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段嶺:“……” 這是《莊子雜篇天下》中的一段,非是四書五經的內容,別人讀沒讀過他不知道,但自己是讀過的。段嶺心道所有人的題目都是一樣的么?出這種題?讓其他考生怎么寫? 鄭彥也不說話,只是抱著懷里的劍,倚在榻上打瞌睡,顯然是來監考的。 這已不是在考十年寒窗了,段嶺不禁又想起父親,當年父親喜歡道家。做飯,是治大國如烹小鮮;學武,是庖丁解牛;做人,是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過日子,是知足者富。 于是他也喜歡道家,讀了《莊子》,里面有傳扶搖而上九萬里的鯤鵬,有七竅未開的混沌,有拖著尾巴在爛泥里自由自在的烏龜,有不中繩墨的樹…… 也有這段關于大禹治水的故事——“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cao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br> “櫛風沐雨”一詞,出處正在此。 “這是陛下出的考題嗎?”段嶺問。 “寫就是了?!编崗┱f,“我一個粗人,又不識字,怎么知道?” “你肯定識字?!倍螏X哭笑不得道。 鄭彥笑了起來,說:“點中了狀元,我也拜你當師父?!?/br> 段嶺沉吟片刻,不知李衍秋出這考題為何意,是真的想到外頭洪災呢,還是有別的意思在里頭?他不敢貿然揣測李衍秋出題之心,寫下了“堵不如疏”四字,從大禹治水的典故中開始破題。 這次自己毫無阻礙,信筆寫就,洋洋灑灑,寫了近千言時,婢女進來點燈,鄭彥則始終一動不動,像尊雕塑一般坐著。 段嶺內心澄明,從治水之道講到治國之道,民意就是水,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既可載舟而行,亦會洪水滔天,善加引導,方能治邦定國。 段嶺寫完以后,一顆心落地,想到武獨不知去了何處,會不會是他讓鄭彥來陪著自己的? “武獨呢?”段嶺問。 “在這兒等著?!编崗┐鸬?,見段嶺寫完了,便過來收了試卷,封在一個紙筒中,轉身走了。 鄭彥一走,段嶺又緊張起來,生怕有什么殺手過來取自己的小命,幸而不到片刻,武獨便進來了,兩人如同換班一般。 “怎么回事?”段嶺問。 武獨心中忐忑,修長食指豎在唇前,“噓”了一聲,與段嶺坐到一起,說:“還不能回去,待會兒陛下要看你卷子?!?/br> 武獨壓低聲音,很小聲地把經過說了,段嶺眉頭深鎖,說:“我已經答應了牧相,實在沒法再推了,怎么辦?” “我去想辦法?!蔽洫毚鸬?。 “要么……就今天吧?!倍螏X受這事兒折磨太久了,長痛不如短痛,索性在李衍秋面前全捅開算了,但接下來的事態,實在難以控制。意料之中的,就是與蔡閆、郎俊俠對質,但他什么倚仗也沒有,只有兩份從元人處偷來的卷子。 “卷子在你身上嗎?”段嶺問。 武獨把劍給段嶺看,拆開劍鞘后的系帶,系帶里頭露出黃紙的邊緣,段嶺深吸一口氣,點點頭,把系帶原樣封上。 “怎么說?”武獨說。 段嶺的心臟狂跳,側身抱著武獨,埋在他的胸膛前。武獨摟著段嶺,說:“別擔心,沒人能動你,情況若不對,我就帶著你,咱們跑就是了?!?/br> 段嶺深吸一口氣,搖搖頭,鎮定下來。 “看情況吧?!倍螏X說。 這是他此生需要面對的最大挑戰。 “我不進宮,牧相能奈我何?”武獨說,“逼急了,大家都別想好過?!?/br> 段嶺沉默片刻,心中忐忑至極。 “除非陛下和他打消這個念頭?!倍螏X答道,“否則牧相一定還會逼咱們?!?/br> 他漸漸地有了主意,今天不知是否是最好的時候,但至少他們還有另一條路走。 “家里被人翻過?!倍螏X說,“烏洛侯穆知道卷子,他們一定想好了應對的方法,絕對不會有這么輕松,今天不可捅破,否則很可能會落到他們的圈套里?!?/br> 武獨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鄭彥朝你說什么了沒有?”武獨問。 段嶺搖搖頭,武獨說:“今天我突然想起,那天回來后,收拾東西時,鄭彥也看見了的,你注意到了不曾?” 段嶺回想那夜,緩緩搖頭,那夜鄭彥確實在場,可他知道武獨收進匣子里的東西是什么嗎?他應該沒那么細心吧?驀然間段嶺出了一背冷汗——鄭彥看見郎俊俠打開刀鞘的暗格,那里頭——也許裝有什么東西,不,暗格分明就是藏東西的。 他當時還說了一句話:“你們這是在玩什么玄虛?” 結合那夜在家時,鄭彥如果注意到武獨,也許就會看見他朝匣中放了什么東西,若鄭彥足夠聰明,結合郎俊俠之前的表情、武獨當時的反應,就能大致猜到,武獨從刀鞘中取走了什么,再把它收了起來! “鄭彥究竟是跟哪一邊的?”段嶺問。 “他很少管事?!蔽洫氄f,“昔年也只是因為與姚復有交情,才替姚侯辦些事,據說先帝有一年往淮陰時,與他一見如故,后來鄭彥才進宮來的,怎么?” 武獨盯著段嶺看,段嶺在想鄭彥的立場,如果父親還在世,鄭彥興許是這世上少有的與他相投的人吧。武獨卻似乎有點吃醋,說:“他沒對你動手動腳的吧?” “當然沒有?!倍螏X哭笑不得,先前凝重的氣氛一下就變得奇怪起來。 “我檢查下?!蔽洫毶焓秩ッ螏X,段嶺低聲道:“這兒是皇宮!” 武獨又揉又摸的,段嶺一下就不自在起來,武獨卻低頭來親吻他,在他唇上親了幾下,段嶺的氣息便急促起來。 “我想回家?!倍螏X說。 “要么這就走吧?!蔽洫氄f。 去一個沒有人,也沒有這么多煩惱的地方……段嶺的心突然變得溫柔起來,無論如何,他還有退路,而這退路,就是身邊的人。不管他段嶺是誰,有什么身份,是段嶺還是王山還是李若……這個人都不會離開自己。 他抬眼看著武獨,湊上前去,主動在武獨唇上親了親。 武獨登時滿臉通紅,一手捂著鼻子,側過頭,竟是不好意思看段嶺。段嶺只覺好笑,說:“你在臉紅個什么?” 武獨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連忙擺手,這時候,腳步聲響起,鄭彥來了。 “喲?!编崗┱f,“帶上我一塊兒玩成不?正好教教你倆?!?/br> “滾!”武獨怒道。 段嶺卻笑道:“來說說話吧?!?/br> 段嶺表面上笑著,心里卻準備試探一下鄭彥,鄭彥眼里帶著笑意,打量段嶺,說:“陛下召你?!?/br> 段嶺心里猛地一提,武獨看看段嶺,段嶺點頭,武獨便道:“我送你去?!?/br> 鄭彥與武獨將段嶺送到御書房外,鄭彥躬身道:“陛下,王山來了?!?/br> “進來吧?!崩钛芮锏穆曇舻?。 段嶺曾經在腦海中無數次地做了準備,然而直到他邁入書房的那一刻,腦海中倏然便空空如也。 那天在長廊中驟見李衍秋,自己什么也說不出來;及至今日,他還是什么都說不出來。 李衍秋坐在案幾后,御案上攤著段嶺的卷子,他從卷子里抬頭,打量段嶺。這一次,段嶺得以仔仔細細,看清了李衍秋的長相。 他和父親長得很像,眉毛眼睛鼻子,分明就是無數個夢里頭見到的那個人。他失去了他太久,當他看到李衍秋的時候,一瞬間就仿佛回到了夢中。 他曾經恐懼過,只怕天長地久,歲月悠綿,不知哪一年,會忘卻父親的長相,失去他生命中的那一盞燈,那是無可替代的光明。然而當他再與李衍秋相見之時,心中便生出一股依戀感——仿佛只要他在面前,就能透過他,感覺到父親的存在。 這種聯系就在彼此的血脈里,始終不曾消失。 “王山?”李衍秋道。 段嶺回過神來,躬身跪伏在地。 “草民王山,拜見陛下?!?/br> “今天過后,你就不是草民了?!崩钛芮镎f,“他們的卷子還未判完,朕倒沒想到,最先拿到的,竟是你的卷子。坐吧,有幾句話,想問你?!?/br> 段嶺忙又行禮,退到一旁,坐在案幾后,抬頭看李衍秋時,李衍秋恰好也朝他投來一瞥。 第118章 水患 這一天過得十分漫長,清早回城,傍晚入宮,入夜答卷,不知不覺,已是四更。 李衍秋更是疲憊,早朝時與群臣斗智斗勇,退朝后又足足折騰了一天,他疲憊地靠著,彼此便安靜地對視,誰也沒有開口。 外頭仍下著雨,這雨鋪天蓋地,伴著風聲敲打在窗上。 “什么聲音?”李衍秋被岔開了心神,緩緩道。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倍螏X答道。 李衍秋忍不住笑了起來,悠然嘆了口氣。 段嶺知道李衍秋興許已朝武獨問清了自己的來歷,身世、年紀、婚否……倒是一時再生不出別的問題了。 “卷子是你寫的?”李衍秋問。 “是,陛下?!倍螏X答道,心想當然是自己寫的,還有誰會幫我考試不成。 “你的文章,令我想起一個人?!崩钛芮镎f。 “是陛下的朋友么?”段嶺問。 李衍秋答道:“他惜字如金,從來不寫文章,不過有些話,他也說過,譬如說‘行于大道,唯施是畏’?!?/br> 段嶺知道眼下雖遷都江州,仍暗流洶涌,稍有不慎,大陳經營多年的基業就將傾塌,李衍秋是以壓力甚大,一國重任,都壓在了他的身上。據此看來,牧曠達的存在,確實是李家的一枚定心丸。 內有良相,而外無悍將,眼前這江山,最大的憂患,仍是在對外上。段嶺相信牧曠達有能力穩定局勢,只要給他至多三年時間,江州便會被牢牢集權,抓在中央的手中。至于最后掌握權力的是牧家,還是李家,就不一定了。 “當今天下盛世升平?!倍螏X答道,“陛下輕徭薄賦,百姓期待安居樂業,縱一時有水患,定不久長,陛下大可不必擔憂?!?/br> “不錯?!崩钛芮锎鸬?,“最大的憂患,還是在于北方?!?/br> 李衍秋將段嶺的卷子放到一旁,又道:“明珠之光,終不蒙塵。你的卷子,朕已閱過,為公平起見,仍交予閱卷官先評,方可服天下。朕問完了,你退下吧,順便傳武獨進來?!?/br> 段嶺便推門出去,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句對話,不知為什么,心里卻異常平靜,這次正式的見面,仿佛讓他安定下來。叔父與父親,這兩兄弟仿佛都有著奇異的本事,無論天翻地覆,都能淡然視之,跟在他們的身邊,哪怕天塌下來,也絲毫不懼。 武獨與段嶺對視,便推門進去。段嶺在外頭等著,看了鄭彥一眼,鄭彥卻若有所思,抬頭看著廊下滴落的水滴。段嶺一顆心都在御書房中的武獨身上,聽見李衍秋的聲音不大,仿佛在交代什么,武獨只偶爾低聲答“是”。這次的談話未持續多久,李衍秋便道:“你退下吧?!?/br> 武獨這才出來,朝鄭彥略一點頭,帶著段嶺離開。 “他問了你什么?”段嶺問。 武獨站在廊下,抖開蓑衣,給段嶺穿上,答道:“他問我,是否找到了鎮山河的線索……” 突然間武獨止住了話頭,剎那轉頭,發現了什么。 “走?!蔽洫氄f。 武獨牽起段嶺的手,與他一步跨出御花園后,幾步轉入皇宮,進入兩座建筑中的狹縫里,時而讓段嶺走在他身側,時而讓段嶺走到他身后,又不時回頭看兩側墻壁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