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文士呆愣片刻,猛然兩掌拍,極度“震驚”,表現頗為浮夸,把走過來的楚清露嚇了一大跳,“原來是你!久仰久仰!盛京無人不知端王之名,某早已恨不能拜到殿下門下做幕僚!未能與端王相識一場,某恨??!” “……”傅青爵的表情是僵住的。 “……”楚清露也死魚眼相看。 趁這兩人雙雙被雷住時,文士轉身便走,步子快極。但這一次,文士被傅青爵追上的更快,連手腕都被捏住了。 楚清露聽到傅青爵冷致的聲音,“許大人!姨母!你便是換了一副打扮,我也認得你!” 楚清露眸子一下子睜圓,盯著這位陌生文士。傅青爵每日里在她耳邊念叨的“許大人”,除了許文容,傅青爵那位姨母,還能有誰? 那位博學多識、特立獨行的許大人,領吏部尚書、國子監祭酒雙份俸祿,便是面前這位文士打扮的……“女子”么?。 第12章 .1.2.1 許文容領著二人回到了她暫租的院子,有仆人四五人,在院中請傅青爵和楚清露入座喝茶。許文容進屋換衣,出來時,她已經變了一種裝扮。 之前許文容在臉上稍微遮掩,扮了男兒模樣,再著文士衫,行動間毫無女氣,任誰見了都覺得她乃一長相普通的文弱書生。 換裝后的許文容,恢復了自己的本色。她年紀三十多,與楚清露的母親年紀相仿,氣質卻勝出一大截。在官場蟄伏二十年,她容顏文秀,臉上并無多少歲月的痕跡,鴉青長發用桃木簪低挽,換了一身女士紗罩青色文士袍。灑然行來,眉目間高遠淡潦,仿若立于青天之上。 楚清露和傅青爵對望一下,心中贊嘆:許大人真是風格多變,之前演技那么浮夸,如今這一副典型才女的模樣,當真能唬得住人。 在許文容被傅青爵認出后,便不能再裝作沒見過二人了。她本來出京一行,就是為了奪傅青爵,不想扯上人情債。誰料到傅青爵神通廣大,運氣也極好,都到了這一層,仍能找到許文容。 院中一棵粗槐下,一張石桌隔開兩方人。許文容坐于對面,神色仍然淡淡的,吩咐下人上茶。許文容親自為二人倒茶,手高高揚起,姿勢優美成畫。叮叮叮的水聲中,碧綠葉尖在沸水中旋轉,在一團雪白中,開出一簇簇清新的茶花。 這倒茶的手藝,足見此人的功底,一般人也做不到。 楚清露接過茶盞,細細打量下,聲音清越如玉落,“一流的名器配一流的茶,墨盞青茶,可比水墨花開。許大人是懂茶之人?!?/br> “你看清楚了,這不過是普通的一杯茶而已?!痹S文容冷淡道。 楚清露同樣沒有多熱情,跟受天下學子尊敬的國子監祭酒說話,節奏也掌握在她自己手中,“我翻看前人書卷,得知前朝喜好斗茶。茶色貴白,只有黑釉茶具方能顯現茶之本色。此風今朝早已遺失,難得在大人這里重見?!?/br> 許文容這才抬目看向這個漂亮的小姑娘,眼底浮波微動。半晌,她慢吞吞道,“你這樣的小孩子,我以為該讀些圣賢書,好考取功名。前朝遺失了許多書籍,能被你讀到……唔,你不怕雜書讀多了,廢了本業嗎?” 楚清露讀的書確實挺雜的。 她今世十五歲,表面一本正經,內心極為跳脫,好讀閑書。她前世讀的閑書也多,隨著記憶一日日的清晰,讀過的書也被她慢慢想起來。由此兩世加起來,她不敢稱“博”,卻當得“雜”稱。 她不認為這是廢業,讀書人的思維不該只被限制在四書五經中。若只知道讀三綱五常,那就是書呆子了。 楚清露和許文容侃侃而談,傅青爵在一邊坐得沉靜,借著低頭品茶的掩飾,他半低的目光一刻不離開楚清露,眼中有明顯的熱情和陶醉:不愧是他最愛的露珠兒! 許文容既然帶他們回來,便是有服軟的傾向。對楚清露的考察,其實從他們一進院子,便開始了。傅青爵心知許文容愿意見楚清露,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他實不能給楚清露再多的提示;不然,許文容那本來就不多的探尋心,也要被他的畫蛇添足,給弄得消失殆盡。 這些,傅青爵不說,楚清露心里一想,也能猜出。 許文容和傅青爵的博弈,傅青爵暫時略勝一籌,之后的,傅青爵必得給許文容面子。許文容不是一般的博士,她不會因為自己和傅青爵的親戚關系,就對楚清露照顧有加——多加刁難,才是可能發生的。 楚清露心底也生了好勝心:我并不是依仗傅青爵,才能站到你面前。我所有的學問,都是我自己的,和傅青爵并沒有半點關系。你因為不待見傅青爵,把怨氣發到我身上,實是不應該的。你看不起我,我非要憑我自己的本事,證明給你看。 許文容在國子監時為她改過一次規定,那她定要出色到,讓她為自己再改一次原則。 許文容倒茶,默默聽著小姑娘的茶道,時而插上一句,讓小姑娘思索片刻。她自然能看出楚清露眼底的野火被自己點亮,她的神色卻從來沒變過,一直一副并不太當回事的樣子。 “先五百年前虜人入侵,占地八千,焚書改制,神靈震怒,以半日無日月警戒九州……” “神靈警告不過是野史?!?/br> “野史必與正史相連,史書也提到這段時間,京都不見天日……” “欽天監的監制中有記錄,你大約沒看過?!?/br> ……此言彼語,思路清晰。 話題越來越深入,楚清露的語速越來越慢,思索的時間越來越多。她以茶入手,談及古人舊制。新朝初建不到百年,禮制不全,舊書殘缺,楚清露認為很少有人在這方面下功夫。她絞盡腦汁,把自己的博學展示給許文容??蔁o論她談什么,許文容看著心不在焉,卻能很快接話。 楚清露暗暗心驚:這位尚書大人記憶力出眾,閱書極廣。自己故意談一些少見的野史,她也能從正史中找到依據,可見自己今日的思量,這位大人之前都有過。 楚清露心中有些沮喪,在盛京養的一身傲慢之氣,去了七八分。在同齡姑娘中,她覺得自己很厲害,又素有急才,往往憑小計謀能勝一局。 而現在,許文容給她上了一課:在真正的大儒面前,一切小聰明都沒用,只會自取其辱罷了。 楚清露之前有些不服氣,現在卻極為敬佩這個人。她想拜對方為師的決心,也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但許文容對她挑刺的態度,給她一種感覺:這位大人一點都不滿意她。 到后來,楚清露已經談不下去,沉默逼仄。 傅青爵倒杯茶,遞給許文容,“姨母,您請!” 許文容與傅青爵的目光對視,少年目色并無壓迫,維護心愛女子的神情卻也不隱瞞。許文容心里不屑,雖說現在許家和傅青爵的關系不太好,按說她作為許家人,為了和傅青爵交好,該給對方一些面子。但是,許文容要是那么好說話,她至于躲了端王一路嗎? 許文容對楚清露道,“你寫篇文章給我看看吧?!?/br> 楚清露不知道之前一關,自己有沒有過。但進入了新的一關,她便要全力以赴。她積極地調整著自己的狀態,以應付許文容的出題。 許文容讓書童端來筆墨,望著對面小姑娘伏桌執筆的模樣,她說話語氣有些怪異,“百家之論,獨小說家最末,你便論一論小說家的學說吧?!?/br> “……!”傅青爵臉色鐵青,他猛地瞪向許文容,手中茶盞被他握得發緊。 楚清露一開始只低低應了一聲“嗯”,覺得這個文章不太好寫,小說家,乃百家中最末等,不說此朝,便在先朝時,也多為人瞧不起。他們家的學說,要想起來,有些麻煩。 咔擦。 瓷器碎聲,讓出神思考的楚清露驚起。她不明所以地看向傅青爵,發現他臉色青白,所有的血色,都到了他手上——他硬生生捏碎了手中杯盞。 傅青爵壓低聲音,“你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