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他找到山澗里的些許藥草,囫圇吞了下去,再扒了些青苔與樹皮,一起吞進肚里,他一直順著南邊走,沿途竟未遇見熊虎等猛獸,心道當真是老天不絕于我。 走了足足數日,他的腳上已滿是傷痕,鮮血淋漓,浮起水泡,便用樹皮裹著,小時的遭遇令他變得強韌無比,沒有吃的,便去掏鳥蛋,摘果子,吃花,吃抓到的活著的魚——吃一切能吃的東西。 及至離開鮮卑山東段時,他知道自己活下來了。 遠處有一個很小的村落,他躲在農舍后,耐心地等待入夜,進去偷了一件衣服裹在身上,一雙靴子穿上,掏了兩個雞蛋,磕碎了吞下去,再揣了灶臺里面的幾塊熱面團,揣在懷里,繼續趕路。 換衣服時,他在身上一摸,才想起玉璜丟了。 罷了,和我的命比起來,玉璜丟了爹必定不會罵我。 這是什么地方?段嶺本能地沿著北斗星指向朝南邊走,聽見人的聲音他便馬上躲藏起來,如同驚弓之鳥,他沿著人踩出的道路朝南邊走,知道大路中定有村落,果不其然,沿途他經過好幾個村子,看外頭晾著的服飾,想必是鮮卑人。 他每到一個村落,便偷一點東西,想著什么時候才安全,能踏上回南方的路。夜里漫天繁星,他躺在樹下,翻來覆去地想,想李漸鴻找不到他,是否絕望無比,差點要拔劍自盡,又是怎么被手下給攔下。 待得見著他活著回來時,又將如何喜極而泣,又將如何抱頭痛哭…… 段嶺想著想著,不禁覺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開始哽咽,蜷在樹下嗚嗚地哭。 這次只要能平安回去,他們就再也不分開了。 段嶺臉上掛著眼淚,熟睡之中突然有什么撲住了他,緊接著他猛地大喊,是一只狗撲了上來! 段嶺慌忙要抽出匕首擋架,卻聽到人聲,倏然心中一動,不再抵抗,來人說著鮮卑語,手里提著燈朝他臉上晃。 第40章 跋涉 那是一名過路的老農戶,朝他問了幾句話,段嶺握緊了手里的匕首,只待他有何舉動,便撲上去了結對方的生命。幸而對方發現段嶺是漢人,沒有表現出太多的疑惑,只是示意他爬上自己的牛車,將燈掛在牛車上,繼續趕路。 段嶺躺在干草堆上,連日逃亡,已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他縮在草堆里沉沉睡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天明時分,他感覺到自己抱著一個溫暖的軀體。 狗舌頭在他臉上舔來舔去,段嶺馬上醒了,伸手抓匕首,那只大狗卻識趣地叼起匕首,遞給他,段嶺哭笑不得,摸了摸大狗的頭。 曠野長天,秋高氣爽,農戶正在路邊坐著,與人閑聊,大路盡頭,則是雞犬相聞的一村落。 段嶺下車去,朝那農戶磕了個頭致謝,農戶卻“哎哎”地喊住他,交給他一個布袋,里頭裝著幾塊餅。 段嶺狼吞虎咽地吃了,邊吃邊走,渴了便去喝點山泉水,天氣漸漸地冷了下來,他趁著某日艷陽高照,在小溪里脫得一絲不掛,洗了個澡,蹲著搓臉洗頭時,赤條條的身體倒映在溪水里,已不再是孩童般稚嫩,水中映出的,是一名俊朗少年。 我長大了——段嶺心想。 明年就十五歲了,他長高了許多,手臂也粗壯了些,常常拉弓射箭,使得肩背寬闊,看得出不太明顯的胸肌輪廓,那溪水里映出的健美男子身軀,令段嶺覺得不太真實。 他洗干凈衣服,晾干穿上,將布袋搭在背上,打了個唿哨,悲傷而孤獨地繼續往前走。 最后一片黃葉飄離枝頭時,冬天來了,段嶺亦踏上了進入玉璧關的道路。 玉璧關外全是南逃的難民,他混在人群里,聽人們說著遼語、鮮卑語、漢語與黨項語,各地的口音混雜在一起,大家或是拖家帶口,或是妻離子散,孑然相吊,哭的哭,訴苦的訴苦,慢慢地往南邊走。 他走在人群中,一眼望去,滾滾洪流,足有三四十萬人,不知何處才是盡頭。 玉璧關不愿開關,難民們便只得沿將軍嶺翻過去,有被元軍射死的,有摔下山崖粉身碎骨的,沿途尸體,衣物俱被剝得精光,段嶺一路上見慣了死亡,卻仍忍不住為這景象而流淚。 幸虧在第一場雪到來之前,玉璧關終于開關,難民們感天動地,擁進了中原。面朝分岔路口,段嶺一時竟不知何去何從。 “打聽一聲?!倍螏X問,“西川往哪兒走?” “西川?”有人答道,“遠得很呢……” 一句話未完,后頭的人群便催促快走,將段嶺與那人擠散,段嶺只得又問西川怎么走,又有人問他:“你去西川做啥哩?” “找我爹!”段嶺隔著一個麻木的男人,朝五步外的人喊道。 “西川,自然是沿著西邊走!”那人答道。 于是段嶺走上了另一條路,然而人的腳步總是快不過風雪,越走越冷,關內的冬天來了。 他自打離開鮮卑山,就一路衣衫襤褸,像個乞丐般走了過來,沿途搶到幾件粗布衣服,便囫圇裹在身上,頭發亂糟糟的,腳上還全是血泡。 待到了西川時,我爹都快認不得我了,段嶺心里自嘲道。 好幾次他看見南陳的士兵經過,突然就有種沖動,想上前去攔著馬,說我是你們的太子,快帶我去西川。 然而只是想想,想也知道,別人只會把他當成瘋子。段嶺只得繼續往前走,直到落雁城下時,段嶺實在走不動了。 再這么走下去,他只會在路上冷死。 北方全境入冬,段嶺不得不進落雁城去避寒。 第一場大雪毫無預兆地降臨了,雪紛紛揚揚,溫柔地覆蓋了大地,一夜間全城雕欄玉砌,破廟里、街頭巷尾,都是戰亂中的流民,所幸段嶺擠到了破廟中的一個位置,靠著半堵漏風的墻,保住了一條小命。 曾經熟悉的感覺再次襲來,饑餓、寒冷、傷痛,孩提時至為深刻的記憶正在不停地啃噬著他的靈魂。饑餓像一頭貪婪的狼,咬著他的五臟六腑,毫不留情地把它們揪成一團;寒冷則像一雙刺骨的手,不停地撫摸著他只有一層粗布裹著的身體;傷痛猶若針刺般,從全身各處襲來。重重折磨令他整個人都在痙攣。 他抱著自己,縮成一團,哆嗦著從墻上的一個小洞口朝外望,看著城里溫暖的燈光與紛紛揚揚的大雪,它下在每一個地方,覆蓋活著的人也覆蓋死去的人,綿延千里橫亙萬年。 在他的背后,則是廟宇里陳舊而脫漆的,慈祥的菩薩掐著拈花指,俯覽面前悲傷而寒冷的靈魂。 這一夜,落雁城中凍死了一千四百多人。 翌日段嶺踉蹌起來,往廟外走時,這暫時的棲身地里已有將近一半人停下了呼吸。 他必須馬上去市集上找份糊口的活兒,否則再過一夜,自己也將死在這里了。市集上人來人往,大家都裹著襖子,段嶺站在雪地里,以懇求的眼神望向每一個打量他的人,凍得無法開口。 “賣身嗎?”有人問他。 “不賣身?!倍螏X哆嗦著答道。 幾個地痞只覺好笑,拍拍他的嘴,讓他張口,檢查他的牙齒是否整齊,讓他走幾步,段嶺剛邁開步,接著他們又去看蟋蟀了。 他猶豫是否要將匕首當了,又或是拿著匕首,頂在別人后背上,搶點錢,哪怕是抓住攤子上的錢就跑,說不定也能緩得燃眉之急。這天下所有的土地,所有的錢,按道理說都是他的,但他始終沒有這么做。 “我沒有偷錢!我沒有偷夫人的錢!” 那句話一直在他的腦海里回響,及至日暮時,不知何處喧嘩起來,有人喊道:“烤火去??!” 市集收攤,段嶺便跟著人跑,巷子里頭有房子燒了起來,不少人圍在外頭烤火,段嶺聽見里頭有嬰兒啼哭聲,忙抓起一把雪,包在褡褳里,捂在臉上,沖了進去。 “誰的孩子?!”段嶺著急地問。 沒有人回答,段嶺四處問,也沒有人要。 他從火場里頭救出一個嬰兒,沒人要,這是什么道理?官兵來了,拿這兒沒辦法,看著它燒,段嶺只好抱著那嬰兒,一臉麻木地坐在藥堂門口。 爹,我好冷,我要死了…… 段嶺昏昏沉沉地想著,懷中那嬰兒的哭聲也逐漸低了下去,不知是哭累了還是死了,段嶺輕輕地拍了拍他,那嬰兒仿佛感覺到了希望,又聲嘶力竭地扯著嗓子,嚎啕一番。 藥堂的門開了。 “喲,這啥事兒?”藥堂掌柜說,“進來吧?!?/br> 段嶺哆嗦著爬進去,那一刻,他又活過來了,他在燒藥的爐子旁足足縮了一宿,藥堂里頭的伙計則辭職回家去了,掌柜親自配藥,切藥材,熬丹,化狗皮膏,涂帖,預備分送給城里大戶人家治各路富貴病。段嶺餓得兩眼發黑,深夜時,掌柜打了二兩酒,自斟自飲,扔給他兩塊餅,段嶺便掰碎了要喂那孩子。 “哪兒偷來的?”掌柜斜眼乜他。 段嶺答道:“火里頭救回來的?!?/br> “怪可憐的?!闭乒裾f,“送我吧,正想外頭領個養著?!?/br> 段嶺自己都沒人要,一小嬰兒,能在這世道上活下來已是不易,于是生不出孩兒的掌柜與老板娘便領養了這孩子,段嶺則在藥柜下打了個地鋪,充當藥堂里的臨時伙計。 別的進城的流民大多沒什么本事,為了活下去只能偷東西,段嶺手腳卻十分干凈利落,認得出藥材,還會寫字,抄藥方時,那手字俊秀無比,配藥從不出差錯,掌柜生怕被官府盤查他收留流民,便讓他躲在一個昏暗的屋里,對著滿屋的藥材,切藥,揀藥,配藥,平日里給他點吃的,老板娘偶爾抱著小孩兒過來看看,還會給他幾個錢。 掌柜對段嶺很是滿意,決定讓他留下,這一留,就是三個月。 冬天里最冷的時候終于熬過去了,段嶺揀了幾件掌柜不要的棉襖穿,既暖和了,又不必花錢,挺好。還攢下了一點路費,終于可以去西川了。 他打聽了道路,去西川還得半個月,他沒有戶籍紙,想必是進不了京城的,管他的呢,到了再說。到得城墻下,還怕進不去?雪開始化時,段嶺便收拾了自己的所有家當,過去看看嗷嗷待哺的孩子,摸摸他的頭,回身給藥堂關上門,留了封信告別,背上一個小包袱,踏上了回家的路。 春天漸漸地來了,落雁城仿佛只是無關緊要的一頁,他沿著官道走,走了半個月,到得江州。 這就是爹說的江州,段嶺心想。 它就像李漸鴻說的一樣繁華,卻沒有桃花,想必是時候還未到。 他向人打聽,江州的方言他卻聽不大懂,有人答應帶他去西川,只是把他耍著玩,稀里糊涂,又被騙了些錢去。終于他在江州城外的渡口搭上船,付了一百二十錢船費,與船工們打地鋪,逆流前往西川,一到南方便暖和起來,明媚的陽光下,段嶺遠遠地坐在船頭,不與人說話。 兩岸青山如墨一般,令他想起郎俊俠帶他離開上梓的那個傍晚。 西川到了。 眼前的聞鐘山、楓水、西川城,俱是李漸鴻告訴過他的地方。 仿佛有點熟悉,又有點奇怪的陌生感,他站在官道上,和風吹來,兩道麥田綠油油的,已開始春播。 這一天,距離他逃出上京,已過了足足半年。 第41章 背信 段嶺像個荒野里的俠客,腰畔別著一把短匕首,腰帶上系著個小藥囊,衣物被打了個小包,繞過肩背,系在身上,風餐露宿,令他瘦了許多,沿途也被曬黑了。 他在城外徘徊良久,見兵士在查出入城的文書,便不敢貿貿然上去,生怕被抓起來關在牢里。 只差一步之遙就能進城,然而凡事走到最后一步之時,都要無比地小心、謹慎。段嶺翻來覆去地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面,卻仍時刻銘記著李漸鴻所教的——接近成功之時,尤其要小心。 最壞的可能是剛進城就被抓了,萬一現在牧曠達仍是只手遮天,那么不告訴李漸鴻,直接將他關在大牢里也是可能的,所以,絕不能就這么進城去。 段嶺觀察許久,見西川城門出出進進,盤查得并不太嚴密,等了足足三個晚上,直到一個深夜時,守城的衛兵喝醉了,段嶺才試著飛躍幾步,沿著城樓里頭的矮門小心地翻了過去。 可是去哪兒呢?夜中西川全城靜謐,巡夜士兵經過,段嶺躲在一條小巷的深處,警惕地窺探著外面。 皇宮在哪里?段嶺心想,這樣下去不行,難不成要偷偷摸摸,一路見墻爬墻地進到金殿上去嗎?得找個合適的人帶話,可是帶什么話呢? 玉璜沒了,唯一可遞交的信物就只有這把匕首,李漸鴻是見過的,謊稱自己是使者?能將匕首送到父親面前去,讓他看見嗎?那天他只是看了一眼,還記得嗎?應當是記得的。 段嶺緊張得一夜未曾合眼,清晨疲倦無比,腦子卻十分清醒。 春日里西川集市上熙熙攘攘,段嶺餓得頭暈眼花,從小巷里偷偷出來,見有人打量著他,便加快了腳步,在街上吃了一大碗紫蘇餛飩,決定去皇宮前碰碰運氣。 若實在不成,便學著在落雁城那般,謀個差事,在西川暫時棲身,再慢慢地想辦法。 “讓道讓道——” 有人過來清路,牧曠達的轎子沿著街過,百姓們習以為常,段嶺卻遠遠地站著看,牧曠達果然還活著。 午后時,段嶺在皇宮外徘徊,揣著他唯一的信物,那把拔都給他的骨制匕首。 “請問?!倍螏X問。