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兩人說著話,又走了出去,郎俊俠翩然落地,翻出窗外消失。 皇宮中,段嶺已避而不及,設想過千百次與李衍秋見面的時候,卻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與他碰上。 李衍秋停在了武獨與段嶺面前,先看段嶺,再看武獨,意思是“這是誰”。 段嶺怔怔看著李衍秋,李衍秋和李漸鴻兩兄弟長得很像,相似的眉毛、相似的鼻梁、相似的唇,甚至連身材也幾乎相當,就如同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一般。最大的區別是氣勢,李衍秋是內斂的、虛弱的,有股不太安全的氣場,又像對什么都抱著一股疑心。 李衍秋看著段嶺,那一段時間,對于段嶺來說仿佛很漫長。 武獨緊張得呼吸都窒住了,命運仿佛就在這一刻,于他們身前風起云涌,每一個細節也許都將掀起大陳來日的驚濤駭浪。 然而,預料中的那一幕沒有發生,李衍秋的目光最終轉向武獨。 “武卿?”李衍秋面帶不悅,問道。 武獨碰了下段嶺,段嶺會意,忙朝李衍秋行禮。 “草民王山,拜見陛下?!?/br> “起來吧?!崩钛芮锎鸬?。 段嶺退到武獨身邊,李衍秋朝段嶺問:“武獨是你什么人?” “陛下?!蔽洫氁槐?,正要解釋,李衍秋卻道:“我問的是他?!?/br> 段嶺:“……” 段嶺感覺到李衍秋對武獨好感欠奉,心中多少亦帶著一點失望,陰錯陽差,提前完成了武獨的計劃,叔父就如自己所料一般,確實沒認出他來。 是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中,而曾經大膽設想過的那個機會,也在這一刻破碎,再無痕跡。 段嶺恢復了鎮定,想了想,朝李衍秋說:“他是我的‘老爺’?!?/br> 武獨:“……” “什么?”李衍秋突然覺得好笑,繼而笑了起來。 武獨尷尬起來,李衍秋便明白到是家里人,“老爺”這個稱呼,家里小廝能叫,妻子能叫,仆役也能叫,意為“當家的”。 “你是怎么進來的?”李衍秋淡淡道,“武獨帶你來的?” 段嶺不作聲了,也沒有澄清是牧磬帶他來的,免得令李衍秋起疑,李衍秋略帶責備地望向武獨,說:“看來皇宮在你們刺客眼中,就像自己家的后院一般,想進就進,想出就出?!?/br> “屬下不敢?!蔽洫毭Φ?,“山兒在家中讀書,我怕我一進宮來,他便荒廢了學業,便讓他在椒圖殿后頭待著,沒想到他找我竟一路找著過來了?!?/br> 此處距椒圖殿不遠,李衍秋便不再多問,又朝段嶺問:“多大了?” “十六?!倍螏X答道。 “什么時候跟的武獨?”李衍秋又問。 “去年?!倍螏X答道。 李衍秋便不再問下去,朝武獨說:“隨我來一趟?!崩^而又吩咐身邊人:“將王山帶到椒圖殿去,外頭太冷了?!?/br> 武獨給了段嶺一個眼色,示意他安心。隨之段嶺被帶到了椒圖殿內,四處看看,覺得皇宮實在是太大了,殿內只有兩個太監伺候著,端了碗姜茶糯米丸子給他吃。 段嶺覺得活在皇宮里也挺無聊的,這么大的家,卻空空蕩蕩,冷冷清清。記得父親常年領軍在外,只有叔父李衍秋陪伴爺爺身邊,也就是說他大多數時間里獨自待在宮中,也許會很寂寞,太監、侍衛、官員甚至牧曠達的meimei,對于李衍秋來說,也許都是外人吧。 段嶺獨自坐在殿內,沒有帶書出門,又沒有人陪著他說話,孤獨地望著外頭冬季的天幕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一天又將過去,仿佛什么事也沒有做,許多故事就已走到了盡頭。他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想快點回家,與武獨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從爐子上端下燉得正香的砂鍋,一起吃飯。 段嶺看著這皇宮里每一任皇帝,每一天都親眼目睹的景色,想到叔父經歷的寂寞,心中涌起復雜之情。 他在皇宮里天天獨自住著,一定也總是等著我爹回來,段嶺心想,仿佛感同身受,帶兵在外的李漸鴻回家時,叔父當是充滿了期待,那期待必不在自己之下。 段嶺趴在案前,有些困了,從胳膊中露出一邊眼睛,看著外頭的天色,他看見一個人影從暮色之中走來,站在殿前,背著最后一縷暗紫色的天光。 椒圖殿中,太監點起了燈,剎那間黑暗朝外一退,掠過門外的那個人,整個世界亮了起來。 “走?!蔽洫毘螏X說,“事兒辦完了?!?/br> 段嶺笑了起來,快步上前去,武獨牽著段嶺的手,彼此十指交扣,兩人沿著走廊快步離開,到了宮后馬廄,武獨讓段嶺騎上奔霄,翻身上馬,兩人出宮去。 “說了什么?”段嶺問。 “陛下沒認出你來?!蔽洫氄f,“他猜測鎮山河多半就在元人手上,方才讓我到御書房去,吩咐我任務,尋找忽必烈佩劍的下落,再用對方的劍,將咱們的傳國之劍換回來?!?/br> 入夜風雪交加,雖沒有上京的北風凜冽,卻濕漉漉的,武獨便讓段嶺側過身,靠在自己胸膛前,駕馭奔霄繞過大街小巷,朝江州城中去。 “太子呢?”段嶺問。 “不用管他?!蔽洫氄f,“出來時還在議事,估計已把我給忘了。那把劍,你記得在什么地方嗎?” 段嶺回憶起自己逃出上京的時候,從元人攻城那天開始,劍就在他的身上,經過麥田時,自己發起了高燒,再醒來,是在鮮卑山的村莊中,當時劍鞘丟了,蔡閆把劍給了自己。不久后元兵來襲,佩劍落在了村里,自己用拔都贈予的匕首捅死了士兵,再逃離村莊。 最后一次見到那劍,正在元軍踐踏村莊的當夜,而郎俊俠是什么時候來的?那隊元兵拿到劍以后也許帶走了,帶去了什么地方? 段嶺朝武獨說了那夜里發生的事,武獨沉吟片刻,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烏洛侯穆說不定知道那隊元兵的下落?!倍螏X說,“可是拿到劍以后,不應該交出來嗎?” “不一定?!蔽洫氄f,“拿到的士兵也許不識貨,一直扣在手里,也許交給了上級,上級卻有私心,以防走漏了風聲?!?/br> 武獨在一間食肆前停下,段嶺才注意到他們不是回丞相府,而是進了一家面館,面館前立著一桿旗,旗幟隨風飄揚,上書五字“天下第一攤”。 “這家鋪子開了三百多年?!蔽洫毘螏X說,“你過生辰,我帶你來吃碗面?!?/br> 普天之下,如今還記得自己生辰的人,只有武獨一人了。 “好大的口氣,聽說鄭彥精通庖廚?!倍螏X說,“比他做的還好吃嗎?” 武獨神秘地“噓”了聲,說:“鄭彥曾是這家老板的手下敗將?!?/br> 段嶺:“……” 時至入夜,店內卻鬧哄哄的,到處都是人。武獨進去,摸出一張字據,交給小二,小二看了眼便說:“兩位爺,樓上雅間請?!?/br> “訂了位置?”段嶺問。 “咱們天下第一攤的位?!毙《Φ?,“須得提前一月來訂?!?/br> 武獨眉頭微皺,仿佛嫌棄那小二多嘴,段嶺卻拉著他上樓去,讓他不必教訓人了。 “是鄭彥替我訂的位置?!蔽洫毘螏X解釋道。 “不必解釋了?!倍螏X哭笑不得道,“這有區別嗎?” 武獨的臉又有點紅,上了二樓,樓上只有兩張矮案,中間以屏風隔開,段嶺與武獨盤膝坐下,在案幾兩側對坐著,小二便下樓去吩咐上菜。 “今天……”武獨想了想,猶豫道,“你沒有難過吧?” “難過?”段嶺說,“一點兒也不難過,為什么這么說?我高興得很?!?/br> “陛下總有一天會認出你的?!蔽洫毘螏X說。 段嶺這才明白過來,武獨怕他太失望,不過這也是段嶺預料之中的事。段嶺反而笑道:“沒關系,我早就猜到是這樣?!?/br> 武獨說:“不過他在御書房里,很是出了一會兒神?!?/br> “元人這次過來,除了給太子過生辰,是不是還有別的目的?”段嶺感覺到這次元使的任務似乎并不單純。 “能不提這些事嗎?!蔽洫氹S口道,眼里帶著笑意。 “好吧?!倍螏X也覺得好笑,十分不好意思,抬眼時與武獨對視,心頭涌起一陣溫暖。 “那說什么?”段嶺又問。 武獨想了想,也沒什么好說的,畢竟兩人朝夕相處,平日里該說的話都說了。 “這是我當年第一次下江州,來過的地方?!蔽洫氄f。 段嶺說:“從前聽我爹說,江州一到春天,桃花開放的時候,會很漂亮?!?/br> 聽到段嶺說起父親,武獨又有點不安,嘆了口氣,愧疚地朝他笑笑。 “你有什么地方,想去的嗎?”武獨問。 段嶺想起李漸鴻說的話。 “想去滇南,想去玉璧關,想去天下那些很美的地方?!倍螏X說,“去看鏡子一樣的湖,在雪山下清冽常新……還想去看海?!?/br> 段嶺想起父親,如果他還在的話,今天會不會和自己一起過生辰,武獨卻說:“山兒?!?/br> “什么?”段嶺問。 武獨頗有點心神不定,像是想說句什么,卻滿臉通紅,想了又想,持杯,低頭喝了口茶,目光望向別處。 第99章 萌芽 “以后,我帶你去?!蔽洫毾肓讼?,朝段嶺說,“去那些你想去,卻還不曾去過的地方,我應承你,哪怕你當了……當了……我也會帶你去,咱們偷偷地溜出去,去看海,看雪,看山水湖泊,玩夠了以后再回來?!?/br> 說畢武獨看著段嶺,臉上發紅,又喝了口茶,避開段嶺的目光,眼中帶著笑意。段嶺心里涌起奇怪的感覺,和從前每一次與他相對時都不一樣了,雖是冬夜,卻仿佛有一株桃樹在他的心底抽枝展葉,灼灼開花。 “好?!倍螏X心臟劇烈地跳了起來,不知為何,又想起在潼關時,武獨一身夜行服帶著他飛檐走壁,讓他倚在自己胸膛前的那刻;想起潼關城墻上漫天繁星,武獨穿著甲胄,滿身血腥氣,將他抱在懷里的時候。 一股洪水般的情感在他心底涌動,猶如父親離開后,一切失去的終于再回到了他的面前,就在案幾對面的這人身上。段嶺想把那感覺說出來,卻不知如何描述,更不知如何出口。 “我記得……”段嶺說。 武獨看著段嶺,段嶺腦子里的事卻一下全亂了,眼中只有武獨,詞不達意地說:“記得……” 方才我想說什么來著?段嶺腦中空白。 武獨:“記得什么?” “記得……”段嶺不知所措,且非常不好意思,望向外頭飄落的雪花,說,“記得夫子教過一、一首詩,想起來了,挺好聽的?!?/br> “什么詩?”武獨問。 段嶺正想把那首詩背給武獨聽,倏然間想起那首詩,滿臉通紅,腦海中只閃現出一個畫面——那夜潼關,兩人身著單衣,武獨把自己按在床上,嘲笑道“真想辦了你,叫也沒用”。 而坐在面前的武獨,則是一身修身武服,握著杯的手竟有點發抖。 “忘……忘了?!倍螏X一顆心狂跳,許多回憶涌入心中,卻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那句詩他仍記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初識武獨,他為他解毒配藥;牧府中他為他求得讀書科考的機會;秦嶺中他披上鎧甲,為他浴血征戰;潼關城墻上,他拖著受傷的軀體,不顧危險來救自己。 夫子曾說過這便是“情”,段嶺忽然就感覺到了昔年與父親、與同窗們不一樣的另一種情……他心亂如麻,不知該說什么是好,忙拿起茶杯,喝了口茶。 再抬眼時,與武獨目光對視,兩人都欲言又止,段嶺怔怔地看著武獨,一時間念頭紛繁錯雜,武獨伸手入懷,像是要取什么,卻一個失手,不小心將茶杯碰倒了,打翻在案上,茶水朝著段嶺那邊淌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