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洗個澡？”武獨問。

    “等他們回來吧?！倍螏X爬到榻上，跪在武獨身后，取過梳子，把武獨的頭發理順。武獨長發披散時，頗有點李漸鴻的感覺，充滿了霸氣。

    “睡會兒?！蔽洫毼兆《螏X的手腕，順勢把他放倒在榻上，說：“睡一覺，明天起來，什么都好了?！?/br>
    “嗯……”段嶺困倦得很，自己一身臟兮兮的，卻已架不住睡意，疲憊地倚在武獨懷里入睡。

    過了不久，他依稀聽見鄭彥的聲音在說話，還有郎俊俠的聲音。

    他們都平安回來了，段嶺心想，可他實在睜不開眼睛，又感覺到武獨橫抱著自己，穿過走廊，到房間去。

    第164章 開誠

    這時候，段嶺還沒有意識到，在鄴城的時光，將成為自己人生里的一段強力轉折點，許多人、許多事，就這么朝著命運注定的軌跡，轟轟烈烈地直沖而去，再不回頭。

    當他醒來時，一切恍若隔世，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回到了孩提時的上京。

    唯一不同的，只是身邊躺著的人變成了武獨。

    他起身端詳武獨，武獨熟睡之時總是保持著警惕，連有人靠近他們的臥室，也能瞬間睜開雙眼，卻只有對段嶺是不設防的，仿佛會自動把他給過濾出去。就像往常一般，段嶺醒來后，武獨稍稍地動了下，接著繼續睡。

    段嶺便輕手輕腳地爬起來，發現自己光著身子，臟衣服全換掉了，床邊放著一盆水，盆邊搭著布巾，段嶺便擦拭了下自己的身體，并對著鏡子端詳。

    今年冬天，他就要十七歲了，不知不覺，與武獨認識，居然也已有兩年。

    武獨聽見聲音也醒了，坐起來，一臉委頓，看著段嶺。段嶺便有點不好意思，坐回榻上去，親了親他。

    武獨還未清醒過來，段嶺問：“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蔽洫氾@然也是睡太多了，一臉困乏，秋末冬初，大家都懶洋洋的。

    “老爺?！倍螏X說。

    “唔?！蔽洫毱鹕硐词?，完了便與段嶺到廳堂里去。

    “先處理城中事吧?！倍螏X趁著侍衛端上早飯時，吩咐道，“待會兒再請客人?！?/br>
    林運齊、嚴狄、王鉦與施戚都在，分別過來見過段嶺，武獨依舊坐在主位上，段嶺則坐在武獨身旁吃早飯，聽著眾人對答，交代鄴城之事。

    “城中打點，俱與往常一般?！绷诌\齊說，“未有變化，太守大人這次出去太久了，朝中來過信使，都找不到人?！?/br>
    “是我的錯?！倍螏X答道，“初時沒想到會牽扯出這么多事來，此事勞煩林大人替我先行按下，不可通報朝廷，過了待我寫信細細稟告?！?/br>
    林運齊微一遲疑，段嶺又說：“牧相那邊是不妨的，昌流君已經回去了?！?/br>
    “好?！绷诌\齊松了口氣，畢竟這么大的事，誰也不敢給段嶺兜了，又說：“此次隨校尉將軍出征的鄴城軍、河間軍俱有立功擢升?！?/br>
    “戰死的將士，撫恤給雙份?！倍螏X說，“不能少了?！蓖瑫r打定主意，讓耶律宗真拿點錢來，畢竟也是為了他才打起來的。

    林運齊提筆記下，又說：“我這里的沒有了?！?/br>
    王鉦答道：“民事民判，俱一如往常，唯有太守不在府中時，三城偶有貪污受賄之事?！?/br>
    “先睜只眼閉只眼?！倍螏X答道，“入冬再來慢慢算賬，其余事由你說了算即可，有拿不定主意的，先與運齊商量?！?/br>
    王鉦點頭，答道：“我這里的也沒有了?！?/br>
    段嶺又朝向嚴狄，嚴狄便道：“烽燧、兵事、哨站俱好，城墻修繕部分也已做了七成，糧食一到，又招了些人，速度快了些?！?/br>
    “入冬前能修完嗎？”段嶺最關心的兩件事，就是軍力與財政。

    “不成?！眹赖覔u頭道，“本想再抽點人出來，冶煉兵器，如今炭是有了，鐵器也不怎么缺，須得趁今年過冬，囤積兵器?！?/br>
    段嶺想了想，說：“冶鐵之事暫且按下，十一月再提，修城墻須得加快，給你二十天時間?！?/br>
    嚴狄沉吟片刻，而后答道：“成?！?/br>
    段嶺說：“潯水北岸有四萬余元軍，就在黑山谷后扎營，可不能怠慢了?！?/br>
    眾人沒有驚訝反應，顯然是已經知道了，便各自點頭。

    “施戚這邊呢？”段嶺問。

    這是他第一次與施戚正式打交道，先前見面倉促，未曾好好考校，如今正好看看他辦事辦得如何。

    “今冬糧食有兩萬石，剛開了個頭?！笔┢菡f，“足夠吃的，庫銀還是赤字，清點出些陳年爛賬，俱是欠淮陰侯那邊與朝廷的，且再拖些時候。朝廷來使主要問的是賦稅，替大人擋回去了?！?/br>
    “不是說免了稅么？”段嶺皺眉道。

    “先前是這么說的?！笔┢荽鸬?，“不知哪位大人又提議，鄴城既然退了元軍，又安分下來了，今冬說不定能增些，來使我也打點過了，兩位大人可放心?！?/br>
    肯定又是蘇閥的要求——段嶺實在不喜歡這老頭子。

    武獨吃著面，到得商議內政時，基本上不怎么搭話，只是“嗯”了聲。

    既然施戚這么說，料想就是送了錢，段嶺便不多在意。施戚又說：“大人臨走時吩咐的事，下官想了些辦法，第一批新炭剛出來，便拿去與百姓換了些錢用，官炭折價后到百姓手里，不過是三文錢一斤?！?/br>
    “燒炭賺不了多少錢?！倍螏X搖頭答道。

    “炭是賺不到的?！笔┢菡f，“可也不能白給了他們。須得冶鐵方能有產出?！?/br>
    “是這么說?！倍螏X道，“我記得河間以南，是有鐵礦山的，可不知為什么棄置了?！?/br>
    “下官也去問過?！笔┢荽鸬?，“據說白河山一帶山賊盤踞，乃是曾經三城逃兵、南下流民聚集之處。若校尉大人能率軍將此地平了，想必礦石，咱們是不缺的?！?/br>
    “押后再議吧?！倍螏X說，“若無異議，開春便來辦這樁事。糧食種子呢？”

    “正等著朝廷分派?！笔┢荽鸬?。

    “不能等朝廷給了?！倍螏X說，“須得另想辦法?！?/br>
    武獨說：“施戚，讓鄭彥給你寫封信，你派人到淮陰去，先找淮陰侯買?！?/br>
    反正鄭彥在這兒，不用也是白不用。

    “沒必要花這個錢，庫銀剩不下多少?！笔┢菡f，“開春前派糧種的就來了?！?/br>
    “你不懂?！倍螏X說，“朝中一層一層的，寫份公文上去，在戶部卡到你入秋都下不來，來了也是次等的種子，先這么說，若這次戶部當真辦下來了，我當著你的面把種子吃了也不妨?！?/br>
    施戚樂道：“行?！苯又謭笄锛镜挠?，大筆大筆全是支出，少有收入，聽得段嶺煩死，好不容易聽完，答道：“開春你得想辦法把虧空補上?！?/br>
    “是?！笔┢菡f，“只要鐵礦一出，自然是有辦法的，大人可放心?！?/br>
    “讓你想辦法?！蔽洫毞路鸩徽J識般打量施戚，說，“你又把包袱扔回來？”

    施戚忙諾諾，段嶺不住好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原本也是正常，對著大片荒地，讓他怎么生錢去？但看施戚辦事極有條理，賬也管得清楚，問到什么，不必看本就能一一報來，能力是不錯的。

    “暫且先這么說?！倍螏X又朝王鉦說，“這些日子里城中來了客人，須得約束好手下，不可沖撞了?！?/br>
    王鉦便與眾人點頭告退。

    段嶺看了武獨一眼，武獨就說：“請客人吧?！?/br>
    “先辦公事?！倍螏X頗有點疲憊，意識到接下來才是麻煩。

    “讓費先生過來聽聽?！蔽洫氄f。

    “先找費先生算了?！倍螏X說。

    武獨點頭，示意也可以。段嶺便親自起來，泡了好茶，著人去請費宏德。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辟M宏德人未到，聲音先到。段嶺忍俊不禁，無奈搖頭，接道：“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怠慢了?！?/br>
    費宏德進來時，武獨起身，朝他抱拳行禮，費宏德忙還禮。

    “兩位如今有官職在身?！辟M宏德說，“不必多禮?！?/br>
    段嶺知道費宏德完全沒有做官的想法，便仍以小輩之禮侍之，親手給他上了茶。

    “費先生愿意來，我實在是很高興?！倍螏X說。

    當然高興了，費宏德一個能頂府上全部人。段嶺有許多事無從說起，彼此相視，未幾，無奈苦笑。

    “都下去吧?！倍螏X朝侍衛們說。

    武獨卻也起身，段嶺說：“你不用?！?/br>
    “我到外頭坐會兒?！蔽洫氄f，“曬曬太陽?！?/br>
    段嶺明白武獨的意思是給他們守著，以免有人聽到只言片語，便也不勉強。武獨走到門外，關上門，徑自站著，仍聽得見房內的對話。

    “請說?！辟M宏德沒有絲毫寒暄，似乎早已知道段嶺會問他許多問題。

    “如今情勢?！倍螏X思忖后，開口道，“已不同往日，許多事，還請先生教我?！?/br>
    “事無巨細?！辟M宏德答道，“但凡老朽能幫上殿下的忙，自然愿效犬馬之勞?！?/br>
    果然知道了，段嶺在潼關時便隱約感覺出費宏德的目光。

    “先容我請教一句?！倍螏X問，“先生是如何知道的？”

    費宏德微微一笑，說：“初見殿下，并未認出，而后看來看去，竟是覺得，頗有昔年王妃的模樣?！?/br>
    “先生認識我娘？”段嶺顫聲道。

    “多年前有過數面之緣?！辟M宏德答道。

    “她……是個怎么樣的人？”段嶺很少在父親處聽到關于母親的事，李漸鴻生前對段小婉抱有歉意，是以很少朝兒子提起，乃至父子相處的短暫時日中，幾乎不曾說到段嶺的母親。

    而段嶺也一直能感覺到，母親是父親心頭的一道傷痕，于是便善解人意地很少去問。

    費宏德說：“敢愛敢恨，言出必行，是個很好的姑娘?！?/br>
    “天底下長得相肖的人這么多?！倍螏X說，“先生居然一眼就能判斷，實在是不可思議?！?/br>
    “見的人多了?！辟M宏德說，“心里便自然有說法，殿下馳騁疆場的風范，似極了先帝，正有‘虎父無犬子’一說?！?/br>
    “雖然這么說不公平，但人生來便有老天賦予的命，有些事，實在是天生的。這世道有人聰慧，有人愚鈍，有人天生善妒，有人則知足常樂，哪怕是幼童，亦從不是白紙一張，各自的天賦，都是寫在命里的?！?/br>
    “可是愚鈍的人?！倍螏X嘆了口氣，說，“也未必就比聰慧的人過得差了?！?/br>
    “各有各的天賦，也各有各的職責?！辟M宏德答道，“正是‘天命’所在?！?/br>
    “謝先生指教?！倍螏X一笑，回過神，說：“那天上京城破后，我一路南逃，回到西川時卻發現已變了天。兩年前懵懵懂懂，渾渾噩噩，一心尋死，卻不料陰錯陽差仍活了下來，想必冥冥中先父在天之靈，仍在庇佑?！?/br>
    “當今朝中正是兇險之際?！辟M宏德說，“一步走錯，則滿盤皆輸，殿下竟能在相府中韜光養晦，蟄伏待出，從未沖動誤事，實屬難得。那日潼關一別后，老朽多方猜測、與耶律陛下印證，推導出事情經過，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一個年方十六的少年，竟能如此心思慎密，做到這個地步。待殿下來日重掌朝政，成就必在列位先帝之上?！?/br>
    “先生過譽了?！倍螏X疲憊一笑，無奈搖頭道，“許多事，也是機緣使然，這一次來鄴城，我竟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了?！?/br>
    第165章 授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