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河北郡本有六城,上梓之盟后,北面上梓、通城與虎丘三地歸遼,南邊昌州、鄴城與河間府歸陳。后來遼敗給了元,也就是放奇赤離開的那一年,河北三城到了元人的手里。 那一郡,曾經有一個被遺忘的名字……段嶺無論如何,一定要保住它。 他倚在武獨身上入睡,翌日醒來時,卻是孫廷將他喚醒的。 “這位少爺?!睂O廷說,“今日是不是得去面圣?若見不著陛下,小的就只好走了?!?/br> 孫廷的家小還在鄴城,他曾去過一次西川,深諳京城辦事之道,兩手空空,去兵部去戶部,都是不用想的,要面圣?讓他在京城盤桓個三年五載,自然得不到接見。 段嶺打了個呵欠,問:“什么時候了?” 武獨正在院里練劍,答道:“還早,起來吃早飯?!?/br> 段嶺朝孫廷說:“你且在家里等著,今日我正要進宮殿試,回來無論如何,都會給你一個確切的答復,待我得了準信你再走?!?/br> 孫廷萬萬沒料段嶺竟是貢士,說不定還是未來的三甲,忙自躬身,段嶺卻不敢受他禮,叉著手與他客客氣氣地回禮。畢竟是父親舊部,長著自己一輩,多少有些感情。 早飯后武獨將段嶺送到英和殿外,又被黑甲軍攔住。 “今日殿試,無關人等,一律退避?!币幻勘f。 武獨徹底沒脾氣了,怒極反笑道:“好,很好?!?/br> 段嶺生怕武獨真要出手,說不定整個江州軍都要遭殃,忙道:“沒關系的,我進去了?!?/br> 武獨剛抬起手,兩名士兵便恐懼地朝后一避,顯然是得了警告。孰料武獨卻只是把手放在段嶺后頸上,額頭抵著他,低聲說:“我在宮中等你,先去求見?!?/br> “好?!倍螏X點頭道。 蔡閆縱有通天本事,也不敢在殿試上下手,段嶺與武獨互相交換了個眼色,武獨揮揮手,又指指自己懷中。示意一切當心,你還有護身法寶,段嶺便點頭會意,跟著一名士兵進去。 第121章 殿試 殿前已站滿了貢士,翰林院一名學士在點名,不遠處,黃堅朝段嶺點點頭,說:“你來了!” “你也來了?!倍螏X會意,點頭,在紙上按了拇指印。 黃堅又問:“師父呢?” 昨日忙碌,心思都不在這上頭,竟未打聽同門考得如何。大伙兒都是忙得腳不沾地,而牧曠達則徹夜未歸。段嶺便告知黃堅,兩人走到一旁說話,不多時,又有二人朝黃堅走來,對著段嶺笑笑。 “敝師弟?!秉S堅向另兩人介紹段嶺,段嶺忙退后半步,行禮。 那兩人也朝著段嶺行禮,黃堅抬手,為段嶺介紹道:“秦旭光,曾永諾?!?/br> 那名喚秦旭光的已有三十來歲,曾永諾則未及而立,四人以秦旭光最年長,大家口稱“秦兄”,言談之中,卻都對黃堅與段嶺客客氣氣。 黃堅之父乃是巡鹽御史,段嶺祖父在位之時,黃父是大陳的重臣,后被舉報貪污死在獄中,過了數年,牧曠達為黃父翻案,又讓黃堅在江州讀書。十年寒窗后,竟也來到了殿試場上。 秦旭光則是徽州知府之子,父母尚在,希望入京考試為官,唯獨曾永諾出身江南鹽商之家,與段嶺這個“藥商之子”,勉強算是地位平齊。眾人寒暄幾句,黃堅便朝段嶺問:“聽說昨日邊關有人進城來?” “是?!倍螏X簡直被這事折騰得愁眉苦臉,眉頭從昨夜起就未舒展開過,想來也是哭笑不得,滿朝文武,此事拿不出主意,反倒是一群未登科的貢士在著急國家大事。 段嶺朝黃堅說了情況,三人都點頭。 段嶺問黃堅,說:“黃師兄怎么看?” 黃堅便答道:“此事師父定有主意,想來今日也該有說法了?!?/br> 段嶺知道當著眾人的面,黃堅自然不會表露太多意見,免得還未考殿試便被扣個“議圣”的帽子。 “考完找我?!秉S堅道,“有事說?!?/br> “殿試后,大伙兒可也得好好親近親近?!痹乐Z笑道。 “那是自然的?!倍螏X笑道,心想當真是便宜你們了。 秦旭光說:“聽聞江州城中有一家面館喚作‘天下第一攤’,好大的口氣,倒不如晚上也去嘗嘗,訂個雅間?!?/br> 段嶺心想你訂不到位的,莫要癡心妄想了……及至聽得里面敲鐘,便應付了幾句,預備到時再說,便跟著眾人往英和殿中去。 貢士足有一百一十二人,全部動了起來,氣勢恢宏,將殿外擠得水泄不通,按理說今日本該沐浴靜心,焚香禱祝,方可進宮。然而非常時期,權宜行事,一切繁文縟節便都免了。 時值初夏之際,眾人不免既熱又悶,十分不舒服。 正在排隊時,側旁門中鄭彥出來,吹了聲口哨,朝段嶺說:“走這邊!” 段嶺:“……” “你快一點?!编崗┑?,“待會兒被陛下知道了,又害我挨罵?!?/br> 段嶺只得硬著頭皮,在萬眾矚目中走向鄭彥,被他領著,抄了個捷徑走了。 剛一進去,便看到武獨等在柱后,段嶺一笑,正要開口,武獨卻做了個“噓”的手勢,指指其中一張案幾,示意他入座就是。 殿內上百張案幾排開,煞是壯觀,段嶺吁了口氣坐下,不片刻,殿內又多了個走后門的,原是牧磬來了。 “哎呀?!蹦另嗾f,“我讓他們先接你進宮,免得排隊,怎么這時候才來?” “被我打發走了?!蔽洫毚鸬?,“讓他多睡會兒?!?/br> 段嶺朝牧磬問:“昨夜你沒回去?” “沒有?!蹦另嗾f,“我正帶了些點心給你吃,小姑說吃了考狀元?!?/br> 段嶺哈哈大笑,牧磬遞過來一個紙包,里面是一塊魚形的桃花酥,意喻“鯉魚躍龍門”,兩人便一人分了一半,段嶺掰了個魚腦袋,牧磬則吃剩下的大半。 “我也用不著狀元?!倍螏X笑道,“當個榜眼就行了?!?/br> 牧磬和段嶺相對而笑,正笑著,段嶺忽見又來了一人,卻是郎俊俠。 郎俊俠手里握著未出鞘的青鋒,走進殿試場內,兩人都是一靜。卻見郎俊俠走到其中一根柱后,沉默站著,朝段嶺投來一瞥,目光移到段嶺的左手上。 段嶺拉了下衣袖,擋住自己戴著的,武獨給他的紅豆手串。 郎俊俠的表情絲毫未變,只是安靜地看著段嶺,繼而轉過目光,不再看他。 就在那一刻,段嶺幾乎可以感覺到郎俊俠正在想的事。 他在尋找給他的那串佛珠,但段嶺自從拿到它以后,就幾乎沒有戴過了。 “昌流君呢?”鄭彥問。 “方才經過御書房?!崩煽b答道,“見他還在里頭,應當趕不到了?!?/br> 殿后敲了第二次鐘,通知監考到場,一陣風唰地進了殿內,正是一身黑且蒙面的昌流君。 武獨道:“居然來齊了,不容易?!?/br> “陪考?!辈骶鸬?,“好好考吧?!?/br> 四名刺客各站在一根柱前,從四個角落里監督考場,段嶺才知道他們居然就是今天的監考官。 第三次鐘敲過,殿門打開,貢生們才魚貫而入,各自找到自己的案幾坐下,鄭彥、昌流君盯著考生們的一舉一動,以防有人舞弊。郎俊俠卻仿佛心不在焉,一直盯著段嶺看。 武獨也看著段嶺,間或看一眼郎俊俠,兩人站在兩個角落,遙遙對視,郎俊俠只得轉開目光。 不片刻,正門打開,清晨陽光萬道,照了進來。 背后有人唱道:“天子駕到——!禮!” 考生們忙紛紛起身,跪伏在地,齊聲道:“陛下萬歲!” 李衍秋皇袍飄揚,從當中走過,帶起一陣風,上了殿中龍位,云淡風輕地說:“平身?!?/br> “謝陛下——” 考生們這才各自起身,坐在案幾后。 李衍秋目光掃過考場,最后落在段嶺臉上,漫不經心道:“開試?!?/br> 內閣大學士展開一張紙,當眾誦道: “朕曾聞,天下大治淵于道,治于德……” 殿內鴉雀無聲,眾考生屏息聽著。 “……然則,堂有危梁,野有餓殍,疆有刀荒……” 段嶺瞬間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明白了李衍秋的心情,他的悲哀正在這道殿試題中,呼之欲出。 “……聞是,俱陳之,勿應諱,欽此?!?/br> 殿中落針可聞,太監又唱道:“恭送天子——” 考生們再次起身,跪拜,口稱萬歲,李衍秋便就此離去,內閣大學士方讓人平身,眾生開始答題。 李衍秋的題目意思是,如今內憂外患,自己已傾盡全力,卻不知問題出在何處,大陳風雨飄搖,廟堂將傾,世間百姓面有菜色,北方又有胡虜頻繁進犯,誰能救朕?誰能救大陳?須得盡力作答,不可諱言。 大學士離開后,仿佛有人想說話,殿內突然有人開口,卻是鄭彥。 “各位我大陳未來的中流砥柱?!编崗┱\懇道,“答卷時請莫要議論,否則殿試當場血濺五步,我們也不好朝陛下交代?!?/br> 段嶺“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取過一張紙,提筆蘸墨,開始作答,寫下第一行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大陳的問題,歸根結底,一是國土的問題,二是土地的問題。上梓之盟辱難多年,北方胡族頻繁進犯,幾乎已將大陳掏空。南方積弊已舊,百姓失去土地,顛沛流離,階級分化,貧富懸殊,田產須得重新分配,攘外安內乃是當務之急…… 時間飛速過去,段嶺起初想將會試時自己的第一份答卷再復述一次,后來認真想過,反而從兩年前的上京之戰開始說起。 父親為什么會死?是誰殺了他? 如果先帝還在,今天又是如何一番局面? 在這兩年中,段嶺學到了太多,甚至連父親的反對者的論調,也可以平常心視之,打了這么多年仗,軍隊源源不絕地送去北方與外族交戰,曠日持久,打了遼,又來了元,他看到了父親的豐功偉業,且對他的崇拜之情未有絲毫改變。 但他也看到了一路上中原百姓的饑荒、西川的國力虧空,與江州的士族態度。 大陳需要像父親那樣的人,也需要另一個人,來維系這架日久失修的馬車,令它不要再在任何沖擊之下散架。 段嶺開始懂了當年李漸鴻對自己寄予的期望,他叫自己為“陛下”,不是一句玩笑話,他是他黑暗里的一盞燈,是他渡過茫茫長河的那艘船。父親此生只能打仗,那是他的職責他的宿命,至死方休。 而自己的職責,就在這里,在紙上。 “你總是看著他做什么?”武獨的聲音突然從西北角響起。 考生全部一頓,段嶺一怔,沒有人應答,也不知道武獨說的是誰。 “再看他一眼?!蔽洫毜穆曇粼诩澎o的殿內回蕩,“莫要怪我拔劍了?!?/br> 所有人心臟狂跳,不知道會不會真的出現鄭彥口中的“血濺五步”,等了一會兒,武獨不再說話,眾人方繼續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