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但自己的把脈作不得數,須得讓武獨確認有沒有中毒。平日里武獨偶爾也會見李衍秋,行醫之道,講究“望”“聞”“問”“切”,中慢性毒的人,臉色大多能看出來,武獨不至于發現不了。 段嶺大約猜測了下牧曠達的計謀——很可能是讓牧錦之天天安排李衍秋服用一樣的藥,直到某一天需要下手時,再摻入毒藥,如此便令人麻痹大意,防不勝防。畢竟這藥每天都要喝,一時半會兒看不出來,日久天長,摻個兩三次毒進去,李衍秋也注意不到。 段嶺挪走手指,點了點頭,沒有多說,李衍秋也沒有問。 “你若不在殿試題里提先帝,朕要點你狀元?!崩钛芮锖冗^藥后,皺著眉頭說,“但既然拿著先帝當幌子,便不得狀元了,只能與你個探花?!?/br> 段嶺笑了起來,撩起袍襟,在李衍秋面前跪下,謝恩。 李衍秋道:“回去報與武獨知道吧,可返鄉光耀祖宗了?!?/br> “臣還有一事,求陛下開恩?!倍螏X卻跪著不起來。 “說?!崩钛芮锏?。 “鄴城告急,如今朝中無兵可派……” 李衍秋沒聽完,便笑了起來,朝段嶺說:“探花郎,朕還未曾張榜呢?!?/br> 這話語調與李漸鴻幾乎一模一樣,這么揶揄他,段嶺便知李衍秋的心情此刻一定很好,認真道:“臣愿往鄴城走一趟,替陛下分憂?!?/br> 李衍秋登時怔住,眉頭擰起。 段嶺起身,坐到案畔,提筆蘸墨,幾筆繪出鄴城附近的地形圖,以及遠處的虛線,設為長城,朝李衍秋說:“元人攻鄴城無功,如今正值入夏,是他們活動最頻繁的時候。通常他們一城不拔,便不會戀戰,撤退路線沿此地向西北,一定是沿著長城走了?!?/br> “如無意外,最近幾月中,一定會連番接到西面昌榮、金臺、濟北三城的消息,他們會沿著遼陳兩國的邊境線走,一番擄掠便馬上退去,直到落雁?!倍螏X在西面距玉璧關不遠之處打了個叉,說,“落雁是座大城,打不打,猜不到。但只要一抵達玉璧關,到得九十月間,敵人就會折返東邊,回到鄴城附近。這一次,他們會做過冬前最后的準備,打下鄴城,在此處過冬?!?/br> 段嶺抬起頭,與李衍秋對視。 “現在須得馬上派人前往鄴城?!倍螏X說,“否則最遲到入冬之時,河間、鄴城、昌州,整個河北就要全部落入元人手中。正應了上次元使前來說過的話,換不到,他們一定會動手搶的?!?/br> 李衍秋道:“叫鄭彥進來?!?/br> 鄭彥來了,李衍秋又朝鄭彥道:“召牧曠達、謝宥、施炳昌、蘇閥、吳遵前來議事。將太子也請過來?!?/br> 段嶺知道李衍秋確實認真地在對待這個提議,便點了點頭,依舊坐在案后,李衍秋只不說話。武獨要關上門,李衍秋卻道:“開著,氣悶?!?/br> 李衍秋靠在榻上置好的椅背上,外頭有太監捧著熱毛巾進來,敷在他的眼上。武獨朝里頭看,眉目間帶著詢問之色,段嶺擺手,示意不必擔心。末了又抬起左手,指指自己脈門,又指李衍秋。 武獨會意,便走進來,伸出手指,搭在李衍秋的脈門上。 李衍秋沒有說話,片刻后,武獨撤回指頭,朝段嶺點頭,示意不必擔心。 “朕雖向來多病?!崩钛芮镅凵厦芍?,悠然道,“自己的身體,還是清楚的?!?/br> “是?!倍螏X答道。 話音落,御書房中又是一片靜謐,落針可聞。 “陛下?!倍螏X突然說。 “說?!辈灰娎钛芮飫?,只聽見聲音。 段嶺有股沖動,要么就直接說?但一旦開了這個口,他就不可能去鄴城了,這事一出,必然震驚朝野,在真相尚未徹底水落石出之前,自己哪里也去不了。 段嶺又有片刻猶豫,李衍秋等不到回答,主動問道:“你為何對河北郡這么上心?上梓之盟后河北府已歸于遼,還是后來幾次交鋒,才換回了三座南面之城?!?/br> 段嶺正要回答時,蔡閆卻進來了。 “叔?!辈涕Z朝李衍秋行了一禮,又朝段嶺微笑,說:“讓我猜猜,你是王山?” “王山拜見太子殿下?!倍螏X起身行禮,蔡閆上前來扶,彼此手都未曾碰到,如同過招時點到為止,段嶺便回位置上去。 蔡閆期待李衍秋說點什么,李衍秋則淡淡道:“新科探花?!?/br> 說畢將段嶺的試卷交給蔡閆,蔡閆接過,便在一旁看了起來,段嶺觀察蔡閆臉色,不知他是否會露出端倪。蔡閆看完以后,許久沒有說話,點頭,嘆了口氣,抬眼望他,露出悲傷且無奈的微笑。 段嶺也朝他報以無奈的微笑——那感覺很奇怪,像是兩種情緒的交鋒,起初他感覺到蔡閆似乎是在悲哀他們曾經的友情,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然而他逐漸感覺到,那悲傷是真的,毫無掩飾。 “皇兒?”李衍秋說。 蔡閆靜靜地坐著,淚水突然奪眶而出,止不住地淌下來。 段嶺突然感覺到了,蔡閆應當是想起了他的哥哥,蔡聞。 “殿下不可太過悲戚?!倍螏X說,“須得保重身體為宜?!?/br> 蔡閆閉上眼,點點頭,許久后方睜開眼,說:“王山,為何起這名字?” 段嶺朝李衍秋解釋道:“山是三劃乾,坤則是一豎斷三橫是王。即乾坤之意?!?/br> 蔡閆哭笑不得道:“難道不是因為你爹姓王?” 段嶺笑了起來,答道:“殿下英明?!?/br> 言語之間,似乎又藏著另一種交鋒。 “今日馮鐸告訴我?!辈涕Z又道,“這次殿試,實在有好幾名棟梁之材,當真是我大陳之福,天佑我朝綱得振,王山又是牧相的門生,跟了這么久,竟是從未得知?!?/br> 段嶺答道:“方入門一年?!?/br> 蔡閆微笑道:“年前解去潼關之危的人,想必就是你了?!?/br> 李衍秋若有所思,似乎并未聽到蔡閆與段嶺的對話,仍然看著門外。 “還有武獨?!倍螏X答道。 “本以為是牧相麾下幕僚?!辈涕Z又道,“如今看來,身兼牧家才學,得了牧相真傳,實在難得?!闭f著又朝李衍秋笑道:“入朝為官,什么時候與牧相所思所慮相左,朝廷上一番辯駁,定是十分有趣的?!?/br> “殿下謬贊了?!倍螏X不好意思地稍稍傾身,故作謙虛,心里知道蔡閆是在提醒他:你輸就輸在曾是丞相門生,一定聽到了什么陰謀,哪怕恢復了身份,牧曠達也一定不會留你活口。 “天地君親師?!倍螏X又笑答道,“君在師前,該說的說,該做的做,定不會鉗口結舌,實在辯不過,搬出謝將軍來,也就是了?!?/br> 蔡閆與段嶺都笑了起來,蔡閆聽出段嶺之意,也是在警告他,哪怕牧曠達真想動手,終究是文官,只要謝宥站在自己這邊,牧曠達掀不起什么風浪。 蔡閆又打趣道:“謝將軍平日極少開口,只怕你難說動他?!?/br> 段嶺明白蔡閆的意思是,謝宥不會輕易認自己。事實上他反而覺得謝宥是最可能認出自己的人,不知道為什么,上一次與他相見之時,那短暫的錯愕,總令他有種奇怪的感覺。 這場交鋒隨著謝宥的到來而被打斷,謝宥看了段嶺一眼,點點頭,沒有多說。 “來得快?!崩钛芮锏?。 “正在宮外巡夜?!敝x宥說,“忽聽陛下征召,便趕過來了?!?/br> 謝宥到了以后,蔡閆便朝謝宥介紹道:“這位是新科探花郎?!?/br> 謝宥點點頭,段嶺忙行禮,李衍秋還沒張榜,本來不該說出去,但既然是太子說的,也就無所謂了。不多時,蘇閥等人陸陸續續也到了,最后抵達的才是牧曠達。 第124章 成竹 眾人坐定后,李衍秋道:“昨日眾卿討論半天,也未有合適的人選,今日王山請纓,欲替朕前往鄴城,可有異議?” 數人表情各異,牧曠達微微皺眉,謝宥卻似乎十分吃驚。 “你不曾打過仗?!敝x宥說,“莫要去送死了?!?/br> “我這徒弟在潼關下一舉平了五萬大軍?!蹦習邕_笑著說,“你說他不曾打過仗?” 謝宥:“……” “還有武獨和費宏德先生?!倍螏X忙道,“非我一人之力?!?/br> “費先生也在潼關?”謝宥皺眉問。 段嶺點點頭,眾人彼此看看,蘇閥冷笑一聲,說:“三寸不爛之舌?!?/br> 潼關一戰中,段嶺成功地抓住邊令白謀反的證據,計退西涼大軍,讓朝廷從此將兩大邊關中的西關兵權,牢牢抓在手里?;蛘哒f抓在了牧曠達的手里,這件事,謝宥始終對此心有不滿。 雖說邊令白、韓濱等人與黑甲軍是兩個涇渭分明的軍隊系統,一個攘外,一個安內。但文官組織就這么把邊令白撤換了,相當于是在打武將集團的臉。邊關守將一夜間暴斃,聰明人都知道這里頭有什么貓膩,九成九是被武獨下毒毒死了。 “說說你的計劃?!崩钛芮锏?。 “鄴城不比潼關?!倍螏X起身,將畫好的地形圖朝眾人出示,說,“它并非兩大關隘,屯兵太多,勢必將增添軍費。從玉璧關下找韓濱將軍調動守衛,更不安全,一來遠水救不得近火,二來借的兵,遲早得還回去,元人在塞外的游擊戰曠日持久,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完全無法預測?!?/br> “北面至潯陽、上梓,東到玉璧關四百余里?!倍螏X說,“全是前線,非常麻煩,增兵是不可能的,凡事不能都靠增兵解決,所以這次,在下的意見是,不增一兵一卒?!?/br> 聽到這話時,群臣終于定下心來,不增兵就等于不花錢,一切都好說。 “實在需要的話?!蹦習邕_說,“朝廷還是會花一定的預算在鄴城上的,畢竟鄴城、河間兩地絕不能失?!?/br> “不會花太多的錢?!倍螏X又說,“這三城中,鄴城首當其沖,位于與元人交戰的前線,昌州與河間則位居其后,呈犄角呼應。只要經過整頓,可發展成后方儲備地。既然正規軍難以發揮作用,只能訓練民兵,精研與元人作戰的技巧,平日里屯田養兵,征調民夫,設法重建烽火臺,一旦元人來襲,三城之間互相支援,可抵擋一時,暫時以游擊抵擋游擊?!?/br> “河間與昌州歷經上梓一戰,人口太少?!蹦習邕_搖頭道,“禁不起你的征調?!?/br> “這只是一個長期的策略?!倍螏X說,“至少需要十年時間來屯養,上梓之戰后,三城以及周邊仍有近十萬戶,今年陛下已減去北方一帶稅賦,慢慢休養生息,是能養起來的?!?/br> 謝宥又說:“這只是你的長期設想,眼下之患,又要如何解決?” 段嶺說:“初期我打算到了以后,先與遼國訂約,若鄴城失在元人手中,遼的日子定不好過,這樣一來他們就不得不直面元人。不想招來麻煩,遼國定會設法牽制元軍。只要爭取到一個冬天的時間,今年秋收后,就正好訓練民兵,明年開春以后,勝算就又加了幾分?!?/br> “人太少?!碧K閥說,“河北郡已支不住稅收,故有減免。裁支書上所報雖有十萬戶,實際能收到稅的,不足兩三萬戶,你還要這些人去當民兵?糧食都不夠吃?!?/br> “人不少?!倍螏X說,“每年入冬之時,都會有大量的難民拖家帶口,朝南方遷徙,有些因為天災人禍,有些則因元人入侵而流離失所。這些人流入中原,乃是一大隱患,何不就此安居河北?先前只因元人常來擄掠,是以大家都不敢在三城之間經營,導致大片土地成了荒地。年年都有近十萬人受戰亂之苦,南下涌入中原,這些都是勞力?!?/br> “今年過冬你讓他們吃什么?”蘇閥又問,“姑且就像你所預計一般,十萬人涌入河北,一個不當心,也不必元人再來攻打,你自己就要死在災民手下?!?/br> “我自有辦法?!倍螏X答道,“總之不會釀成暴亂。我知道中原已經沒有余糧了,不必朝廷支援一米一面?!?/br> 眾人一時沉默,全部望向李衍秋,顯然之前他們討論過不少次要如何解決鄴城遭遇的危機,都沒有段嶺的思路這么清晰。 “你太年輕?!敝x宥說,“未知疆場險惡?!?/br> “先帝十四歲帶兵?!倍螏X說,“十六歲于將軍嶺下與匈奴王一戰成名,我不知在謝將軍眼中,多大才算不年輕?!?/br> 李衍秋笑了起來,謝宥突然也笑了起來。 “皇兒怎么看?”李衍秋朝蔡閆問。 蔡閆朝李衍秋道:“探花郎看來成竹在胸,想來已做好了全盤計劃,兒臣覺得是可行的?!?/br> 段嶺該說的都說了,還有最后一著棋扣著不發,就是今年過冬糧食的問題,他不想被蔡閆知道,免得出什么變故。誰也說不好蔡閆會不會喪心病狂,罔顧國土,下手來整他。 此時他安靜地等著眾人下決定,一時間也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思考。 “你要多少人?”李衍秋問。 這話一出,段嶺知道李衍秋已經決定了。 段嶺本想要一隊黑甲軍親衛,但是想到如果帶著這么一隊人過去,會難以獲得鄴城武將的效忠,更容易產生無形的派系分化。于是下了決心,答道:“不要一兵一卒?!?/br> “江州軍可派一隊人協助你?!敝x宥答道,顯然也認可了段嶺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