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他一定還想殺我?!倍螏X察覺到了。 “你武爺我還想殺他呢?!蔽洫毜?,“不必怕他?!?/br> 段嶺心想在斷手上接一把劍,還是能用的,但這樣就無法使用手腕的翻、轉、挑、圈、掠等招式了,功夫必將遭到重挫,從此再無爭雄的機會。 當夜武獨讓驛站里頭攔了道屏風,兩人便在屏風后躺著,段嶺想到空明大師說的話,那個叛出師門,取走斷塵緣的師弟一定就是賀蘭羯。 那些事久遠得像是上輩子的回憶一般,令段嶺有種不真實感,想著想著,又想到郎俊俠也像賀蘭羯一般,曾經背叛過師門。不知為何,他對賀蘭羯充滿了痛恨,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對郎俊俠更多的,卻是被背叛后的痛心。 “你打算怎么對付他?”段嶺問。 “現在先不能動他?!蔽洫殏冗^身,極低聲地在段嶺耳邊說,“須得求證他與邊令白是什么關系?!?/br> “一定是手下?!倍螏X低聲說,“毋庸置疑?!?/br> “嗯?!蔽洫氄f。 段嶺期待地看著武獨,這是他第一次從武獨的口中聽到“殺人”的事。 “你想饒他一命嗎?”段嶺又問。 “什么?”武獨奇怪地答道,“我饒他性命做什么?待咱們辦完事以后走了,自然要殺了他,怎么會這么問?” 段嶺差點就感動哭了,只想抱著武獨親一口,武獨卻發現段嶺似乎又有點不太對勁了。段嶺發現當武獨真的想殺人時,是不會猶豫的,在他的眼里,這個叫賀蘭羯的相當于已經死了,只是現在,還不能驚動邊令白。 翌日,驛站外來了更多的人,清晨時分段嶺還沒睜開眼睛,便聽見了馬蹄聲響。潼關衛訓練有素,整齊劃一,不聞雜亂。段嶺閉著眼默數,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足有近百人來了。 潼關衛一名長官先是進去,將那少女請了出去,緊接著賀蘭羯也離開了驛站內。頃刻間走得干干凈凈,武獨說:“醒了就起來?!?/br> 段嶺只得坐起,看看四周,發現已沒人了。 “都走了?”段嶺問。 “都在外頭呢?!蔽洫氄f,“在屏風后坐著,先不要出來?!?/br> “沒想到你竟然有這么大的膽子?!币粋€聲音說,“居然跑到潼關來了?!?/br> 武獨冷笑道:“邊令白,讓你將脖子洗洗干凈,照做了么?” 一名三十歲左右的武將走進來,兩腳略分,站在門口,緊接著,潼關衛魚貫而入,分駐四周,架起機關弩箭,指向武獨。 武獨則踞坐在屏風外的榻前,打了個呵欠,不耐煩地看著邊令白。 “老子要真想殺你?!蔽洫氄f,“在門口守著給你一劍,你在進門的那一刻就死了,還留得你排兵布陣?進來也不先看門后,和你的狗一般的蠢,在潼關待得久了,遲鈍成這樣?!?/br> “你……”邊令白怒。 段嶺在屏風后聽著,只覺好笑。 “你來這里做什么?!”邊令白冷冷道。 “帶一個人來見你?!蔽洫殤袘衅鹕?,說,“既這么用箭指著我,我們便走了?!?/br> “等等?!边吜畎资疽馐窒聦㈠蠹妨?,武獨語氣森寒,說:“替你救了人,不知說聲謝也就罷了,邊令白,當真以為天下沒人能制得住你了么?” 邊令白臉色極其難看,卻又不敢頂武獨的話,畢竟當年武獨是隨侍趙奎的第一人,不知有多少邊關往來的絕密軍情,掌握在這親信的手上,只得冷笑道:“有膽子便進潼關來吧?!?/br> 邊令白撤了出去,武獨這才帶著段嶺出門,檢視馬車,讓潼關衛趕車,自己與段嶺坐在車里,一路前往潼關。 第63章 入關 潼關是座北臨黃河、背靠山腰而建的巨大關卡,歷經千年建設,儼然已成西北第一大城,亦是面對西涼的天險之關。抵達潼關前的最后一段路,在高地上朝外望,只見黃河滾滾,藍天白云,入川的南方充滿青蔥綠意,眺望西涼的盡頭,則是一片蒼涼。 數場雨一過,空氣里帶著入秋的氣味,從西域來的商人云集此地,交換著各自的貨物,說著各自的語言。黨項人非常多——他們大多是胡族混血,深目高鼻,或穿色彩斑斕的長袍,或穿輕便的皮衣皮裙,戴一頂纏頭帽,帽沿插一根黑色的雁翎。 羽翎的稀有度象征著此人在族中的地位,貴族還是平民,都可由此看出。 武獨帶著段嶺進潼關衛府時,邊令白如臨大敵,到處都是嚴密把守的人,段嶺看府內守備森嚴,守衛們都佩戴著武器。 兩人一進廳堂,守衛就在身后關上了門,剩下邊令白在廳堂內自顧自地喝酒,賀蘭羯則坐在一旁,一句不吭。 “說吧?!边吜畎鬃谔们?,隨口道,“你說了什么,決定你能不能有命從這里出去?!?/br> 武獨站在昏暗的日光下,居高臨下地打量他。 “邊令白?!蔽洫氄f,“該不會是土皇帝當得太久,忘了自己究竟幾斤幾兩了吧?靠你手下這么點人,還想拿老子的性命?” 賀蘭羯怒而起身,邊令白卻喝道:“坐下!” 雙方沉默良久,武獨在廳堂內踱了幾步,說:“趙將軍為我大陳鞠躬盡瘁,最后落得個如此下場,西川最終那一戰,你在潼關把守,不可擅自抽身,原怪不得你,朝廷亦未加罪于你。其中利害,你也是聰明人,想來不必我再啰嗦了?!?/br> 邊令白沉默,段嶺則始終沒有吭聲,這也是他與武獨在路上商量好的一環。牧曠達要殺邊令白,段嶺出發前心里還存著僥幸之心,但路上想清楚了以后,覺得根本不會有別的選擇,邊令白必須反。 為什么?這廝既參與篡奪李漸鴻兵權,又追隨趙奎謀反,如今朝廷為了抵御西涼,有兵無將,方不得不暫時穩住他。如今一遷都,西川不必再面臨西涼的直接威脅,況且太子在朝,假以時日必將清算。邊令白不得不反,否則便只有等死一途。 只聽邊令白冷哼一聲,說:“邊某視趙將軍為師,十四歲從軍,追隨將軍迄今已有一十三載,未曾做過半件虧負百姓、背離良心之事,哪怕今天太子到我面前來,我也是這么一句話!” “太子不會到你面前來?!蔽洫氄f,“也不會聽你的解釋,這么看來,倒是我多慮了,不再叨擾,告辭?!?/br> 武獨朝段嶺說:“咱們走?!?/br> 段嶺卻看著邊令白,腳下不挪半步。 邊令白也同樣注視著段嶺。 武獨看段嶺雙眼,段嶺的注意力卻不在武獨身上。 “你認識我叔叔嗎?”段嶺朝邊令白說。 武獨微微皺眉,邊令白長長嘆了一聲。 這也是段嶺與武獨商量好的,武獨說完便輪到段嶺說,以段嶺的猜測,邊令白不可能對趙奎的侄兒坐視不管,哪怕掙個名聲,也會照顧他,畢竟武獨的身份,相當于被趙奎托孤的親信。 換句話說,若邊令白真有反心,趕走了他,反而沒有半點好處。信上都寫得清清楚楚了,這名喚“趙融”的少年避過了殺頭抄家,走投無路,才來投奔邊令白。 “你叔叔是我師父,過來?!边吜畎渍f,“讓我看一看你?!?/br> 段嶺慢慢地走過去,邊令白就著天光打量他,段嶺突然就有點緊張,生怕被他從容貌上看出來些什么。 “我見過你爹?!边吜畎渍f,“那次去山東公干,匆匆碰了一面?!?/br> 段嶺知道這個時候該哭一哭,奈何卻對邊令白沒有任何感情,只得盯著他的手看。邊令白看了一會兒,從段嶺身上看不出什么來,又問:“學文還是學武?” “都學了一點?!倍螏X說。 “識字不?”邊令白又問。 段嶺點了點頭,邊令白便道:“先在府中住下吧,至于你……” “我和武獨一起?!倍螏X說,“他去哪里,我也去哪里?!?/br> 段嶺生怕邊令白讓武獨回去,這樣就打亂了他的計劃,武獨勢必只能在暗中籌備了,有賀蘭羯在,將會更麻煩。 邊令白似乎毫無辦法,武獨說:“我奉牧曠達的命令,出來調查那把劍的下落?!?/br> “你找我也是無用?!边吜畎桌淅涞?,“想拿鎮山河去給你的新主子獻寶,來錯地方了?!?/br> 武獨反唇相譏道:“那是自然,就憑你們那點三腳貓功夫,也拿不到手上?!?/br> 邊令白每次想折辱武獨,卻俱自取其辱,當即被氣得不輕,武獨又說:“安頓完趙融后我便回去,否則說不得丞相要起疑心?!?/br> 邊令白重重吁了口氣,揮手示意下人去給兩人安排住宿。 “趙融?!边吜畎渍f,“稍后晚飯時過來一趟?!?/br> 段嶺知道這是接納了自己,也許安排他當一個門客,也許會看在故主趙奎的情分上培養他,總之,任務的開始進行得相當順利,接下來就看武獨的了。 邊令白給他們安排了一間客房,要讓人來服侍,被武獨給打發走了,院子里放著找回來的衣服等物,想必是抓住了馬賊,并原物奉還,一進去,段嶺就要收拾,卻被武獨阻住。 “當心露餡?!蔽洫氄f,“按道理你是不會干活兒的?!?/br> “趙融顛沛流離?!倍螏X說,“躲過殺身之禍,被你救下,與你也不是主仆關系,不過念著點情分,凡事親力親為,理所當然?!?/br> 武獨一想也是,兩人收拾了下新家,段嶺進去,關上門,武獨卻先上床去躺著了。 “接下來就要在這兒住下了?!蔽洫氄f,“也許還得住一段時間。倒是沒想到他就這么接受了,圖也未曾給出來,你覺得他相信?” “相信不相信另說?!倍螏X答道,“他沒那么聰明,來個人,投靠他,根本不會懷疑到暗查他的身上,頂多平日里不該說的,都防著我也就是了,何況他連賀蘭羯都收留了,不差我一個?!?/br> “嗯?!蔽洫毴粲兴嫉靥芍?。 段嶺在他旁邊睡下,武獨說:“你怎么也睡了?” 段嶺莫名其妙,說:“你不睡午覺么?” “我這是練功?!蔽洫氄f。 “練什么功?”段嶺哭笑不得道,“睡功么?” 武獨不理會他,出了一會兒神,段嶺又說:“他完全沒有盤問過山東的事?!?/br> “他與趙埔不熟?!蔽洫氄f,“當心應付,莫要掉以輕心?!?/br> 段嶺路上溫故而知新,翻來覆去就在熟悉山東的人與事,一下完全沒用上,多少有點惶恐,被扔在這么一個陌生的環境里,心里多少有些惴惴,唯一令他有點安全感的,就是武獨了。 “喂?!倍螏X動了動武獨,武獨卻睡著了。 段嶺:“……” 看來是真的練了睡功,段嶺側頭端詳武獨的臉。武獨的眉毛很好看,臉部輪廓明晰,有種粗獷的味道,熟睡時那身痞痞的氣息沒了,反而讓人覺得十分溫柔。 段嶺想起前夜武獨奔波一整夜,又是救人又是追敵,昨晚上賀蘭羯在側虎視眈眈,想必也沒睡好,便不叫他,輕手輕腳地起來,翻看他們的東西,一應不少,卻都被翻動過,想必是邊令白仍有疑心。 賀蘭羯為什么會在潼關? 黃昏,段嶺往邊府赴宴時心想,是否這就證明了邊令白也是密謀弒君的一員?在邊令白的背后,究竟又是誰的授意? 武獨剛睡醒,頗有點起床氣,眉頭微微地擰著,進廳堂內時,發現賀蘭羯倒是不在,赫然還有別的人——那路上救下的少女已梳妝打扮,看那模樣還比段嶺更小一點。抵達時邊令白正與那女孩說話。 段嶺以賓客之禮見過二人,那女孩忽然臉上一紅,便不吭聲了。 “這位是淮陰姚家的姚小姐?!边吜畎壮螏X說,“你們路上也已見過了?!?/br> 段嶺點點頭,邊令白又朝那少女介紹道:“這是我大哥的兒子,喚作‘邊戎’?!?/br> 那少女正是姚箏的堂妹姚靜,聞言朝段嶺點點頭,未出閣的女孩按道理不可朝外人說出芳名,即便邊令白從軍打仗,不怎么重視規矩,仍顧及姚家顏面,只是簡單介紹了二人。 段嶺這一生里已有太多名字了,人生如戲,一會兒演這個,一會兒演那個,段嶺、李若、王山、趙融、邊戎……你方唱罷我登場,面具換來換去一般,令他在這燈火通明的廳堂上恍惚有種失落感。 “姚侯將她送來潼關?!边吜畎子殖螏X解釋道,“乃是說了一門與西涼世家的親事,不想路上招致馬賊覬覦,幸而你與武獨施以援手?!?/br> “感謝兩位大哥救命之恩?!币o端起杯,倒是落落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