 問話的這個丫頭叫金盞,皮膚雪白,眉眼細長,說話做事都是她在頭里,剛才那一會兒功夫,霜娘已看出來,其余三個丫頭都有些以她為首的意思,就向她點一點頭。 另一個□□雨的見了出去喚人抬水,金盞卻去桌上望了一圈,扭頭向霜娘笑道:“奶奶餓不餓?這桌上倒還有些糕點能墊補墊補,只是大菜都冷了,奶奶若想吃個別的什么,只管吩咐,我去廚房叫做去?!?/br> 她不說還好,霜娘一肚子愁思塞得滿滿的,半點沒覺出餓來,這一說,那些愁緒頃刻間全飛了,霜娘只覺得餓得心都發慌,坐去桌前一塊接著一塊,把一整盤子糕都吃完了。 那糕是糯米粉做的,壓成了梅花形,五個花瓣是白色,中間包了花醬,隱隱似胭脂色。吃到最后時,霜娘終于飽了,有閑心想了下醬吃著似乎是玫瑰醬,那這糕該叫梅花糕還是玫瑰糕呢?不料這一分神,她竟叫最后一塊糕給噎著了。 “……”這也太丟人了。 嫁到人家頭一天,吃一盤子糕把自己吃噎著了,還是當著丫頭的面,傳出去多現成的笑柄哪。霜娘撐著不肯動,做若無其事狀,等著堵在心口的那口糕自己掉下去。 但她整個人忽然僵直,金盞站在旁邊馬上明白了,飛快倒了杯茶遞給她,又用手在她背后拍撫,直到霜娘僵挺的背脊重新柔軟下去。她顯然很清楚霜娘的尷尬,全程只是默默幫助,并不多說一個字,就好似全然沒有霜娘噎著這回事一樣。 另有一個叫南香的見霜娘緩過了氣,就輕聲細語地問道:“奶奶可吃飽了?還是叫廚房再下碗面來罷,這些冷的吃多了難免不受用?!?/br> 說真的,如果不是有金盞的表現作為對比的話,霜娘真要當這丫頭的話是關心,而察覺不出其中的機鋒了——她都一副快吃撐了的模樣了,哪兒像還需要加餐了?前頭問她吃飽沒,后頭就說她吃多了,霜娘正懷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的時候,金盞說話了。 “你餓了自己去廚房叫吃的去,難道當值的嫂子敢不做給你?偏要扯了奶奶的旗號,平常也不見你面皮這樣薄?!?/br> 金盞的話明顯是打圓場,于是霜娘確定了,這個在四個丫頭里相貌最好的南香確實不喜歡她,甚而是討厭她,以至于都等不及背地里去說她小話,當面就拐著彎地開嘲諷了。 這可真是奇了,她初來乍到,話都沒跟她說過一句呢,究竟是哪里得罪了這位副小姐? 霜娘不開口,等著看南香怎么回金盞的話,卻見她只訕訕地笑了笑,閉嘴收聲了。 這時丫頭們抬著熱水魚貫而入,這個小插曲就此結束,霜娘婉拒了金盞的幫助,自己洗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出浴桶后,金盞和春雨兩個輪流用干爽的布巾替她一遍遍擦拭著濕發,服務之貼心周到,讓霜娘油然生出一種這寡守了也不算虧了的感覺。 “好了,差不多行了,你們去歇著罷?!碑吘共皇翘焐南硎茈A層,擦著擦著霜娘就不好意思了,趕兩個丫頭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