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段嶺忙起身,跟著武獨出去。 武獨走后,牧曠達又喝了口茶,說:“士可殺不可辱,昌流君,你能不能有點胸襟?成日這么惡作劇,有什么意思?” 昌流君只得躬身。 “下去吧?!蹦習邕_又朝牧磬說:“限你一月內作完這篇文章?!?/br> “再敢胡亂對付,每天我上朝,你便搬個小凳,坐我與御史大夫后頭,寫你那狗屁不通的文章去?!?/br> 牧磬忙不迭點頭,又逃過一劫。 段嶺心想回去以后,武獨不知要如何發作,這反應他早就料到了,然而面前已沒有選擇,唯有拼著得罪武獨,才有路走。他想起一路走來的過去,心里頭極其歉疚,從前他從不撒謊,自郎俊俠帶他去上京,他才撒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謊。 我叫段嶺,我爹叫段晟…… 為了活下來,他必須撒謊,慢慢地,他開始懂得這謊言背后意味著什么,他開始編織更多的謊,去騙許多人,從而保護自己。但無論騙誰,都沒有比騙武獨更令他有愧疚感。 武獨一路上臉色非常難看,一句話也沒說。 回到院中,段嶺剛轉過身,便被武獨揪著衣領,拖到院內一扔,段嶺摔在地上,剛踉蹌起身,武獨大手卻抓著他的喉嚨一扼,將他按在柱前。 “看不出你挺有心計的嘛?!蔽洫氀壑谐錆M了戾氣,說,“就這么想往上爬嗎?” 段嶺被扼著脖子,憋得眼里出了淚水,他確實非常難過,充滿歉疚地看著武獨。武獨便這么扼著他,一動不動,漸漸的,他的怒火在段嶺的雙眼前平息了下來,松開了手。 段嶺跪坐在地,不住咳嗽,干嘔,武獨站在他的面前,臉色陰沉,卻已不似方才怒火中燒。 “對不起?!倍螏X答道。 他沒有撇清責任,他大可以全部推到牧磬頭上去,譬如送藥的時候被他拉著問長問短,又讓他幫著寫文章,答應給他賞錢……然而這一切說實話,都是自己想好的,包括如何解釋也是。 但他不想騙武獨,索性道:“你說得對,我想往上爬?!?/br> “伺候你的新主子去?!蔽洫毚鸬?,繼而回房,摔上了門。 段嶺在廊下坐了一會兒,武獨顯然也有點意外,段嶺沒有解釋,這么輕描淡寫地說“我想往上爬”,反而令他沒借口發火來。 片刻后,武獨又拉開門,朝段嶺說:“還不走?!” 段嶺:“……” 武獨總是動氣,但這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打雷下雨一般,十分爽快,第二次摔門的聲音已不如第一次聲情并茂,而是帶著外強中干的味道。 “我窮慣了?!倍螏X抱著膝蓋,坐在廊前,隨口道,“也漂泊慣了,我不想遭人白眼,遭人背叛,我想決定自己的命?!?/br> 房里,武獨沒有說話。 段嶺又說:“我不想讓別人,來決定我什么時候死,什么時候活,怎么死,怎么活。我怕了,我想好好地活下去?!?/br> 段嶺回頭朝房里看,門摔完留著反彈的一道縫兒。 “所以我想往上爬?!倍螏X說,“對不起,武獨?!?/br> 段嶺湊到房門前,從縫里朝內看,見武獨在昏暗的室內坐著,沒有說話,段嶺便推開門,陽光灑了進來,落在武獨的身上。他一句話不說,轉身去打水澆花,照顧院里的植物。 “你這一生,會決定許多人的性命?!?/br> 一句久違的話在武獨的腦海中響起,久得他甚至已忘了那溫柔的聲音。 “死在你手下的每一個人,哪怕他們有一萬個不得不死的理由,隨著你的劍刺進去那一刻,生前的一切,都將煙消云散??赡隳??你手中握著這些人的生殺大權,可曾想過你自己?” 第50章 立足 今天不必再去買燒餅了,相府給他們送了吃的,比平日的菜肴更豐盛了些,還有一小瓶酒。這次武獨沒有再霸氣地掀桌,段嶺擺好菜,兩人都有點尷尬,段嶺等到武獨先動筷子,自己才跟著吃了。 “你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蔽洫毻蝗徽f。 段嶺硬著頭皮,給武獨斟酒,武獨喝了,沒再說什么。 當夜他依舊進房里來睡下,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武獨也沒趕他。翌日他看見武獨在院里打拳,站著跟他學了一會兒,武獨皺眉道:“還不去?” 段嶺便道:“那……我走了?!?/br> 他辭了武獨,朝丞相府里去,正式開始了他的伴讀生涯。先前對牧磬了解得不多,只覺是另一個拔都,收拾拔都這種類型的,他向來胸有成竹——千變萬化不離其宗,大抵“見怪不怪”四字足夠。 然而段嶺卻猜錯了,牧磬和拔都完全不同,拔都總是口不對心,牧磬卻是第一天就給段嶺來了個竹筒倒豆子,心直口快,且口無遮攔。 “王什么來著,你叫什么?”牧磬朝段嶺問。 “回稟少爺,我叫王山?!倍螏X朝牧磬說。 先生咳了聲,牧磬卻完全無視了先生,朝段嶺問:“為什么叫王山?可有用意?” 先生瞥段嶺,段嶺心想正讀書呢,你的話怎么這么多?先生卻道:“少爺問你話,你便答他?!?/br> 于是段嶺不想被先生看輕了,答道:“王,是易學里的坤卦,一豎隔三橫,乃是六陰;山,是三豎,乃是三陽,乾卦,王山的意思是乾坤?!?/br> 牧磬:“……” 先生:“……” “那,為何不叫王川?”牧磬問。 “不為什么?!倍螏X答道,“少爺若喜歡,我改名叫王川也無妨?!?/br> 牧磬擺擺手,依舊讀書,先生正解書解到一半,牧磬又自顧自地朝段嶺問:“昨天回去,武獨發火了不曾?” 段嶺:“……” 先生只得又停了下來,想是總被牧磬打斷,早已習慣了,正好喝杯茶,段嶺便朝牧磬說:“沒有,少爺?!?/br> “給你送吃的了么?”牧磬又問。 這次段嶺摸到牧磬的心思,說:“送了,從未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br> 牧磬朝段嶺擠了擠眼,想必心里得意。 先生又開始講經,過了片刻,牧磬又旁若無人地朝段嶺說:“武獨房里頭有什么好玩的毒藥么?” 段嶺心想在丞相府里當先生當真不容易,便簡短地朝牧磬說了幾句,牧磬平時玩伴雖多,卻頭一次遇上段嶺這樣的。尋常小廝俱是滿臉奉承,要么就是陪著他一起玩鬧,抑或俯首帖耳,恭恭順順,問起話來因見識故,眼界也淺,只能當個跟班,沒什么意思。 段嶺卻像一潭不見底的水,穩重,內斂,看那樣子還讀過不少書,有些見識,牧磬按捺不住好奇心,像是買了件新的玩物,非要把段嶺里里外外給弄清楚了才罷休。 然而一個上午過去,他對段嶺的興趣更濃厚了,午后,段嶺陪他玩了會兒蹴鞠。昔日在上京讀書時,大伙兒沒事不是摔跤就是蹴鞠,兩項技能簡直出神入化,其中赫連博更是一把好手,常常博得滿堂彩,段嶺得了赫連博一身真傳,又有武藝打底,隨隨便便幾下便引得牧磬充滿了崇拜。 “這么樣,這樣?!倍螏X把要訣教給牧磬,牧磬萬萬沒想到這小子居然是個中高手,以前小廝們不過是亂踢幾腳,哪有這本事?而且段嶺還不藏私。兩人你來我去,玩了一會兒,午后牧磬躺榻上小睡了會兒,醒來時看段嶺一邊給他打扇,一邊讀一本書。 “這么用功?!蹦另嗝悦院卣f。 “家里窮?!倍螏X答道,“不用功不行?!?/br> 牧磬翻了個身,繼續睡,不片刻卻是醒了,坐起來,打了個呵欠,看了眼段嶺,下午先生來了,兩人便又依舊讀書。 到得傍晚,段嶺伺候過牧磬,要走時,牧磬居然有點兒舍不得。自打牧曠達發火那次后,牧磬的一群豬朋狗友便不敢再來找他了,幾個小廝也不敢攛掇他,生怕傳到牧曠達耳朵里去,被家法打死。 于是牧磬便可憐巴巴的,自己一個人,等著段嶺第二天早上來陪他說話。段嶺臨走時見牧磬在廊下發呆,倒是覺得十分造孽,但武獨在家里一天,不知做什么,想必也有點造孽,還是朝牧磬鞠了一躬,說:“少爺,我走了?!?/br> 牧磬發著呆,不知在想什么事,隨手舞了下袖子,示意回去吧。 僻院里頭,武獨案前擺了些菜,段嶺又帶了點吃的回來,洗過手,段嶺問:“怎么不吃?” “王少爺的口糧?!蔽洫氄f,“怎么敢就僭越了?” 段嶺哭笑不得,恭恭敬敬地伺候武獨,武獨這才一臉不滿,開始吃晚飯。又盤問段嶺,牧磬讀書都讀了些什么,段嶺一一描述了,飯后照常洗碗,洗衣服,到夜里才睡下。 一連大半個月,牧磬起初只是將段嶺當作玩伴,段嶺認真的態度卻帶動了牧磬,令他似乎漸漸地讀進了些許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話不假,段嶺端端正正,猶如一把玉璋,說人畜無害吧,卻又帶著隱隱約約的鋒芒,說有意氣吧,卻又時時斂著,讓人捉摸不透。 “有點長進?!蹦習邕_說。 “少爺有長進,王山的文章作得像個讀書的武人?!毕壬習邕_說,“是好苗子?!?/br> 牧曠達喝著茶,慢條斯理地翻兒子與伴讀各自寫的文章,下了批語。 “像個學武的讀書人?!蹦習邕_說,“本質還是讀書人?!?/br>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總是讀書人,牧曠達平生最煩仗義屠狗輩,總是感情用事,將他好好的布局攪了不少變數進來,最后總是攪得一團糟。讀書人雖負心,卻也有句話叫“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只恨家族中愛讀書的人太少,兒子又不成器,實在令他管不過來。 “賞些錢與他?!蹦習邕_說,“先生既要回家,便放犬子兩天假,既是答應了磬兒,便容他倆去玩吧,令武獨跟著,好歹是個刺客,放院里,也是浪費了?!?/br> 先生拿著文章去見牧相,牧磬與段嶺便在書房里頭等著傳,牧磬忐忑不安,段嶺卻十分淡定,閑逛了一圈,從書架上找書,預備明日先生告假回家時帶回去看。 牧磬總是感覺這股氣勢仿佛在哪里見過,悠閑、優雅,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像那個誰……卻一時半會兒地想不起是誰。 “別擔心?!倍螏X說,“作得挺好。人告之以有過則喜嘛,先生回來罵你一頓,挑你些毛病,該高興才對?!?/br> 牧磬坐在案前,畫了個小人,兩條胡須,哈哈笑了起來,段嶺往往會苦中作樂一番,讀書也隨之輕松了些。 “我最怕‘問政’了?!蹦另嗾f,“要是我呢,就將有錢人的銀子收點過來,發給窮人,大家就都舒坦了?!?/br> “可是銀子花完了要怎么辦呢?”段嶺朝牧磬說,“歸根到底,仍在土地上?!?/br> “讓他們去買土地唄?!蹦另啻鸬?。 今日的月考題是如何安置南逃的難民,年前連番大戰,遼、陳兩國人上百萬計,涌入了中原與江南,他們失去了自己的土地,飽受元軍蹂躪,南下時又凍死了不少,逃往江州,甚至越過長江南渡。 于是牧曠達出了一道題是孟子的“夫仁政,必自經界始”,切入如今南陳普遍存在的田地問題,牧磬在沒有段嶺的幫助下理解了牧曠達的意思,因為段嶺曾經告訴過他“要去想題目里沒有說的話”。 “買了土地?!倍螏X說,“總會有人勤,有人懶,有人運氣好,有人倒霉,錢和土地又會慢慢集中到一部分人手里頭,最后還是有人什么都沒有,有人坐擁萬頃良田?!?/br> “那就再分唄?!蹦另嗾f。 “周而復始,不斷循環?!倍螏X笑道,“可是讓你散盡家財給窮人,你樂意嗎?” “樂意啊?!蹦另嗾f。 段嶺:“……” 以牧磬的心思,想必真的是樂意的,若天底下的人都像牧磬這般,倒也沒事了,段嶺心想以牧曠達其人,居然生出這么個兒子,也實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先生回來了,告知二人文章作得不錯,牧磬登時歡呼一聲,先生便放了二人的假。段嶺收拾東西,回去陪武獨,牧磬歡呼完了,突然有點失落,告假時段嶺不來,甚至不知如何是好。 現在讓牧磬去找從前的豬朋狗友玩,他也不想去了,段嶺反而是個很好的玩伴,聽得多,說得少,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抓得了螞蚱捕得住鳥,寫得了文章射得出箭,還會出謎語給牧磬猜,隨口引經據典的,還會拿圣人開幾句玩笑,兩人歲數雖相近,段嶺卻成熟、沉穩很多。 “怎么過?”牧磬問。 “我得先回去?!倍螏X說,“不然武獨揍我?!?/br> 牧磬本想留段嶺吃個晚飯,但聽段嶺這么一說,只得揮揮手,讓段嶺自己走了。這年頭合適的朋友不好找,不是阿諛奉承、諂言媚語就是木木訥訥、詞不達意,可見哪怕不以貌取人,人與人還是分了三六九等,大家都喜歡和有趣的人、有高雅品位的人、認真的人當朋友。 第51章 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